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华瞳孔一缩,不接,抬首寒声道:「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见他不接,便把玉佩放在小桌上,淡淡道:「你放过慕容家,哀家饶宋平安一命。」
烨华双手握成拳:「饶平安一命?」只饶一命,却不放人!
太皇太后视他眼中的冰冷肃杀于无物,淡然道:「皇上,宋平安现在在哀家手中,慕容家你可以不放,但哀家杀人的时
候,是不会留情的。对了,保护平安的那名暗卫尸首你可找到了?」
「皇祖母!」烨华一脸冰寒,一字一字重重地念。
太皇太后仍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喝茶。
烨华深吸一口气,才强压住心中滔天的怒意,恨恨道:「您到底要如何才会放过平安?」
「到底要如何?」太皇太后扬了一下眉角,笑道:「看哀家心情吧,也许过个一、两天就放人,也许一、两年才放人,
又或许,就这么让他陪着哀家老死。」
「朕知道了。」烨华冷笑着点头,再一次重复,「朕知道了。」
说罢,起身要走,太皇太后叫住他,「玉佩你不要了?」
烨华侧身道:「交还给平安,告诉他,朕一定会找回他,一定。」
皇帝拂袖离开,太皇太后再没喝茶的心情,放下茶杯,坐了半晌,长叹一声,拿出一个梨花结,放入火盆中烧毁。当时
年少烂漫,坏揣少女芳心,给慕容家主——自己将来的丈夫做了一个梨花结送去,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留下这个
小小的梨花结。
他对自己终无私情,却有愧意,才会答应帮她吧。
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太皇太后抬眼望去,沉默片刻后,淡淡道:「若皇上放了慕容家人,你也回去吧,这么多
年,辛苦你了。」
这人扑通跪下,磕头不语,身形颤动。
太皇太后道:「怎么,你不想回慕容家去吗?你总归是慕容家的人啊。」
这人抬头,竟是秦宜,只见他面目凄伤,哑然无声,太皇太后又叹:「你舍不得烨华那孩子,对吧。」
秦宜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太皇太后摇头:「你回去吧,回去吧,那孩子已经容不下你了,回去吧。」她不该再因为往日的事情,缚着慕容家的每
一个人不得安生了。
再过一阵,屋中,只剩下太皇太后一人,还有一滴静静躺在地上的泪渍。
当日,慕容一族所有罪名查明是被人诬陷,即日便能出狱,又因慕容家主包庇朝廷钦犯是真但念其之前毫不知情,皇帝
网开一面,饶其死罪,但慕容族人皆被贬为庶民,从此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有太皇太后亲自安排,杨昭容本对弟弟入宫当差一事信心满满,可一年过去,除头一回皇上把人叫进乾清宫中问过几句
闲话后,事情便再无任何进展,皇帝仍是每日该干什么干什么,杨子元还是每日安安分分兢兢业业的当差。
杨昭容不免有些心急,左思右想之后,用入宫以来积攒的一些银两珠玉首饰笼络在乾清宫当差的一些宫女和太监,尤其
是一些在乾清宫做得时间比较久的宫人,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问出十二年前,有关于那名被皇太后赐死的
侍卫之事。
那年可以说是事发突然,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皇帝年少时许是被臣权压制心有不甘与怨忿,为人处事放荡不羁,自从识
情懂趣以来,心性一来身边只要是姿色稍不错的宫女都会被召幸,如今在后宫中的众多嫔妃,有一小半曾经都是侍奉皇
帝的宫女。
皇太后当时也没有劝阻,甚至还鼓励一般地时不时在各地选拔聪慧美丽的秀女进宫侍奉这位年轻,却无实权的帝王。
不知是受谁人蛊惑,又或是想尝点新鲜,总之向来只宠幸女子的皇帝在某一天,突然把一个侍卫叫进乾清宫中。侍候皇
帝的人些许意外,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又恪尽职守地退至宫外,静静等候皇帝尽兴。
皇太后派来「照看」皇帝的人,在这时,于众宫人之中悄悄离开。当这位统领后宫的女人听闻此事,面色一变,失手打
翻宫人才盛上的热粥,烫得花容失色。
「此等肮脏之事,此等肮脏之事!」这个权贵的女子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句话。
想马上叫人去阻拦,却被心腹赶紧制止,劝道:「皇太后,本来就只是几个知道的人,您叫一群人声势浩大赶过去,不
就摆明着的把这件事宣之于众?」
「那该如何是好?」
这宫人俯首,声音低沉:「先压着,叫几个手脚灵便的人守在外头,待那侍卫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是皇上知道
了,也抹不开面子闹。」
皇太后再无胃口吃下宵夜,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踏实。
没错,豪门贵胄之间养个小倌、男宠的并不鲜见,自己的族人有好几个喜好此道,可她从来都觉得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
情,肮脏不堪,皇帝是她的儿子,他宠幸女人是天经地义,玩男人就罪不可恕。
可是,皇帝是没有错的,要错,也只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勾引了皇帝,让他走上歪道,越想,皇太后越气得胸口沉闷
,如一块大石堵在其中。
第二日一早,那名侍卫甫出乾清宫的大门,就被人五花大绑拖入暗处,不容分说,草绳一根缠上几圈,收紧,一条性命
就此呜呼。
等皇帝知晓此事,已是回天乏术,侍卫的尸首甚至不知去向,太皇太后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压下来。
年轻的帝王闹过一阵,甚至对皇太后抱有一肚不满,可终究,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
皇帝埋怨皇太后,她本人清楚,为解儿子心中的怨恨,她曾向太皇太后请教,她老人家长叹一声后,道:「他也苦,这
皇宫再华丽也是座牢笼,毕竟是邵家的子孙,咱们不心疼他谁心疼,有时候,多少顺着他些。」
听完太皇太后的一席话,心结渐开,皇太后此后派人在民间找出不少姿色人品皆是上等的男孩,带进宫中,送给皇帝,
皇帝一一收入,笑对母后,道:「让您费心了。」
但这些男宠,皇帝碰的少,皇太后以为他不喜,又找进来好几个,可皇帝像是玩腻了般,最后索性不闻不顾,只宠幸后
宫的那些嫔妃。
心结虽然解了,但猜测皇帝拥揽大权之后懂得修身养性,不再喜好这些歪门邪道,皇太后也暗自庆幸。
此事到这看似告一段落,但杨昭容听完后,总觉得哪里有漏,不死心再叫人去打听,果不其然,真让她找出一件连皇太
后至今也不知晓的事,那便是,那名侍卫当晚根本未曾承恩皇宠。
听闻此事,杨昭容心中只道,没想到连皇太后也估计错了,或许当年皇帝根本不曾喜好男色,又何谈喜欢那位侍卫,若
是不喜欢,那么,弟弟杨子元天天杵在乾清宫外,对皇帝而言,不过是多一根会动的柱子。
杨昭容心灰,本想再查皇帝与这位侍卫当年在乾清宫内一晚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可这件事,除却已经被赐
死的年轻侍卫,知道的便只有皇帝,问谁去?恐怕皇太后都不敢亲自开口。
在自己屋内心烦地转了几圈之后,杨昭容便走出去,想告诉太皇太后她知道的这些事,顺便问她,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她不知晓,她前脚才踏出大门,后脚便有人把此事告诉一个人,一个至高无上的人,当今天子,邵烨华。
连皇太后都对由皇帝亲自掌握的乾清宫中的保密工作头疼无奈,杨昭容之所以能把当年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自
是有人授意泄露给她。
杨昭容这些年是唯一一个与太皇太后走得近的人,在宋平安失踪的整件事情中,虽谈不上推波助澜,但太皇太后示意她
把弟弟弄进宫来当侍卫,成为一个向皇帝示警的棋子,她就多少与这件事情沾上无法推脱的关系,太皇太后心计太重,
布局太过周密,皇帝目前只能寄望与从她这处打出一个突破口。
当然,棋子不可能只布一个,星罗云布的棋盘之上,自然是己方的棋子越多,胜率越大。另一方面,皇帝在努力收窄太
皇太后明暗面上的势力范围,打算来个一击突破,逼她不得不交人!
郑容贞是唯一能够与他商量这件事的人,他也不愧于自己的聪明头脑,在争夺太皇太后的势力问题上,他给出不少连皇
帝都预料不到的妙计。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皇帝这方需要损失不少,但太皇太后那里,恐怕更不好过。但烨华没有为此而产生丝毫快意,反而
因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宋平安的去处而经常彻夜难眠。
因为杨昭容在打听当年那名侍卫的事情,皇帝难免开始回忆那一晚。从小,他就对宋平安有一种难以诉说的感觉,后来
在女人身上,他得到了答案,却没得到满足,他以为只有男人才可以,恰好那时,那个和宋平安长得颇像的侍卫出现了
。
让他进来伺候是心血来潮,可待人不得不把身上的衣服脱光立于眼前时,他却觉得索然无味,半点兴致也无,最后只叫
他把衣服穿上,自己翻过身就这么睡下,等再醒来,发觉他仍在,才忆起他没叫人离开,想必这个侍卫也不敢私自离去
,便挥挥手把人叫出去了。
本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等这个侍卫被皇太后赐死、尸首去向不明的事情传入他耳中时,莫名地,就气不可遏。
当时的他在想,若是哪天真把宋平安接在身边,他的下场会不会也是这般,这个念头让他冒一身冷汗,随即,是胸口处
传来的刺痛。
光是想像宋平安会死,他就气得想杀人,可那时,就算宋平安真的被杀,他又能如何?也许,他也像这个侍卫一样,不
明不白死去吧。
所以,在没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时,在没有能够真正保护他的能力时……
平安,请你先委屈一下,暂时委屈一下,我会让你好好的,不管以前,还是以后,你只要平静地,傻傻地生活在自己的
世界里就好,所有的残酷与黑暗,皆由我邵烨华一个人来扛。
杨昭容向太皇太后请安时,瞄见一个太监正被罚跪在太皇太后座前,低垂脑袋,看不清长什么样。杨昭容颇有些意外,
兴许是长年吃斋念佛的关系,太皇太后对宫人向来宽宏大量,不论是什么错处,重的从轻罚,轻的念几句也便罢了,像
她侍奉于老人家多年,还头一回见她罚人下跪,看样子,跪的时间也不短了。
杨昭容心存好奇,请安完毕,对太皇太后多嘴问一句,这位太监犯了什么错,要在此罚跪。
太皇太后手拈佛珠,温和地笑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监,道:「错是没犯什么错,哀家只是在教他一些宫里的规矩。入了
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不能像在外头那般随意,懵懵懂懂,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昭容哂然一笑:「太皇太后您老人家真是仁慈,还教宫人们这些事呀。」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道:「也不是谁都教的。对了,你这个时辰才来哀家这,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太皇太后您真是神机妙算。」
随后,杨昭容把她打听的事情向太皇太后一一禀告,末了,又道:「太皇太后,若皇上对那侍卫没什么意思,那妾身的
弟弟在这宫里可真是什么用处都没了。」
太皇太后微敛眼皮,手中的佛珠迟而缓地转动,空气似是凝结一般,化成一团散不开的浓雾,在这间屋子里弥漫。
杨昭容静了半天,忍不住轻轻又道:「太皇太后……」
「怎么会没用处?」太皇太后忽而一笑,眼皮也只是稍稍动了一下。用处可大了,一个长相相似的杨子元天天杵在乾清
宫外,可比什么都要撩拨思念心切的皇帝的心呐。
心思深沉的人可是什么都想到了,一颗棋子,怎么能不尽量发挥最大功用就废了呢。
「有什么用?」杨昭容谨慎地问。
太皇太后不作答,只道:「只要皇上不说话,你就仍让你弟弟好好当他的差。」
小心翼翼打量老人家的脸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又不敢深究,杨昭容只得轻轻应了声是。
「那太皇太后,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事先搁着吧,等哀家再好好想想。」
闻言,杨昭容也不好多待,向太皇太后告辞之后,转身离开,走出屋前,突地偷偷又朝跪在地上的那名太监瞧去,这一
眼,只能看见太监低垂的侧脸,回首时,杨昭容却觉得有什么不对。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魔障,杨昭容装出一副出了慈宁宫的样子,可又趁人不注意悄悄从另一条小道潜了回来,因为时常
来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也算熟悉,竟真没被人发觉,就这么一直猫腰躲正方才出来的那间屋后的窗户下面,扒着窗框
,屏息张望。
「跪了多久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传来,杨昭容看不确切,并不知道她是对谁说话。
「说!」
「……回太皇太后,约有两个时辰了。」
回话的是一道绝对不似太监尖细嗓音的男性低沉中略透露沙哑的声音,杨昭容为主一愕,她记得自己出来后,屋内只剩
下那名跪着的太监和太皇太后,那说话的人是……
是了,她记得为何会觉得跪着的太监有何不对了,因为她看见这个太监下巴上有一溜青印,去势后的太监光洁的下巴堪
比女人,她只在健全男人身上看过这样的青印,那是新长出胡渣来不及刮干净才会有的现象。
为什么太皇太后这里会有一个太监打扮的男人,正这么狐疑着,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传来。
「好了,你起来吧。」
背对杨昭容的男子许是跪久了脚麻,愣是没能站起来。
「哼,起不来就坐在地上。」太皇太后的声音有些冷,并不像是杨昭容听惯的随和音调,「刚才杨昭容说的事情你都听
到了?」
「……是。」
「那个十二年前被赐死的侍卫主事,你知道吧?」
「一点点……」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不。」
「归根结抵,还是因为你。」
「……我?」
太皇太后似乎叹息了一声:「那个侍卫长得像你,皇上一时心血来潮把人召进寝宫里了,虽然没做什么,却让皇太后误
会了,那个侍卫才会如此不明不白死去。
这就是皇宫,你懂了吗?最高权力集聚的中心,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被别人掌握,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你眼里虽然只是一
件再稀松平常的事情,却会给别人召来杀身之祸。皇上宠你爱你,为讨你欢心,不管皇室颜面让皇长子靖霖尊你为父;
宫门之下,你被前兵部侍郎洛东海鞭伤,皇上不顾大局贸然与田镇一党为敌,你可知当时危险重重,一个不慎,日渐坐
大的田镇极有可能反噬逼宫称帝?
而为了和哀家交换你一命,他甚至能够忍下心头大患,放走慕容一族,若是慕容一族真有反心,你知道这等于是纵虎归
山吗?可这全是为了你,为了你宋平安!是,是哀家拿你逼皇上不得不这么做,可是没有你,皇上根本不必这么做!
这皇宫有多危险,这天下有多可怕你知道吗?皇上坐在这天下最高的位置上,要面对的也是天下最可怕最危险的事情,
他绝对不能有弱点,这弱点一旦让人捏住,后果不堪设想,可宋平安,你便是他的弱点。
哀家真恨不得杀了你,铲除你这个有可能影响邵家江山稳固的隐患,可哀家既然已经答应皇上不动你,就绝不动你。只
不过,你还在哀家手中的这段时日,哀家必须得让你知道学会铭记做一个男宠的本分,让你明白干涉皇上的决定,是多
么危险的一件事!」
太皇太后越说越冷,明明已是夏至,可却如寒冬腊月般让人冷得牙齿打颤。
杨昭容听到最后,脸色惨自如纸,不知是怎么跑出慈宁宫的,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袭身,竟狠狠打了个寒颤,再回望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