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华没有多想,拿起桌面上的茶暍了一口,茶也不知是何时备的,此刻已是微凉,入口苦涩,但他反而喜欢这般滋味,
疲惫倦累的时候暍一口,顿时清醒舒畅。
烨华喝完茶,茶杯随意一放,在桌上发出的声响很轻,仍让打盹的小太监猛然惊醒,看见皇上正着手收拾散乱的书案,
明了自己贪睡侍候不周,吓得脸色惨白,扑通跪到地上,连连告错。
「行了行了,起来吧。站着也能睡说明你太累了,这证明朕这个主人不够体恤你们,是朕的罪才对。」
皇上宽和,小太监颤颤巍巍起身,时不时抬眼去窥,似有些不敢相信。皇上虽算不上残暴,但向来赏罚分明,以往宫中
有谁出了什么错让皇上知道,向来都是从重了罚,连皇子都不能例外。
今日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疑惑虽疑惑,但见到皇帝起身,还是赶紧上去伺候。
皇帝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问:「几更天了?」
小太监答:「回皇上,都快五更鸡鸣了。」
「都清晨了?」皇帝微愕。
「是的,皇上。」见皇帝往外走,小太监赶紧跟上,「皇上,要不要小的伺候您就寝?」
「不睡了,朕去外面逛逛。」离早朝也就剩一个多时辰,这时候去睡,恐怕还没睡熟就被叫醒,这样才容易疲惫,不如
不睡。
烨华走到殿外,对着墨白的天空深吸一口雨后清凉的空气,手负于身后,往另一处走去。
走过亭廊转角的时候,前面有数名侍卫在守,原只是抬眸随意扫过一眼,有条不紊的脚步渐渐停下,顿了一下,烨华又
举步朝前走去,仿佛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在他心中留下一缕涟漪。
烨华回到寝宫换上朝服时,秦公公弯着腰走了进来,站在皇帝面前恭敬地唤了声「万岁」,烨华略一颔首「嗯」了一声
,秦公公这才上前为他更衣,秦公公一上来,原本在为皇帝更衣的小太监即刻退下。
尽管泰公公现在已经贵及太监总管,但皇帝身边的日常琐事,大部分乃由秦公公亲手去办,一是秦公公照顾了皇上多年
,谙晓他的习惯,二则是这么多年下来,这早已成了他难以改变的习惯。
为皇帝扣领结的时候,秦公公需要稍微踮起脚才能趁手,曾几何时,那个不及他腰高的男孩,已然长得如此挺拔昂藏?
秦公公垂下眼,扣完第一个衣结,再扣第二个,双手微颤。
烨华摊开双手,任太监们为他摆弄端正朝服,似是察觉什么,原本望向某处的眼睛稍稍下移,一眼便瞧见秦公公斑白的
鬓角。
「秦宜。」烨华低低唤了声。
「是。」
「你在朕身边待了多长时间?」
「回万岁,过了今年,就有二十个年头了。」
烨华不禁感慨:「都这么久了,难怪,你都有了白发。朕记得你是三十多岁到朕身边的,现在,你已经是年过半百了。
」
秦公公朝皇帝深深鞠了个躬,道:「承蒙皇上还记得秦宜的年纪。」
「这怎么能不记得。」烨华哈哈一笑,「朕也还记得你是从母后那边过来伺候朕的。」
秦公公也不禁淡淡一笑,敬声道:「是啊,万岁,当年太后见小的手脚伶俐,便派小的来伺候皇上。」
烨华深深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肩,笑着说了一句「朕很满意」便朝宫外走出去了。
秦公公没动,望着皇帝傲岸的身影,失了一会儿神,才赶紧跟上去。
对于如何处置慕容家,烨华最满意的方式是速战速决,可是事实上,他偏偏得和无数反对制裁慕容氏族的人斡旋。纵然
江山都是他的,但是人心向背,他却不能让天下人都真正的听命于他,也是人心向背,想在龙椅上坐得更久更稳,他更
不能任意妄为。
所有反对的人都和郑容贞一样,对慕容家的谋反表示怀疑,更对慕容家的买凶刺杀君王表示怀疑,他们说,慕容家绝对
不会这么干。听到这些人的言论,皇帝面上带着笑,内心却一片冷意,慕容家不会这么干,反过来说,不就代表皇帝故
意陷害他们?
不管事实到底如何,这个言论已然让皇帝怒火中烧下不知撕毁多少份求情的奏折。
慕容家是低调的,也是有功的,曾经挽救陷入困境的皇朝功不可没,甚至功能抵过,现在一切证据都不甚明朗,皇帝却
硬要置慕容家于死地,是为天理不容!
言辞激烈一些的,已经不管不顾直接这般骂了出来,皇帝知道后,处理政务的黄花梨书案因为一怒之下拍出印子不知道
换过几张。
也不知是谁在其中搅浑了水,一开始皇帝隐隐察觉到处理慕容家会有这样的发展,所以当初派兵去包抄慕容家,还给带
队的将领如有反抗准予先斩后奏的口谕,就是为免夜长梦多。可令人诡异的是,当亲军赶到时,慕容一族上下像是早巳
知晓情况一般,安安静静地任由军队闯入家中把人扣押,没有抵抗,没有喧哗,甚至连初懂事的孩子也只是睁大眼睛看
着如狼似虎闯入家里的士兵……
所以幕容一族就这么被押回京城,没有一个人在途中发生任何意外,连皇帝都震惊万分,同时,更觉得慕容家族之可怕
。
回到京城后,他越是想动手,反对的人就越多,一开始只是朝廷官员,后来是武林人士,再后来是降臣的领国,到如今
,已是朝野皆动,若没有黑手推波助澜,事情不会传得如此之快。
皇帝知道,不该是这样的,对付慕容家,于私于理,他一直想在风声四起时速战速决,可是现在,他不得不一拖再拖,
甚至随时都有因证据不足把慕容家族一干人等无罪释放的可能。
烨华没有思虑太久,便把会这么做也有本事这么做的人锁定了。纵然那个人如今已经是半隐居状态,更对朝中事务一直
不闻不问,可是——
皇帝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在和慕容家斗,他是在和这个人斗,斗的不仅仅是他握在手中的皇权,还有将来。
眼下这个局面真的对他不利吗?那倒未必!皇帝于暗中冷冷一笑。他谋划多年,这次,怎么能轻易就放弃?
要证据是吗?慕容家谋反刺杀天子的罪证不确切不能作数,那么,窝藏包庇朝廷钦犯该当何罪?
皇帝把这个问题丢了出去,众人哑然,皇帝给不出慕容家谋反刺杀的罪证,他们也给不出慕容家无辜的证据。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真的,这个朝廷钦犯正是当年欲图谋权的四位大臣中武官康定守的二儿子!当年康家被抄家,他这个
二儿子恰巧有事在外逃过一劫,朝廷颁发了通缉令,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找到,谁也没想到,他居然逃到了慕容家,并
且改了姓名成了慕容家的上门女婿!
这样的一个朝廷重犯藏在慕容家,说慕容家不知道吧,说不太过去,毕竟通缉令到处都有,谁信慕容家真的没一个人知
道?若是知道了还窝藏包庇,证明什么?一个是朝廷钦犯,已获刑的父亲身染谋权的罪名,做儿子的自然撇不清关系,
慕容家这么干,难道不是也有同样的意图?
皇帝是这么想的,别人可不这么认为,更何况那些一直反对他处决慕容家的大臣,他们说:「这不过是圣上您的臆测罢
了!证据呢,证据呢!」
皇帝知道了,他们还是打算拖。
但皇帝已经不想拖了,既然他们给不出证据,那以他手头上掌握的罪证,慕容家能死几个算几个吧,总比拖到难以预料
好!
窝藏朝廷钦犯,涉案人等,斩立决!
涉案人等都是些什么人,窝藏朝廷钦犯这么严重的事,慕容家主肯定知道吧?他的亲系兄弟肯定知道吧?他的子孙肯定
知道吧?他的妻子肯定知道吧?这一刀下去,就算慕容家不亡,也已经是刨了根的老树,活不久了。
皇帝下令,立刻有人去办,几乎是同时,一个消息传人他耳里,宋平安不见了,一直保护他的暗卫暴尸荒野。
皇帝的心刷地一下,如坠冰窟。
第五章
宋平安不见,暗卫被杀,这个打击不可能不小,皇帝只觉得浑身冒冷汗。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样的事,皇帝不管再怎么
想,都觉得只有一个人有理由和本事这么干。
他从来都不敢低估对手,但他从来都未曾预料,这个人会如此清楚平安的存在!
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平安的存在?
皇帝抚额苦思,倏然,之前在乾清宫外见过的一幕浮现脑中,当初还以为是巧合,但这时候的这种巧合,处处透露特意
安排的痕迹。
烨华神色一凛,冲殿外高呼:「来人!」
很快,烨华几日前在殿外见到的那名侍卫被带进来,烨华沉着气待他跪拜完毕后,让他抬头。那日只是匆匆一瞥,觉得
有几分相像,今日仔细一看,觉得这名侍卫和杨昭容更像一些。
皇帝正色道:「你叫什么?」
下面跪着的人惶恐地道:「回皇上,卑职姓杨,名子元。」
「杨子元。」皇帝喃喃一念,望向此人,挑眉问:「你和杨昭容是什么关系?」长得如此之像,又同姓谐名,实在很难
让人不这么想。
「回皇上,杨昭容正是卑职的姐姐。」年轻的侍卫很是惊慌,声音发颤,不明皇帝突然传他进来所为何事,只得一一如
实回话。
皇帝把手放在案上,冷问道:「你是怎么进宫当差的,你姐姐安排的?」
难道他不该进宫当差?小侍卫顿时吓得面如纸色,慌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回……回皇上……卑职实在、实在也不清楚
……姐姐……不,杨昭容说宫里有人帮卑职谋了份侍卫的差事,就让卑职入宫了,实在是也没来几天……不知道出了什
么差错,请皇上恕罪!」
才来没几天?就近保护皇帝的名额是宫里的侍卫挤破头都想要得到的,但是名额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有的侍卫可能一
辈子都轮不到这个最接近皇帝,也可能从此平步青云的好机会,但这个小侍卫才来没几天就被安排到乾清宫保护皇帝,
如何不让人困惑。
但皇帝没有困惑,他知道,宫里有一个人有本事这么干。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让杨昭容的弟弟来当侍卫,而且还是在乾清宫里当差。
再抬头仔细看一眼这名慌张得脸色青白交杂的侍卫,很像杨昭容,同样,有几分宋平安的影子。烨华心想,这个人到底
想干什么?是想告诉他,她已经知道宋平安的存在?
可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他否决,如果只是警告,现在又何必把宋平安掳走?
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现在平安生死下明,烨华很是焦躁,但他逼迫自己冷静,因为对手或许就在冷眼等待他早一些乱掉分寸,好趁机行事。
为什么要选一个长得像平安的人,为什么要以侍卫的身分——
紊乱的思绪突然出现一丝光亮,烨华伸手去抓,霍然开明,只不过,这个领悟却没有带给他欣喜,反面让他的脸色更是
凝重,左右在殿中看了一圈,没见到那个人,烨华的心更凉了。
他知道那个人想告诉他什么了。
她在平静地告诉他:「烨华,曾经被皇太后赐死的那名和宋平安有几分相像的侍卫,也是我派去的。」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知道了宋平安的存在,而最早知道宋平安存在的人,除他自己以外,就是秦公公,秦宜。
平安醒了,但脑袋还是很沉重,就像被灌了铅般,不仅沉,还微微发胀酸疼。平安挣扎着起来,呻吟着去揉脑袋,耳边
传来轻微的叮当声让他动作一顿,缓慢抬起头来,只见一位素衣雍容的老妇背窗而坐,手捧茶杯静静喝茶。
见平安看向自己,老妇人微微一笑,道:「醒了?」
平安戒备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老妇人摇头,又喝了一口茶,「你一个壮年人,还怕我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的老人不成?」
平安没忍住,问道:「你是谁?」
老妇平静地笑,「我是烨华的奶奶。」
平安一愣,半晌回过神,身子一歪,又赶紧稳住,也不管身体再如何不适,爬着下床,直挺挺跪到老人跟前:「小人宋
平安,见过太皇太后!」
老人一口一口喝茶,任平安跪趴在地上,半天没理他,更没叫他起来。平安身体本来就有些不适,现在这么趴着,更是
觉得头晕脑胀,但面前的人没发话,他再难受也不敢动。
过了将近半炷香时间,平安跪得膝盖酸疼时,老人才道:「就凭一句话,你就相信我了吗?」
「什、什么?」平安迷惘不解。
老人撇了一下嘴角:「没凭没据,你就肯定我是太皇太后?」
「这——」平安哑然。在他一板一眼的心里,皇帝就皇帝,天下仅此一人,没有人敢冒充,胆敢私自称帝的人死罪一条
。皇帝不能冒充,那么皇帝的家人,谁又敢冒充呢?
望着他惘然不知所措的脸,老人笑了:「他们都说你笨、呆,我还当言过其实,真见了,才知道,他们果真是实话实说
。」
「太皇太后……」平安还是一脸迷茫。
老人叹了一口气,「行了,你起来吧。」
「小人谢过太皇太后。」跪着难受,可真要起来,却费了不少劲,最后咬一咬牙,一口气站直发软的身子,但一股恶气
直街头顶,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又跪回去。
老人瞟了他一眼,冲他摆摆手,说:「坐吧。」
「小人不敢。」平安低下头,自觉身分卑微,没敢坐。
见他伫着没动,老人的声音顿时掺了些冷意:「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人老了,没本事了,话也就不用听了?」
平安慌得扑通下跪,连连磕头:「太皇太后,小人绝对没有这种想法,小人只是觉得身分低贱,哪有资格在您前面就坐
……」
太皇太后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淡淡道:「你起来。」
平安再不敢有所怠慢,赶紧起身。
「坐。」老人随手一指面前的椅子。
「小人谢过太皇太后。」
平安还是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平淡之下透露丝许肃穆,莫名让他心悸,这次只得乖乖坐下,屁股稍稍沾到椅
子边缘,不敢坐全。
他一坐下,老人便问:「要喝茶吗?」
平安赶紧摇头:「不、不用了,小人不渴,谢太皇太后赏赐。」
老人淡淡地道:「并不是只有口渴了才喝茶。」
「什么?」平安一脸茫然。
老人似是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亲自倒满一杯茶,递到平安面前,道:「你被下了迷药,现在虽然醒了,头还是晕晕
胀胀的吧,喝口茶可以醒醒神。」
太皇太后为自己倒的茶递到面前,平安顿时惶恐万分,不敢推也不敢接,吓得又要跪下去,被一道严厉的喝声及时制止
,僵在椅子上,进退维谷。
老人把茶杯往他面前一递,严声道:「接过去。」
平安赶紧接在手中。
「喝茶。」
平安立刻僵硬地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水,茶水有些烫,一口灌下去,又一口差点喷出来,手赶紧捣住,硬憋红一张憨厚的
脸,好不容易才把茶水咕咚吞进肚子里,末了,想吐发麻的舌头出来晾一晾,又思及太皇太后在面前不得无礼,只得继
续胀红脸硬忍住。
太皇太后从头到尾把他的反应看在眼底,一边眉毛抬起,带着些许哭笑不得的神色。
应该是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能如此之笨拙吧。
继而又感慨,也唯有如此,才会令那个性格日渐冷硬的孩子刮目相看,如此在意。
世间,人们都会去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或许是向往,或许是乞盼,也或许是慰藉。
老人给自己续茶水,一遍又一遍地掠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任凝重的空气在两个人之间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