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嘴李砸吧砸吧烂嘴,继续:“这江湖人士行事,当然讲个江湖义气,佛舍利当然还回去了。但是,奇就奇在,北少林
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人都砸得了场子的么?你要说他偷这宝贝时北少林没个防备让他意外得手还说得过去,可在北少林
上下戒备森严,方丈连同坐下八大弟子、四大金刚、十八罗汉和一众僧兵等了半个多月,愣是连根毛都没摸着,在一个
黑漆漆的大晚上又让人把舍利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回去,你说,奇也不奇?”
癞头阿四问:“那是哪个神仙这么厉害?”
烂嘴李挠挠胳肢窝,搓出个指甲盖大小的泥团来,满意地弹开,才慢悠悠地回答道:“呵呵,神仙不一定,邪魔倒是有
可能。”
众花子一头雾水,都眼巴巴地等着下文。
烂嘴李却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了这半日,小老儿我也累了,去酒楼里讨口酒喝。”说着哼着小曲走远了。
一干叫花子气得在原地跳脚,骂骂咧咧好半天才散。
跟颜子睿最要好的小咸菜和瘸腿子窝到颜子睿身边,小咸菜抠着脚底心问道:“嘿,我说小颜子,你当初从北少林出来
就没听说这些?当真,当真有这么邪乎的事?”
颜子睿抬头望望日头,索性躺倒,随手抽过瘸腿子手里的破蒲扇盖在脸上,道:“那天正好你爷爷我的逃跑大喜日子,
谁他娘的有功夫打听那些鸟事。”
“哎,哎,”瘸腿子捅颜子睿,“你说,会是谁偷的呢?”
“我上哪知道去,横竖不是爷爷我偷的。”颜子睿说完,顺便交代瘸腿子,“今天出太阳,你的腿脚不疼了吧,我都帮
你要两天饭了,今天你可要给爷爷补回来。” 说完颜子睿侧个身睡大觉,谁也不搭理了。
小咸菜和瘸腿子觉得没趣,商量着到街东看人斗鸡,顺便要饭,等他俩走远了,颜子睿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透过破蒲扇
的缝隙看天上的云彩,不由就想起来那个笑得也像云彩一样暖和的青年人来。
他的病,一定好了吧。颜子睿想。
那时候天还没亮,北少林后山下,树木深深,一路逃命的颜子睿跑了大半夜,喘得狠了,回头看看应该没有追兵,索性
找了快石头歇脚。肚子适时地一阵大叫。
九岁的颜子睿把手在衣服上蹭蹭,解下腰上的包袱去掏馒头,回头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个模糊的影子,吓
得差点没尿了裤子。
按下狂跳的心,颜子睿壮着胆子问了声:“是,是谁在那里?”他声音还是颤的,一个手哆哆嗦嗦去掏包袱里的短柄短
刀。
那个影子没言语。
颜子睿吓得魂飞魄散,举着匕首颤声叫道:“你,你不说,我,可要,可要动手啦!”
那个影子终于动了动,传来轻声回答:“你也是从北少林里出来么?”
颜子睿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挺安静听好听的声音,于是颜子睿不怕了,他琢磨着那个“也”字,心下一乐:莫非撞
着同道了,偌大的北少林难道在别处还有和他一样被那群秃驴作践的?
于是他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借着零星的星光,看到一个少年人模样的靠在树下。颜子睿道:“你也是受不了那群秃驴所
以跑出来了?”说着在少年人身边坐下,“你逃了几次?咳,爷爷我背运,逃了八次才逃出来。”
“嗤”的一声,颜子睿吓了一跳,却是那人点亮了火折子,跃动的火光下,颜子睿才看清,那人原来不是和自己一般大
的少年,而是个挺俊的青年人。青年人苍白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就逃了一次。”
不知怎的,明明是在晚上,颜子睿却觉得那青年人的笑容就好像他在洛阳朱雀大街上要饭时,看到的天上的云朵,说不
出来的舒服和好看。
于是颜子睿打量了一下这个单薄的少年,很义气的说:“运气不错嘛!那你有去处吗?没有的话就跟我回洛阳要饭吧,
比神仙还快活呐!”
那青年似被他逗乐了,手里的火苗也跟着晃了晃:“多谢你一片好心。我还有房亲戚,我要投靠去那里。”
“哦。”颜子睿有些失望,低下头去。
那青年人有些抱歉的样子,道:“不过,你可以扶我下山么?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走着山道有些吃力。”
颜子睿听他十分客气,顿时又觉得自己伟大起来,当下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便搀扶着青年人站起来。等那人站起来,颜子睿却郁闷了,那人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不止,刚刚那么坐着颜子睿还以他
为比自己小呢。
山路歪斜又狭窄,两个人搀扶着很不好走,颜子睿走了一段,终于没了耐心,道:“这样要走到天亮了,被那些秃驴追
上来咱俩都没命了,我背你吧!”说着就抓起青年要背。
青年“啊”了一声,颜子睿吓得一缩手,那青年人歉然道:“对不住,我肺腑这里现在碰不得。连累你了,你先走吧。
”
颜子睿怎么肯走,江湖义气在颜子睿要饭时就在他脑瓜里深深扎了根,这半道儿撇了同伴的损事要是做出来,他颜小爷
以后在朱雀大街还混不混了?
于是颜子睿一挥手:“那怎么行,我颜子睿说到做到,说带你下山了那还有假!”
说罢不管不顾地把那青年拦腰一抱,凭着一时义气愣是把那青年抱下了山。
等下了山,启明星已经亮起来,青年人微微尴尬的脸隐在夜色里,颜子睿并没有看到,他只顾揉自脱力到麻木的胳膊。
“多谢你了。”青年人的声音温和得——颜子睿有些不着调地想,怎么就那么好听呢?和气得像个娘们,不,不像娘们
,但就是很舒服。
颜子睿一抱拳,学那些江湖人士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青年人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阁下能否告知名讳,我以后若是去洛阳,也好请你喝酒去。”
颜子睿打生下来头一次被人称呼“阁下”,乐得颠颠儿的,豪气地道:“好说。我叫颜子睿,你到洛阳朱雀大街,随便
找个——找个——”同样打生下来头一次,颜子睿觉得“叫花子”几个字羞于出口。
青年人却解人意,截过话头道:“我记下了。多谢颜子睿兄弟相救,日后有缘咱们再相聚。这里先别过了。”
颜子睿再一抱拳:“后会有期!”
两人在晨曦清亮的日光里分别,等那青年人走得远了,颜子睿才恍然醒悟:自己真是头猪,连那青年人的名字都没问。
他的身子……应该没大碍吧。
懊悔地踢了几脚路边的石子,颜子睿抬头,长吸一口气,又自信满满地踏上了去洛阳的路。
叁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转眼就入了夏。
朱雀大街的日子一晃过了小半年,颜子睿在这阵子里个子跟下过雨的芦笋似的,蹭蹭蹭猛涨,肚子里常常大唱空城计,
动不动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弄得他成日里团团转的到处找吃食,打架的拳头都像塞了棉花,绵软得直骂娘,。
烂嘴李嘴上又长出几个大脓包,疼得清汤都喝不下,颜子睿想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便让大家四处弄钱,但叫花子哪来
的财路,朱雀大街十几个大小叫花子连讨带骗的好几天,弄来的钱连医馆坐堂大夫的堂诊费都够不上。大家见烂嘴李眼
看出气多进气少了,急红了眼,小咸菜和瘸腿子上街合伙抢了路人的钱袋,小咸菜精灵,跑脱了,瘸腿子却被人逮住了
一顿暴打,等颜子睿得了小咸菜的报信带着弟兄赶过去的时候,瘸腿子已经倒在一条小巷子的臭水沟边,凉得透了。
颜子睿恨得心里像烧了一把邪火,又不知道该恨些什么,攥着瘸腿子拿命抢来的钱袋都攥出了血,指甲深深抠到了肉里
。
从城西的乱葬岗埋完瘸腿子回来,这事不知哪个嘴快的告诉了烂嘴李,老人坚决不肯看郎中了,颜子睿气得发狂,满地
乱窜,大吼道:“他娘的那个狗娘养的嘴贱欠操?!啊!有种滚出来和爷爷单干!”
烂嘴李奄奄地拉住他:“算啦,颜小子,别发那么大火,我左右是不中用啦,来,”烂嘴李拍拍身下的破席子,“来,
陪你李大叔坐一坐。”
颜子睿犟了犟,终究梗着脖子坐到了席子上。小叫花子们心里也都难受憋屈,就各自散了,
叫花子们栖身的破庙里就只剩下了烂嘴李和颜子睿。
烂嘴李拖着皮包骨的身子靠到墙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对颜子睿道:“颜小子,别恼了,我知道你是个心肠好的孩子,
但小老儿命里该有这么一劫,这人有时候啊,要认命。”
颜子睿闷闷的不言语。
烂嘴李便颤颤巍巍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摸摸颜子睿乱蓬蓬的头,叹一口气:“当初,把你从河边捡回来的时候,你才多
大,这一晃,也拉扯成的大小子了。”
颜子睿鼻子一酸,使劲吸了两声,把涌到眼睛里的眼泪咽了回去,道:“烂嘴李,咱们朱雀大街上的叫花子,哪个不是
你捡回一条命来,就算不是你捡的,也吃过你的饭菜,睡过你的席子。大家都打心眼里巴望你快好起来,瘸腿子……瘸
腿子也就是因为这样才……”颜子睿哽住了说不下去,把脸扭到一边。
“我知道,我都知道,咱们虽然是臭要饭的,可我知道,你们这几个孩子也都长着颗好好的人心呐!但是这钱我却不能
用——”看见颜子睿张口欲言,烂嘴李忙止住他,“你别起性,且先听我说下去。”
烂嘴李接着说:“这钱,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初夏晚上还有些凉,风吹进破庙,人冷不丁的就有些冷寂。烂嘴李说完以后,长长叹一口气,抬起头透过庙顶没有瓦片
遮盖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亮得像谁的眼睛。
良久,烂嘴李道:“这件事,我也只有交给你才放心。你是我从小看大的,这些孩子里你不怕事,又有担当。要饭不是
个长久营生,当年你舅舅带你走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条好出路,没成想你又回来了,这……也是命数。”
颜子睿听着“命数”这两个字只觉得扎耳,就想在舅舅家时,那几个表兄谩骂的“孽种”、“老鼠的儿子会大洞”、“
杀人的老子要饭的儿子”一样,那些本来已经抛到脑后的旧事在夜里蠢蠢欲动,弄得颜子睿一阵气闷。
“烂嘴李,我却不信命!反正我是的要饭的,不能再差了,我倒要和老天他娘的比上一比,看这命数到底在谁手心里攥
着。”颜子睿生硬地道。
烂嘴李嘿嘿笑了,倒像很高兴似的:“你有这志气,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小老儿眼光不会错。”说着在怀里掏了半天,
掏出个脏兮兮的小布疙瘩,打开,居然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块玉。烂嘴李把银子一并倒到颜子睿手里:“这玉是信物。这
些也给你,嘿嘿,本来是小老儿的棺材钱,不过,人都死了,不折腾了。你拿着这些钱一起上路。”
颜子睿点点头,眼角又酸涩起来,他用污黑的手背死命擦了两下。
两个人默默又呆了一会儿,颜子睿道:“烂嘴李。你那个故事,那个北少林的故事还没说完呢,要不,给我说说吧。”
烂嘴李看看他,沉吟了一刻,道:“也好,左右我也睡不着。”
“那你等一等,”颜子睿边说边起身,“我去把其它人叫来,反正也都闷得慌。”
“呵呵,好,好。”烂嘴李挥了挥手,“去吧。”
小叫花子果真都闲的在数身上的跳蚤,听见有故事听,都哗啦啦的围上来,等颜子睿带着大家欢呼着跑进庙里大呼小叫
的时候,发现烂嘴李已经歪倒在墙根,颜子睿颤抖着手指往鼻下一探,顿时五脏六腑都凉了个透彻。
大家一霎那都静下来,破败的庙里一时间只能听见夜风沙沙的声音。
也不知是谁呜咽地哭了一声。
颜子睿扑通跪下,猛地磕下头去,受伤的豹子般嘶吼出声:“李叔,您一路好走!”
声音开山裂石,震得破庙顶棚簌簌落下灰来。其它人一时都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神,纷纷跪下,哭成一片。
夏初的晚上,竟冷得有几分隆冬的寒意。
依照烂嘴李的嘱咐,颜子睿指挥大伙儿张罗了张草席子,卷起烂嘴李的尸身,抬到乱葬岗,埋到瘸腿子身边,又在坟前
摆上瘸腿子最喜欢的烧鸡和烂嘴李比命还稀罕的劣质水烟。
人渐渐散去,颜子睿一个人在坟前坐到日头倒西。
昏黄的晚霞血泊一样染透了天边。
恍惚间,颜子睿仿佛又回到了四岁那年,颜府的黄昏,也是这样血红血红的,映着满地的尸首和血色,让人分不清天和
地,人间或地狱。
年幼的颜子睿当时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怕,怕得要死。
于是他等那些人走光后,跌跌撞撞爬出床底下,逃也似的奔出颜府,一直跑到没力气,跌坐在陌生的河边。
天色暗下来。
当年那个抱起自己的落魄先生如今也入了土。
颜子睿握紧拳,和瘸腿子道过别,最后向着烂嘴李磕了个头:“李叔,您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帮您办好,您放心去吧。”
颜子睿摇摇头,刻意不去想这些年缠着自己的血色噩梦,也不想去追究如果当天不是被乳娘硬塞进床下的角落,现在自
己会是在哪里飘荡的孤魂。
他站起来,身量虽然单薄,却隐约有了青年人的高度的肩膀。他大步离开乱葬岗,如同当初从北少林逃出来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样的步伐和眼神。
他颜子睿要做的,就一定能做到,让“命数”那玩意儿见鬼去吧!
肆
在洛阳待得久了,颜子睿以为全天下就那么一个调调,只要不打仗,人都活在琴棋书画诗酒花里,说话都带着文绉绉的
酸味,连菜市场里吵起架来都软塌塌的让人憋气。
但长安不一样。
颜子睿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啃一个冷馒头,同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居然也有些感慨。大概这里的人更血性一点还是什
么,觉得比洛阳人那股子讲究更实在些。
吃完馒头,颜子睿砸吧砸吧嘴,用袖管在嘴上胡乱一抹,拍拍屁股从街沿上站起来。
掏出系在裤子里面的钱袋,颜子睿数数里面的银子,嗯,一个铜子都没少——从洛阳到长安,颜子睿干的还是老营生,
要饭。
临近中午,日头越发毒了,要是在洛阳这个时辰,街上肯定没这么热闹,人们肯定都寻好地方避暑去了。
颜子睿看了看天光,决定长这么大头一次做回爷:他要花钱了,还不是花铜板,而是正经的银子。这么想着,颜子睿的
胸脯就挺了挺,向他蹲了两个晚上看好的一家成衣店走去。
中午刚过,店里没客人。老板娘很和气地迎向颜子睿。
老板娘果然是个好心肠。颜子睿在蹲点的这两天里看见这个矮胖的妇人接连给了三个小叫花子饭吃,还给了一个老叫花
子几个铜板。虽然颜子睿一看就知道这老家伙的瘸子是装出来的——瘸腿子天阴的时候腿骨断口就死疼,疼得他满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