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之隔的肥乡,李世民便下令屯兵驻营,把洺州围成个铁桶也似,也不
急着发兵,只让军士休整备战,一面等着粮草后续运到,端的以逸待劳。
时值入冬,天气严寒。这日早上还飘起了零星雪花。
颜子睿早上入李世民营帐,李世民正在灌热好的烧刀子,这是军中烈酒,驰骋疆场的铁血汉子都喜欢这个,不是什么酿
造的好酒,却又刺又辣,灌下一口即可烧进心肺,爽快非常。颜子睿在军中常见满脸胡渣的老兵油子热辣辣吞下一口,
快意地呼喝一声,击盾而歌,或者扬鞭策马狠狠跑上一圈。
但李世民喝烧刀子却和那些军中莽汉不同,即便灌下去了大半壶,他的表情还是冷静的,眼中剑芒越发清晰,端坐在席
的身形也依旧沉稳,只是眉头微微皱着。
罗士信坐在他右手边,道:“殿下,不如叫军医来看一看,开一帖方子吃上几剂,定能好些。”
李世民一扬手中酒囊:“军医还不如这个痛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些旧年的刀剑伤口,叫军医也是浪费药材。”
颜子睿行礼道:“殿下,程名振将军手下逮住两个刘黑闼的斥候。”
坐在左下手的尉迟敬德拍着大腿道:“刘黑闼就会这些不上台面的伎俩,有本事出城硬碰硬的来一场!他奶奶的!”
李世民道:“把人带上来。”说着笑对尉迟敬德道,“探取敌情是克敌制胜的高招,尉迟你在洛阳对付王世充时不也用
过斥候么,说话可不能太偏啊!”
尉迟敬德略微尴尬了一瞬,一张黑脸隐隐浮出些暗红:“我就气他缩头乌龟似的,害爷爷我在着等得气闷!”
说话间,颜子睿已经带人绑着两个斥候进帐,尉迟敬德提刀要杀,罗士信一脸无奈地揽下他:“老哥,你怎么这火爆脾
气就不能改改呢!殿下还没发话呢!”
尉迟敬德嘿声坐下,两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小,仿佛要在那两个斥候身上烧出个洞来。
李世民吩咐道:“相时,给他们两个松绑吧。”
一个斥候闻言抬头飞快地瞥了颜子睿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两个斥候的神色都颇为镇定,任李世民语气谦和地闻讯半
天,就是咬紧了牙一个字不说,李世民也不气恼,只挥手让人带下去好生看顾。
等斥候一走,尉迟敬德就大叹一声:“唉!这红脸又白唱了。要是刘文静那厮在就好了,他当说客的本事连老杜都自愧
不如!”
李世民笑意中也有一丝喟叹:“也不是京城局势怎样。只希望父皇看在我还在外征战的份上,即便东宫和齐王府有谗言
,也先别都什么举措才好。不然肇仁肩上的担子可就……”
说着又不住地揉左肩,然后仰脖饮下一大口烧刀子。
颜子睿看着他:“殿下的伤可是刀剑所创?”
李世民笑道:“前年在洛阳对付王世充时留下的,要不是当时尉迟一杆长矛挑了那挥刀的,这胳膊现在说不定就不是我
的啦!”他说这些时谈笑自若,仿佛不过是在说家常一般。
尉迟敬德道:“殿下是大唐战神,而且所谋甚大,也该顾惜些身份才是,别每每一上战场就冲得什么都忘了。”
李世民嘿然道:“我从十七岁开始打仗,身上没个几道伤疤还怎么见三军将领?再说,你们身上也不比我平整到哪里去
嘛!就连肇仁——”说到刘文静,年轻的秦王脸上现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怀忧来,“秋冬之际,正是寒邪入侵的时候
,肇仁今年的寒疾是越发重了,不然断不能自愿留在京都,只是长安眼下……”说着又闷了口酒。
颜子睿不由问道:“我看刘文——刘先生的面色青寒,像是寒症久积,怎么一直没治呢?”
李世民摇头苦笑:“怎么没治,宫里太医都请来给他看了个遍。但从晋阳起兵至今,大唐和突厥的交易往返一直是肇仁
在筹划谈判,他懂突厥语,人也机变,突厥那边气候诡奇,加上他自己也不注意,不知何时就得了寒症。那时正是战局
混乱之际,他哪里有心思顾身体,一来二去,就错过了根治的时限。”
罗士信也叹道:“别说以前,就是现在刘文静也不把病不当回事。按说秦王府每月的高丽参倒有大半是为他拨的,这么
吃也还吃成个面色如纸,说他也不听,三言两语倒把你气个够呛。”
李世民苦笑一声:“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被贬官后他的脾气越发古怪起来,真是说不得。”说着叹了一声,“不说他
了,咱们说说眼下这战局罢,围了也有几天了。”
罗士信道:“刘黑闼在河北根基深厚,洺州又是他都城,自然粮仓殷实。我军的粮草却要远道运送而来。眼下他刘黑闼
缩进壳的乌龟也似,一时倒奈何他不得,这么拖下去于我军不利,倒不如做个局子,把他套出来。”
颜子睿道:“在秦王府宏文馆中,我记得刘文静讥诮地讽刺过刘黑闼和窦建德的脾气有些像,都自诩义士,他起兵打的
旗号也是‘复夏’,而洺州本来是夏王窦建德的都城。”
李世民赞许地点头,道:“你继续说。”
颜子睿道:“既然如此,他自然不能轻易放弃洺州,我想这也是他丢了相州却咬死洺州不放的理由之一。既然如此,我
们何不趁他把大军都屯在洺州之际,再派一军将士从北包抄,我军在南边不动,两面夹击。”
尉迟敬德迟疑道:“他刘黑闼再笨也不会让自己呆在瓮中等你来捉,他两面战线上都不讨好,不会逃去洺水县么,有宽
阔的洺水隔着,不比他在洺州好对付。”
颜子睿道:“不怕他。他就算离了洺州也会念念不忘,定会派不少人还在城内死守着。”
李世民点头道:“那时若我军再出小股分队骚扰,他刘黑闼英名在外,洺州那可是都城,一城的老少,他昔日的神勇将
军如今的大夏王能丢下?就算他真蠢到拿这一城人命当肉盾,那他在河南也就到头了——河南百姓血性得很,最重情谊
,刘黑闼弃城而逃,必定人心背离,得民心者的天下,到时唐军必胜。”
尉迟敬德恍然道:“这是声东击西!我们在北面的部队加紧攻势,刘黑闼必定增军南面,等他和南面的唐军交战上了,
我们在南面再强攻,叫他忙不及的回头,两边顾不上!”
罗士信却皱眉道:“此计虽好,可刘黑闼也是出了名的能打仗,他的汉东军不出年余就收复了窦建德在河南的所有失地
,不可谓不强。且我军在他手下连着两次败下阵来,李神通和李世绩两位将军都绝非等闲,却几乎完败,刘黑闼之悍勇
,可见一斑。末将以为,一个计谋并不就是万全之策。”
李世民道:“所以,我们领军南下的将军必须斟酌周详才能确定下人选,声东击西的套子也要做得万无一失,并且,就
算如此,接下来的大小数仗,也是硬碰硬的多。”
罗士信道:“殿下英明。末将还有一想,刘黑闼治军严明,手下悍将也不少,若是想要打垮他,怕是必须一战拿下,若
给他喘息的机会,这头狮子一定会东山再起。”
李世民眼眸中剑芒渐渐冷厉下来,仿佛上古神兵淬了毒,发出深幽的色泽,这位大唐最年轻也最善战的将军露出一个意
义不明的笑:“步步为营、声东击西,用洺州让汉东军作茧自缚,最后不一举拿下,岂不是一腔心血付之东流?第三战
若是再败,我大唐气数怕是……”
颜子睿看着他的神色,猛然想起出发前某一日宏文馆中,刘文静拿着杜如晦的回复,脸上的神色奇异地糅合了刻骨的讽
刺和悲悯,他说:“杜如晦终于也撕破那张吃斋念佛的假面了,真是可喜可贺啊殿下,你看,他居然和我想的如出一辙
……”
颜子睿只觉得一刹那入冬的寒意如此真实地袭卷而来,还有浓浓的倦怠和无奈,因为,他自己何尝没动过那样的念头?
贰玖
李世民主意已定,第二日便在大帐里点将:派曾任幽州总管的罗艺率兵即刻下幽州,这样一来,肥乡、幽州成犄角之势
,洺州夹在二者中间,登时陷入危机。
不出所料,刘黑闼果然既舍不开洺州,亦不能坐视自己腹背受敌,不出两日,唐军斥候来报,刘黑闼留左仆射范愿带着
一万军士守城,自己亲帅大军往幽州方向去对付罗艺了。
而李世民在派出罗艺的同时,早命程名振预备下相关机宜,只等斥候的消息一到,便笑着对颜子睿道:“相时果真神算
,算得上是我帐下的小诸葛啊!”
颜子睿不以为意地笑笑:“怕殿下一早就料到了吧,不然怎么会把罗将军和程将军一同带来对付刘黑闼。”
李世民哈哈笑了两声:“相时比刚来秦王府的时候随性了不少,说话越发凌厉起来。”神情却是丝毫不计较的,说完他
转脸向罗士信道,“你叫程名振准备准备,今晚天一黑透就出发。”
军令传到,程名振便带着人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赶到距离洺州城西的二里堤上。这是洺州城外的一处小河堤,地
图上并没有标示,因为距离洺州城二里地,当地人便管那河堤叫二里堤。
程名振本是唐朝的河北永宁县令,刘黑闼打进永宁时,程名振一路逃到长安,高祖皇帝气得要诛他九族,被李世民力保
下来。故而为了戴罪立功,这次行动程名振分外仔细,不敢出半点纰漏。他对这里的地势自然分外熟悉,暮色下带着军
士从避人耳目的小道不费力地就到达了二里堤。
接着程名振让手下军士拼力擂动一路带来的六十面牛皮大军鼓,其余军士则大声呼喝的同时激烈敲击手中兵戈刀盾,洺
州城内范愿登时从睡梦中悚然惊醒,只听见洺州城内回荡着滚雷般的隆隆鼓声,连房梁上的屋瓦都止不住地震颤,范愿
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急匆匆地跑到了望台上,却在漆黑如泼墨的夜色里什么都看不见,耳边是战鼓轰鸣,其中还夹杂
着唐军彪悍的嘶吼声和金戈铁马的撞击声,仿佛无法计数的浩荡唐军一夜神兵天降,此刻就黑沉沉地压在洺州城外!而
就在今日晌午,来回报的斥候还万分确定,李世民的人马囤积在肥乡连屁股都没挪过!!
这一惊非同小可,范愿回身下望,只见洺州城内妇女幼儿的哭喊声、人群忙乱奔走的搡攘声还有那可怜的区区一万军士
在自己命令下的整队声一锅沸腾的热粥也似在洺州城内搅动起来,百姓惶恐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在这暗夜里惊
惧绝望地笼罩在洺州这座几乎成了孤城的夏国京都之上。
一身冷汗顷刻湿透范愿衣袍,事不宜迟,范愿当即给北去幽州的刘黑闼送去急报,自己则给城内一万汉东军下了死守洺
州的军令。
从城西涌动而来的,那些让整座洺州城胆战心惊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消匿,正当范愿抱着必死的决心在一片死寂
中等待唐军终于开始的大规模攻城时,天色渐渐由朦胧至于微明,范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望台,却发现城西空无一人,
少说也该有二三十万的唐军居然形如鬼魅,来去无踪了!
这一惊彻底破了范愿的胆,他喃喃着“李世民果然是神魔附体,他手下的军队岂是常人可想”,一边又着飞骑给刘黑闼
捎去洺州急报。
如此几日,范愿成了惊弓之鸟,昼夜不息地巩固城防,只盼着破城之前刘黑闼等带着汉东军主力前来救急。
而此时,李世民的帐中,颜子睿看着程名振带着手下的斥候颇有些自豪地汇报军情,斜长的眉眼中笼住一丝讥诮,在眼
眸闪动间倏忽隐现,却被一脸故作的佩服和严肃遮掩得滴水不漏。
李世民褒奖程名振几句后,道:“如此,程将军还要再辛苦一晚,好让范愿的急报往刘黑闼那去得更勤些,那边来报刘
黑闼已经有撤兵迹象了。”
程名振忙不迭地应了,他前一阵抓了汉东军的斥候,如今又立了功,脸上喜不自禁,连脚步都捎带着轻快了些。
待他走出去,帐里就剩了颜子睿和李世民两人,颜子睿打了个哈欠,起身向李世民行礼道:“属下也要去查看军务了,
告退。”
说完抬脚要走,却不防李世民突然起身抓住他胳膊,颜子睿猝不及防,险些跌进李世民怀里去,堪堪稳住身形,心底却
浮躁起来,口气也越发刻意恭敬:“属下失态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李世民看着他,只觉得这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青年人此时漠然得教人无从下手,但他待人向来宽仁,仍笑问道:“这瞒天
过海的计策是相时你和我一起谋定的,如今奏效,怎么不见你半点欣喜?”
颜子睿觉得心中烦闷,不由就挣脱开,退一步躬身道:“属下不过顺势说两句风凉话罢了,殿下智谋过人,属下怎敢贪
功?”
李世民失笑:“相时你这是气话了,却不知在气些什么?当初程名振自告奋勇要带兵诱刘黑闼回洺州时,是你想的这一
招虚张声势,再添上军鼓的主意虽是我所说,但这一回你的确功不可没。难不成你不忿的是我虚套地褒奖了程名振几句
,却冷落了你?”
颜子睿嗤笑一声:“殿下英明。”
李世民气得也笑了:“相时,你不是这样的为人,莫要和我打哑谜。你是我的人,况且战场上将士一心,否则一个小纷
争就可能错失几十上百的人命。你若心中有不痛快,大可说出来,你知道我并不很在意那些君臣虚礼。”
李世民语气真诚,颜子睿不由抬眼和他平视,只略一犹疑,帐外却有军报声,李世民只得宣进来,却是在幽州的罗艺派
人送来的捷报:走到半路刘黑闼带着主力折回洺州救急,只派了族弟刘十善和行台张君立率一万人前去幽州,被早有防
备的罗艺打得落花流水,损失了八千人,残部狼狈地奔着刘黑闼逃回去了。
李世民大笑道:“这个匪首脾气的罗艺,打仗还是这么狠!”当即回身查看帐中的地图,自语道,“幽州距离洺州也就
几天,刘黑闼的汉东军脚程快,眼下快一些应该还有一天就到列人这地方了。”说着立即回头对颜子睿道,“快,去把
尉迟敬德、程名振、王君廓和罗士信都叫来,程大将军的故人这回可要派上用处了!”
军情紧急,颜子睿得了军令,当下便要出帐,却在掀开门帘时顿了一顿,李世民见他迟疑,不由皱眉:“怎么了?”
颜子睿回转身来,看着李世民道:“殿下,不如叫秦将军替代尉迟将军罢。”
李世民狐疑地凝视他一刻,忽而醒悟道:“是肇仁和你说的?”说着有些无奈地笑了,“也只有他能想到这些鸡毛蒜皮
的事。”
颜子睿想起刘文静逼着自己喝药般把话记牢的冷脸,以及一字一顿地吐出那句“如果殿下让尉迟敬德单独出征,你必要
转而推举秦叔宝”,点头道:“虽然我和刘文静不大对盘,但他这般考量我却不得不赞同。战场刀剑无眼,尉迟将军一
杆长矛最是显扬有用,每回也都能护得殿下周全。况且秦将军殊勇,尉迟将军悍拔,都能对付神勇将军刘黑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