哥舒——木芙蓉

心一点点被凌迟，万物生生相息，你既不存，我便不在。骨骼一寸一寸的融解，疼痛却找不到方向，浑身疼得无法言语。眼睁睁的盯着青色的天空，一草一木仿若鬼怪贪婪的看着我苟延残喘，商天玄，你那样潇洒的离开了剩我一个人在这荒凉的人世间那么，以后我要去哪里？

天色向晚青蓝色的暮色铺天盖地的笼罩，夜风在树梢上无声横行发出寂寞的沙沙的声响，有温暖的手穿过腋下膝弯将我抱起，冷清的眼安静的看着我，他拍拍我的背拥我入怀，耳边有极低的叹息，他说小茗，对不起。怔怔的看着他，粗糙的西装布料贴在脸上，明明是冰凉的温度却蓦然的生出那样可靠地温暖。把脸埋入他的颈项，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泪终于汹涌而下。

从来都不曾叫过他一声父亲，原来从头至尾只因少了这个拥抱和这一句迟来的对不起。父亲，爸爸。人世间最亲的称呼最亲的人啊，原来我也是可以拥有的原来，我比想象中的更在乎。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用轻笑掩饰的不在意，其实，是更害怕得到后会失去，会担心那些温暖到头来只是自己的错觉。

深深的埋在他的颈项任由他把我抱进车里，泪掉得太凶哭到哽咽，哥舒茗你要知足了，你有一个倾国倾城深爱你的妈妈有一个权势滔天的爸爸有一个丰神俊秀的师父，还有一个至爱过的手足恋人。其实，你的人生已经很圆满很圆满，所以，你该知足了。

在商家住了一个月，住在原来和商天玄一起睡过的房间，安静的看着原封未动的卧室，目光掠过房间的每一个摆设，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的熟悉，，记忆里却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当所有的年华都逝去，剩下的不过是一份洗净铅华的心情，从此封印在心底，留下浅浅的却深入骨血的刻痕。

收回目光，把门拉上，邹医生在楼下等我，已两鬓斑白的他手里拿着一束开得灿烂的纯白的百合，他把花递给我，眼睛里是掩饰不去的担忧。我露出浅浅的笑意接过花坐进车里，他看了我一眼终是叹了一声去开车。手指轻轻抚过柔软的花瓣看着飞快倒退的景色，商天玄，我今天去看你，你会开心的吧。

天气晴朗风缓缓地吹过发梢带来惬意的舒爽，把花放在青石的墓前，我一个人站了很久。我终于可以平静的站在你的墓前看你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安静微笑的样子，缓缓蹲下去靠近那张黑白的照片，商天玄，我今天要走了，去看看那些我们还来不及看的风景去尝尝那些没来得及尝的美食。以后，我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就安静的呆在这儿吧。或者，我微笑着伸出手，你跟我一起。

在机场冲邹医生挥挥手我转身走进大厅，惊愕的愣在门口我看到父亲大步的走过来，他低头看我然后拍拍我的肩再把我拥进怀里。眼里聚气微微的雾气又迅速的散开，我抬手拥抱他在他怀里深深吸了口气松开，对他绽开灿烂的笑容而后点点头转身进站。对不起对不起，你所期待的那一声父亲我已无法满足你了，我的声音，早已在那个午后随着那场噩耗埋在那永不回暖的碧水湖心。唯有这一样东西，再无法寻回。

车摇摇晃晃在盘山公路穿行，从这里为起点，途经L江古镇，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站在传说中殉情的地方想念爱过的恋人。微微张嘴，轻轻念那一个会让心疼痛到仿佛连呼吸都会都会停止的名字，而后无声的，婉转在舌尖，把所有的寂寞与欢喜都咽回肚子里。轻轻阖眼，商天玄，我很想念你，很想很想。我再无法对着任何一个人发出声音，在一个又一个车站里流浪，从起点到终点。安静的，路过每一个看见的繁华与荒凉。商天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海拔极高的地方忍着高原反应，坐在一座寺庙前的台阶上用铅笔勾勒你的容颜。有极多的人在我身边往来穿梭，有三拜九叩的信徒从我脚下的第一级石阶虔诚的跪倒，极远的空旷的天空上不时的飞过一群群秃鹫，然后从庙里飘出淡淡的迷烟，和着梵唱，柔软的，安详的迎接这一天的新生。商天玄，我不信前世不信来生，所以我只坐在庙前再不走进，有身穿红衣的僧侣站在门内他向我双手合十，然后安静的离开——我与他的主无缘。可是商天玄，我多希望我也能有一个信仰，可以让我心无杂念的跪在佛前，祈祷你轮回重生这样下辈子再不要遇见我再不用活得如此艰难。

坐在门口双手抱膝头深深的埋起，诸方神明你们可曾看见看见一个坐在寺庙前的凡夫俗子，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你们谁能指点他一条生路？

谁能呢？

一天一天，一站一站，我站在断崖前张开双手，身后的工作人员正在检查我的安全设备。从崖底吹来的风带着微凉的湿意温和的拂过脸颊我看着前方蓬勃的旭日轻轻闭了闭眼睛。突然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来了。

我离开你，已经四个月了。

张开双手，听着从崖底传来的尖叫，我纵身而跃。曾经高山仰止，而今万丈红尘。听说每一个喜欢蹦极的孩子，内心都希望得到救赎。而我的救赎，早已风化成不可挽回的遗址，可以缅怀，不可以重新来过。

走过沙漠，路经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坡，看过一望无际的草原，绕了一圈去看海，在无边的水域中收到一条来自母亲的新信息。

她说，小茗，回来见你师父最后一面。

在我离家四个月后，她说，回来见他最后一面。我抬头看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对着家的方向久久的站立，没有难过，没有痛彻心扉。终于，连你也要走了么。

风尘仆仆归心似箭，踏上青石的阶梯，她站在门口至上而下俯视我，她张张口说，小茗，不要难过。眩晕铺天盖地黑暗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极力伸出手，只来得及触碰到那温凉的指尖，以及从她眼角飞掠而过的怜悯。

（六十五）

在黑暗里沉浮，前尘往事，聚散离合，流水般从眼前掠过，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

窗外有不知名的鸟鸣，不知谁家的小孩结伴轻笑着从窗下跑过，有大人轻声在交谈，偶尔传来一声一声规律的敲击声，须臾，万物寂静。有脚步踩在在木制楼梯的声音传来，顿了顿门被轻轻推开。心底有幽幽的叹息散去，我睁开眼。立在门口的女子怔怔的看着我，手里的瓷碗当啷一声滑落。她的唇开开合合，终究只是无声的落下泪来。我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我回来了。

拎着一壶酒一盘棋慢吞吞走上蜿蜒的山路去看长眠的亡人，倚着石碑席地而坐，在家躺了十几天，身体仍是无力的模样，仿佛灵魂还在漫无边际的游荡没有回归。母亲说这是一座衣冠冢，他的尸骨在某个雷雨的夜晚已经和那座绝世的小屋一起灰飞烟灭。抬手把酒倾洒在墓前，师父何其有幸，因为那个夜里，有人不顾一切的冲进去，只为了能与他合葬在一起。偏头看一眼空白的墓碑，我露出浅浅的笑意，师父，爸爸，从今以后你们再不用分离。

日升月落，日复一日，我踏踏实实的去上课，除了理论课我总是整天整天的呆在画室里。林老师偶尔会打开门看着我安静的忙碌偶尔会蹲在我身边看着我小声的说，小茗小茗，和我说说话吧？看着她委屈的模样我只好无奈的冲她笑笑。夏末秋初的时候商云逸带着那个男人来看我，他说他要出国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我张了张口无声的对他说恭喜。等江南的天气需要穿上外套的时候商连翘提着一壶酒来了，他靠在门口说，喂，去不去看他？一方薄墓旁寂静良久他伸了个懒腰说我要去旅游了，改天回来和你打架。夕阳西下，我一人一墓看他渐行渐远。隔天去邮局把设计好的图纸以及漫画分类寄出去，出来的时候看见蓝朗牵着他的宠物悠闲地逛街，手上一对戒指熠熠发光。蓝朗看见我瞬间呆住，我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相向而行，他把他的宠物按在怀里一动不动。

自那以后我开始极少上街，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底有一抹浅恨，如果我已经成为你们伤痛的根源那么不如不见。学校家里两点一线，过着过着便觉得即使日复一日也不过如此。断断续续收到各种不同的奖杯，太碍地方只好拿个箱子装了堆到杂物间。一洋之隔的某个国家举行了盛大的服装秀，一款奢华的唐装引起了服装界的轰动，当各国记者追问设计者是何方神圣的时候，我正坐在转角的巷口吃云吞，何婶的女儿兴冲冲的跑进来灿烂的笑脸撞碎了满地的阳光，她抱着一本漫画连蹦带跳的跑上阁楼惹得何婶追着一阵数落，小丫头探出一个头扬了扬手上的漫画讨好的说阿婶这是最后一本啦不亏我排了一早上的队！楼下的客人听见小姑娘的话都乐呵呵的笑了，邻里乡亲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自家女儿最近都迷上了这本漫画，我垂下眼安静的喝了一口汤。

同一条路来来回回的走叶子黄了红了落了，天阴了雨了终于有一天，下雪了。抬头看看空荡荡的天空总发觉少了些什么，想了又想原来是少了那一群带着鸽哨的总是扇着翅膀快乐飞翔的鸽子。

学校放假了我也快要去实习了，早早的窝在家里陪母亲打扫除尘置办年货直到除夕做了满桌的菜，下筷前有人敲门，我笑了笑去开，程蔚顶着风雪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大堆的礼物。我把他让进屋，关上门转身看见她的筷子就这样直直的掉在地上。

就这样，一年过了又来了。

温暖的笑着看小孩子跑来跑去忙着放烟花，仰头的瞬间记起似乎在某个遥远的过去也曾有过一个人站在我身后，在我看烟花的时候安静的看着我。回神时，才发觉早已物是人非。

当雪一寸一寸融化燕子初回的时候，我收到一张喜帖，五月初八，木家公子娶妻。

提着母亲精心准备的礼物我和程蔚一起去机场，他送我出门。进站前我想了想回头对他无声张口，他看着我面无表情但是我想他应该懂的。

我说，带她走。

木言来机场接我，他身边站着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孩，木言拍拍我的肩膀说，来，这是你嫂子。她收回瞬间的讶异，柔柔的笑着和我握手。婚礼空前盛大，木言将戒指套在新娘手上低头亲吻她的无名指，新娘刹那间笑得一脸幸福满足。

我在席下坐着慢慢把视线落在盛着香槟的杯子上，恍惚间想起昨晚木言在我房里无言坐了半宿，临走时他看着我说哥舒，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他指指他的心脏自嘲的说，这里空荡荡的难受。他顿了顿说，哥舒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个男人，梦到和他说话和他打架和他整晚整晚的——，我在他身下迎合、哭泣而后高潮，你说……哪个正常的男人会做这样荒唐的梦？更荒唐的是……我居然觉得无比幸福……他抚着额走出去喃喃的说，还好还好，我要结婚了……

从木言的婚礼回来后，我按部就班的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母亲在留下所有的积蓄后终究还是被程蔚带走了，我看着空空的屋子轻轻笑了起来。守着这寸土我安静的过着，该吃吃该睡睡，无聊了捎上一盘黑白子去那方薄墓里待一会儿，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偶尔会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出去看看，穿梭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偶偶低语，和不同的人的擦肩而过，最后找个小店坐着或喝杯茶或吃碗面。眯着眼看一看众生百态，才会生起一点点我仍是活着的感觉。

然而，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了。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慢慢解开衣服，所有华美掩盖下的是根根可见的肋骨，我一寸一寸的摸上去，然后捂着嘴巴无声的咳。放手的时候习以为常的把手放到水龙头下，安静的看清水把满手的血液带走，而后默默的把视线停在窗外的桃树上。

商天玄，桃花又开了。

我想我还是等不到老去的时候了，看着菱菱捂住嘴巴拼命忍住眼泪的样子我艰难的把视线落在窗外，雨一滴一滴的从青瓦的屋檐落下来，像极了那个午后。我回过头来，微微弯起眼睛对守在一旁的何婶轻轻张口，她看着我，终于含泪点了点头。我说，我想洗澡。看着围着我的一家子出去，我闭起眼睛无声轻叹，何婶，对不起。

昏昏沉沉的这一睡不知过了几天，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倾城的女子红着眼睛坐在床边，我张口无声说，妈妈。滚烫的泪落下来，她抱着我哽咽的说，没事的，妈妈回来了。小茗别怕，会好的，会好的……我张张口，鲜红的血从口里溢出，滴在那蓝底白花的旗袍上，渐染成不详的深深浅浅的紫。

有手轻轻擦过我的唇边，我半合着眼睛看她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帮我穿上抚平。我看到她的手指在抖，然后另一双手伸过来，帮我把厚厚的外衣扣子一粒一粒的扣起来。

程蔚把我抱起来稳稳的走下阁楼，走到院子的时候，我眼珠轻动视线落在已是暮春的那株桃树上。跟在身后的母亲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她顿了顿，走过去折了一枝放在我胸口，我看着那枝残留着花蕾的桃花，安静的闭上眼睛。

“别睡……茗茗，别睡……我带你去见他，去见你最想见的人……答应妈妈，千万别睡……”

去见我最想见的人么……我动了动眼睛，突然睁大了双眼。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是存在奇迹的，我安静的沉睡着被程蔚抱着，几经辗转后终于又站在这片土地上。当车驶向某个方向的时候，我在程蔚的怀里动了动，然后突然睁开双眼在车未完全停稳的时候打开车门跌跌撞撞的冲出去。

在交错复杂的走廊里没有目的的深一脚浅一脚奔跑，混沌中我突然想起我和商天玄相遇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朝着莫名的方向奔跑，没有终点，期待奇迹。

站在病房门口，我轻轻推开门，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病房里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我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穿过，终于站在躺在床上仿佛已经气息全无的人身边。

商天玄，原来，你在这里。

原来你从不曾离我而去。

安静的躺在他的身边，我蜷起身体，把头靠在他的心口，听着那微乎其微的心跳，然后，我听到彼此的心跳重叠在一起。眼角好像有冰凉的液体滑落，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而后轻轻闭上眼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