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就想好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也不跟我说一声……陈洛在心里暗暗嘀咕着,看着裴文的背影。
身体对声音的记忆是深刻的。CD被推进机器里,流淌出熟悉的钢琴声。只是几个音符,就让陈洛的皮肤泛起了一层热,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变快了。
温柔的敲击很快流遍了整个房间。裴文回身朝陈洛走了过去,将他抱住,一遍一遍吮吸着他的嘴唇,耳垂。皮肤上带着刚洗过澡的香味,脖子里还留存着湿润的水汽。裴文伸出舌头,在陈洛的腋下轻轻撩拨着。
“……扎到了……”
陈洛禁不住缩了一下身子。裴文有些不解地停了下来。
“你的胡子……”
“啊——”裴文反应了过来,“过年开始就没刮过了。”
“奇怪……我昨天怎么没发现……”陈洛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摸了摸裴文的下巴,“这样像怪大叔一样诶。”
“你和怪大叔接过吻么。”裴文也笑了笑。
陈洛顿了顿,理所当然地扬起眉毛,“当然!怪大叔还说,如果有的人不拿你当回事儿的话就尽管到他那儿去!”陈洛说着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
陈洛的玩笑却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裴文静静地看着陈洛的脸,嘴角不知何时泛起了苦涩。他摸到了陈洛的手,拿起来,放到嘴边,在他的指尖上印上了一个吻,“对不起,让你等我。”
“我……”陈洛看到裴文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所措,“我……不是存心那样说的……不要说对不起啊……”
裴文像是没有听到陈洛的话似的,把手指伸进了陈洛的指缝里,在他的手心轻轻地吻着,用他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脸,“……对不起……”
“所以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洛有些急了,支撑着半坐起来,“我都说了,等待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只要你……最后不要跟别人跑了,那样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裴文注视着陈洛半带着生气的脸,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里只有静静地回旋着的钢琴声,一下下滴落在他们身边。陈洛忽然捏住裴文的肩膀,一个翻身把他按到床上。
“你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那我就不问了,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来逗弄我了!我们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想,大干特干两天!决定了!”
裴文露出了一丝无奈,伸手在陈洛的背上轻轻摩挲着,“想知道为什么?”
“当然想!”
裴文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因为从二十二岁变成二十三岁的那一天,我生了一场病。”
“呃?”听了裴文的话,陈洛刚才还很坚决的表情突然褪去得无影无踪,成了惊讶,“……那治好了吗?要不要我问问爸爸?他好像在医学界认识很多很厉害的人的。”
裴文温和地笑了笑,摇摇头。
“那……是什么病?”
“大概……叫做无爱之症吧。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爱上一个人。”
陈洛微张着嘴,反应了一会儿。
“虽然很想试试看,不过身体里的什么像是突然死了一样。”
“为什么……”
陈洛睁圆了眼,看着裴文的脸庞。
如果冰也可以是黑色的,用来形容裴文的眼睛,或许并不为过。不知为何,看着裴文静静地吐露这些话,陈洛的心里无法抑制的难受,就好像是被这个人的孤独毫不留情地侵蚀了。
“我不能爱上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是我自己都没办法解决的。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我没法跟你交往的原因。你也能好好想想,要等我多久。”
“说了永远都等!就是永远都等!”陈洛不耐心听完裴文说的话,就打断了他,他直直地看着裴文的眼睛,呼吸里带着微喘。
“因为我爱你啊!”
陈洛说着,捧着裴文的脸便使劲地亲吻着他的嘴唇。直到裴文伸出舌头来回应他,一个翻身将陈洛压在了身体下面。
裴文的事,陈洛还有很多很多想知道。但是却没有余裕开口,只想和他互相拥抱。他不想看到裴文那样的表情。
说什么没有办法爱上自己,这样的原因,就算知道了也一点都不能让陈洛高兴起来,反而满心都是忧虑。但是如果裴文说他会努力,那自己也得努力帮他才行,不管做些什么。
因为自己都已经对他吼了我爱你了。第一次。
在威尼斯船歌荡漾的琴声中,他和裴文忘我地交缠着。
在刚刚认识裴文的时候,陈洛还是个任性的,脾气很冲的孩子。打架是经常的事,还因为这个被叫去派出所喝过茶。
之所以会收敛了脾气,甚至学着别人的样子,在期末的时候拼命啃书,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裴文。裴文对陈洛的私事从来不闻不问,就算知道了,也不加以评论。他只在想睡的时候才联系陈洛,而他需要知道的,只是对方有时间,或者没有。
裴文越是对自己不感兴趣,陈洛就越是不甘心。就算裴文很少开口提起,他也渐渐了解了,裴文从很早开始在各方面都很优秀。陈洛开始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感到羞愧。在裴文的面前他羞于提起自己的事,觉得关于自己的一切都难以开口,自己说什么,在他的面前都显得太过幼稚。
当他发现自己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拼命改变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人。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自己,现在竟觉得为了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更可恶的是,自己竟觉得这样的改变没什么不好。真是彻头彻尾的没救了,他自嘲地想。
37.冷酒
身体里的什么像是被浇灭了。死一般的沉寂,有什么悄悄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流走,将他抽空。就算抱得再紧,也自顾自地,不减缓也不加速,无可挽回地从身体里流失。
喜欢的心情明明是一样的,想把他抱在怀里,吻遍他的全身,也被他吻遍全身;想看他露出小虎牙笑的样子,看到的时候,心里会洋溢起满足感。
但是爱不起来。
他不确定,自己能为这个男孩儿牺牲到什么程度。他却知道,那个年少不知事的自己,已经在去年的夏天告别了他的人生。
CD机自动换了碟,无词歌继续在房里安静地流淌着。陈洛钻进了被子,毛茸茸的头发贴着裴文的脖子,感觉像只小狗。
“你瘦一些了。”裴文轻抚着陈洛的腹部。
“西餐吃不惯,”陈洛抬起脸,在裴文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带着爷爷奶奶,所以我们行程超级慢。不像旅游,像度假,每天无聊死了。”
“威尼斯,去了么?”
“去了,去了很多地方。等我过两天给你看照片。”说到那次旅行,陈洛还是回忆起些许的趣事,眼里放了光,“有些小镇上的那个房子,特别好玩。还有女警骑在马上到处溜达,比男人还帅气。”他轻笑了一声,“回去给你看。”
“嗯。”
陈洛把被子往下撸了些,看着那块精巧的“荷鲁斯之眼”,在裴文的胸口。裴文的手有意无意地从陈洛的腹部慢慢挪到了腿间,轻轻挑逗着他的敏感地带。感觉到裴文又有了兴致,陈洛刚到嘴边的旅行趣事都缩了回去。裴文稍稍转过身,在陈洛的面颊上轻轻地吻着。陈洛微微仰着脸,配合着他。
陈洛的永远是多久?
将陈洛抱在怀里,裴文忽然这么想着。兴许是几个月,兴许是几年。当物是人非的时候回看现在,陈洛或许会觉得自己给他的不过是落了俗套的谎言,和所有差劲的男人一样。
只是,裴文希望陈洛的永远能久一点,久到自己能给他许下一个承诺的时间。
转眼,和这只小狗相识已是半个春秋。过年的那两天,裴文一个人呆在夏远的家里。醒过来了,就在床沿坐着,一口口把烟吸进肺里。偶尔盯着手腕上的那一圈,被父亲捏出来的淤痕发愣。
那个时候,裴文也隐隐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果陈洛在身边就好了。
每年的除夕夜,裴文都是和父亲度过的。就算觉得从这个家搬走了是个解脱,到了过年,他仍会回到那个男人身边,陪他喝上几杯。因为他不去,父亲的身边便没人了。
有时候,裴文会忍不住想,如果母亲当年选择留在国内该多好。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他记忆中,母亲还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父亲还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什么都听母亲的。那时候家里的条件也并不差,没有到了不出国打工,就熬不下去的地步。就算过得艰苦些,他也相信自己能一样优秀地毕业,找一份和现在一样不错的工作。母亲却还是决定出国了。
父亲是在那之后渐渐变了的。
靠着女人在国外打拼赚钱过活的父亲,心里的各种纠结,当时尚且年轻的自己或许很难体会。但是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人变得堕落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男人要有出息也许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堕落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
今年的除夕夜,裴文像往年那样,去了父亲熟悉的那家面馆。他到的时候,父亲已经小酌了几杯。一看到裴文到了,父亲就把菜单捅到他面前,“尽管点,爸今天请!”
裴文点点头,默默看着菜单。父亲仰头又是半杯,“嘭”地一声把杯子重重放到桌上。没喝完的半杯酒,被震出了一滴,在木质的桌面上留下了个浅浅的水印。
“怎么样,今年你毕业了吧?”裴文低头看着菜单,父亲问道。
裴文抬眼,点了点头。
“找不找工作?”
“找了。”
“哦?做什么?”
裴文报出了公司的名字。
“哦,不错嘛。”父亲用下巴指了指菜单,示意他点餐。那句“不错嘛”就像是事先准备好要说的,裴文刚把公司的名字说出口,父亲就接了口。让人觉得不管从自己的口中报出什么名字来,他都能这么接上一句。
等菜上来的那会儿,父亲喝尽了那半杯酒,面颊愈发潮红。他陆陆续续地和裴文说着话,问一句裴文答一句。酒过三巡,父亲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拍拍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坐过来,咱爷儿俩好聊。”
裴文坐在位子上没动。
“过来过来。”父亲不理会,还是拍着身边的椅子。裴文犹豫了一会儿,把外套脱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坐到了父亲身边。他闻到了父亲嘴里夹杂着菜味的酒气。
“喝!”父亲随手拿来杯子,给裴文满上了一杯。看父亲摇晃着倒酒的样子,裴文知道他有些醉了。
“我喝啤酒。”裴文说道。
白酒在他的记忆里,有股让人恶心的味道。父亲没听见似的,用筷子抄起一大团菜就往裴文碗里放,“吃!尽管吃!”
裴文点头,自己招来了服务生,要了啤酒。他瞥了一眼父亲的酒瓶,估量着,他至少已经喝了半斤多的白酒,眼神有些发直了。
看来父亲比自己早很多到了面馆。
父亲唏哩呼噜往嘴里塞了几口菜,就又准备倒酒。
“爸,少喝点。”
父亲半醉的眼睛瞥了裴文一眼,把酒瓶子放回了原处。他把裴文没喝的那杯酒挪到了自己的面前。裴文没再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都只有动筷子的声音。父亲拿起酒杯啜了一口,“你妈现在怎么样?”
“不错。她又回美国了。”
父亲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他撑着额头,拿着筷子的手软软地搁在桌子上,目光聚焦在桌子上的某条木纹上。
“裴文,回来跟我一起住吧。”
父亲的口气是认真的。裴文愣了一下,一时间犹豫了。四十出头的男人,他忽然觉得父亲比去年自己看到他的时候又老了很多。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很早,他印象最深的时候,父亲一直是三十几岁的样子,风华正茂的青年。
“不用每个月都寄钱过来,你爸我还活得过来,就是寂寞得很。”
看着父亲愈渐浑浊的眼睛,裴文没有说话。这么多年,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柔的话。就连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他也不曾抬眼看过自己一眼。如今,突然吐露了这样的话,让裴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父亲把手里的筷子放了下来,眼睛发直地愣了一会儿,嘴角泛起一丝笑来。他伸出手臂,重重地搁到裴文的肩上,“回来住,我们再回到过去的关系怎么样?”
那句话把裴文的犹豫打断了。
“爸,你喝多了。”
“我脑子清醒得很!”父亲回过头,摇摇晃晃地看着裴文。嘴里呼出的酒气一阵阵跑到裴文的脸上。
裴文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
“以前的那些都是错的。”
“装什么呢,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我把你……”
“我回去了。”裴文突然掰开父亲搭着他肩膀的手,站起身来,招了一下手,“小姐,买单。”
被甩下来的父亲抬眼看着裴文,面色明显地不悦了。
“你不要付,爸请!”他指着裴文说。
“下次吧。”
裴文原本想付好帐就直接走掉,看着父亲的酒劲慢慢上来,他想了想,还是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
等服务员将零钱送了来,出租车也到了面馆门口。
“我送你回去。”
“你别动,我自己会走!”父亲站起身,走出座位的时候一个踉跄往旁边栽过去,被裴文一把接住。
“让开,我能走!”
醉酒的人总是低估自己的醉态,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裴文只能跟着他,在他快撞到的时候扶他一把,勉强走到了店外面,把他塞进了车里。
裴文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把家里的地址报了出来,告诉司机该怎么走。他很惊讶过了那么多年,他还能记得那些路。
一路上,父亲打了几个饱嗝,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胡话。车渐渐驶进了裴文熟悉的街区,停在了那幢楼下。裴文一语不发地打开车门,把还有意识的父亲拉下车。
“在这里等着,我很快下来。”他俯下身对司机说着,得到了应允便架着父亲往楼道里走。他很庆幸楼里有电梯。
连拉带拖,裴文将父亲扛到了门口。父亲的钥匙仍旧别在腰间,左手边的第二节皮带扣子上,这么多年没有变过。裴文摸到了钥匙,开门,把父亲送进客厅,准备离开。
父亲歪在沙发上,突然伸出手,一把钳住裴文的手腕。
“我要走了。”
踏进了五年未曾再进过的房间,裴文心里满满的都不是“怀念”这样美好的情感。
他想把手抽回来,父亲的手就捏得愈发紧了。
“爸,放手。”
手腕被捏得痛极了,裴文觉得连接手腕和手臂的骨头几乎要被那只手捏碎了。
这样僵持着很久,父亲突然松开了手,裴文的手腕红了一圈。
“哼哼,”他在沙发上坐着,自嘲似的冷笑了两声,“儿子长大了。”
裴文轻轻动了动被捏痛了的手腕。
“我走了。”
“走吧。”
裴文回身的时候环顾了一眼周围,五年没有来过,这间房子现在像个仓库一样脏乱,还有股腐败的异味。原本,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只有自己会理房间。他顿了顿脚步,便离开了那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