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士信道:“一来王将军守城多日,兵疲将乏,等我进驻以后,他们在洺水城内也是修养,还要消耗粮草,不如趁机出
来。二来王将军守城与汉东军交锋多日,想必有不少相关情报,正好告与殿下,共商讨伐之计。”
李世民点头道:“还是你仔细。事不宜迟,你们都下去部署罢,等我号令。”
众将皆诺然。
李世民看一眼颜子睿,只见他已经神色自若,见李世民看来,自嘲地笑道:“殿下不必挂心,我这妇人之仁的毛病虽然
还常犯,好得却也越发快了。”
李世民便笑着把个水囊递给他:“我叫人替你带的姜汤,还热乎着。”
颜子睿看着水囊有些哭笑不得:“这算甚么?殿下也太小看我了些。”
李世民把水囊塞给他:“你顾惜了自己,战场上与我也多一分助力。我一会儿带兵,还指望有能跟上白蹄乌脚程的。”
说着便调转马头去骑兵队点兵。
颜子睿看一眼手中的水囊,解开灌了几大口,只觉连肺腑都热起来,吐纳之间喷出的热气缭绕成乳白的雾花。喝过后他
便把水囊挂在马鞍上,拍拍飒露紫,策马跟上李世民。
晴了不多久的天又开始飘下零星霰雪,唐军兵卒冻得手足僵冷,不少人脸上已成一副木木然神
色,站在那里几乎成个摆设。
李世民早命人在后方支架生火,搁上几十大口深锅,投入大把生姜、大枣和朝天椒,煮成热腾腾的汤水,在兵卒替换的
当口一人三大海碗火烧火燎地灌下肺腑,唐军战斗力不多时又回复六成。
在巡视鼓舞了骑兵队伍、检查清点各处辎重装备,与众将核实作战计划后,万事具备的李世民命人登上距离洺水城最近
的高坡,数十步卒手持藤牌把一旗手护在中心,那旗手手执黑红两色信旗,八方挥动,用唐军旗语将作战计划告知城内
王君廓。
不多时,洺水城内了望台上也有一人挥旗作答,李世民便整肃队伍,一勒缰绳,白蹄乌扬蹄龙吟,李世民抽出秦王印信
——大羽鸣镝,角弓满张,鸣镝呼啸而去。
接着李世民抽出百炼龙纹钢刀,刀锋寒光森然:“弟兄们,杀!”
一千精骑嗷呜嘶吼着紧随李世民从高地俯冲而下,势如雪崩山塌。李世民的精骑之前,尉迟敬德左掌单提丈八长矛,右
手执鞭作金蛇狂舞,带着数十辆霹雳车平地滚雷也似地飞驰奔突,而精骑身后,则是罗士信和程名振带领步卒骑兵各五
百,浩浩荡荡压阵。
洺漳交界对岸,刘黑闼一催马,道:“看这阵仗,李世民是掐头苍蝇在茅厕——要死(屎)闯啊!操他个唐童竖子!他
要拼个鱼死网破,本王奉陪到底!”
此时他身侧,一抬青呢软布笼合的步辇里传出声音:“汉东王,不可。”
刘黑闼扭头一看唐军来势汹汹,双眼瞪出:“这生死关头还不拼,难不成大先生会借天兵来相抗?!”
那个声音仍旧不温不火,半分中气也无的书生气:“汉东王息怒,且看那打头的是何阵势?”
刘黑闼扫了一眼:“甚么阵势,全副家当都压上来的阵势!”
那唤作大先生的说道:“这就是了,李世民岂是鲁莽之辈?此刻战况虽紧,却还未到决战之际,李世民何需倾力来战?
”
说话间,唐军已过浅水滩头,霹雳车像百来只巨蟹,以车左、右兵卒为大螯,狠厉逼将过来!
刘黑闼气得发狂,一掀轿帘道:“大先生,你有甚么高招就说!别娘们似的唧唧歪歪,若没吩咐本王可要带着汉东子弟
和李世民拼命去也!”
步辇内,那人面如青玉,虽病容极深,神色却仍寡淡至极:“李世民必有诈。车、骑为战,势大于力,秦王只怕虚张声
势的成分居多,且兵车能以铁蒺藜扰之。尔后汉东王若以步卒十人一组,持长矛结成刺猬兵,再组成针锋相对的箭矢阵
,只要守住一点:步卒臂膊相挽,藤牌相接,只要汉东王不下令,虽死不能拆散,李世民便无计可施。如此,汉东王则
可观战况,再作计较。”
刘黑闼顿时转怒为喜道:“大先生果然再世诸葛!本王这就对付那唐童去!缠他个动弹不得,看能挣蹦到几时!”
大先生将手伸进狐裘皮筒,阖眼靠道一边,并不理会这些。
肆壹
刘黑闼既号神勇,带起兵来自然风风火火。尉迟敬德带着霹雳车冲了不到十里地,汉东军已然集结成刺猬兵箭矢阵,眼
看一个个玄铁的方块列阵在前,尉迟敬德吐了口唾沫道:“娘的,又是这龟儿子阵法!老子生平最恨这龟壳阵!”
李世民见那箭矢阵虽然简单,和刺猬兵合用,对付猛攻的战车飞骑却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只扫了一眼阵仗,
见每一方刺猬兵都肘臂勾挽,握着长矛四向刺出,便对身侧颜子睿道:
“相时,你去汉东军是见他们由胜而骄,颇现散漫,可对?”
颜子睿道:“千真万确。”
李世民点点头,神色倏尔冷峻,对传令官道:“传我令,让尉迟敬德带战车冲入敌阵,立刻下手!”
颜子睿心下一寒,果听那传令官长声道:“秦王有令,命尉迟将军带队杀入敌阵,即刻下手!”
尉迟敬德会意,指挥战车以盾作掩,冒着林立长矛拼死冲入阵中,便大吼一声:“倒!”
声出同时,只见数百霹雳车上中间架马持刀的驭兵跳下车座,一刀劈飞座驾的木板,露出两个大铁桶来,兵卒两人合抬
,另一人得空揭盖子,只听闻数十声哗啦啦水声泼过,数不清的惨叫声伴随着皮肉甲衣的刺啦烧焦声瞬间爆发开来!汉
东军的刺猬兵箭矢阵登时被冲出一个大豁口来!
即便悍勇如尉迟敬德,听见这声音脸皮也仍不住一哆嗦,将金鞭在地上狠狠抽了一声,惊醒那些发怔的唐军道:“还等
甚么!给我杀!!!”
唐军回过神,趁着近前的汉东军无力还手之际一鼓作气,杀声不绝,且地上铁蒺藜也多被绿矾油浇烂,车行无阻,兵勇
有加,唐军滞涩的攻势立时纾解,复又奔涌如潮。
汉东军兵卒则陷在绿矾油挥发出的酸灼气味里正不辨东西,被泼到的伤兵疼得四处乱滚乱踩,箭矢阵一时七零八落,溃
不成军。
刘黑闼气得冒烟,在马上提了九环错金刀狂怒道:“维持阵型!若有不遵令者,杀无赦!”
汉东军素来慑于刘黑闼军威,此时听他呼喝,便似有了主心骨一般,又迅速集结成阵来,唐军虽奋力搏杀,仍被四处排
挤,渐渐又有受困之势。
李世民在白蹄乌上挺身纵观全局,只见汉东军在唐军的攻势下已经折损不少,阵势虽然新成,却远不如初时齐整。当下
传令道:“传我令,尉迟敬德再倒!”
那传令官声如洪钟,从唐军中间穿入尉迟敬德耳中,将四周的汉东军吓得心惊肉跳,方才那一幕修罗场般的景象还犹在
眼前,而尉迟敬德已然下令道:“倒——!”
这一声悍勇非常,只震得汉东兵卒七魂丢去六魄,打仗之人虽以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为荣,可如此惨绝人寰的死法实在叫
人吓破了胆,且这一路胜仗打下来,哪里遭遇过这样的境况,当下再无人管刘黑闼的军令,各自举盾当头鼠窜而散,只
恨不能多生出两只脚来,生怕给那绿矾油溅到一星半点。
却说尉迟敬德一声令下,霹雳车上唐军的动作不知为何却慢上许多,眼见汉东军如惊兽四散,竟收了手,复又拿起刀戟
一刻不迟地杀入阵去,顷刻汉东军又有百余人毙命。
颜子睿愕然地看着李世民道:“殿下这是?”
李世民一手提缰,一手挥刀斩杀,头也不回地道:“这叫将帅默契、兵不厌诈。我多少也得替尉迟积点德不是!”
一时唐军复又得势,刘黑闼眼见要被唐军突入洺州城去,战况危急,顾不得问那大先生意见,只身提了九环错金刀纵马
一跃,便突入战局之中,阔声道:“唐童小儿!你使奸计虐杀我汉东子弟,且看我汉东王神勇,提了你项上人头来!”
说着就冲锋陷阵,竟也带着汉东军亲自杀来!
李世民并不应他,只扭头对传令官道:“传我令,命尉迟下手!”
颜子睿在马上吃了一惊:“不是说不——”
然一声号令已然传去,尉迟敬德一竿子挑飞眼前一个汉东骑兵,嘶吼道:“霹雳车卒听令,下手!”
登时剩下的数百铁桶尽数揭盖,颜子睿倒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那透明液体哗啦啦泼散出去!李世民死死看着前方,只
待尉迟敬德一声令下,他也同时挥刀向前道:“我大唐威武,兄弟们,杀啊!!!”说完便一扬马鞭,朝汉东军猛冲而
去,一千精骑当下如猛虎出山地杀了过去。
而那边厢,那些汉东军有了前车之鉴,谁也不敢靠进绿矾油范围之内,这一愣一避的当口,尉迟敬德便瞅准了时机,一
声令下霹雳车又推进数十丈,车左兵引弓射箭如飞,车右兵挺矛锐进速推,中间驭者刀气沉猛。
而李世民带兵神速,奔袭如飞,不一刻便后来居上,李唐骑兵平日里都由李世民如突厥骑兵一般勤加操练,是李世民手
下不逊于玄甲步卒的一张王牌,汉东军今日屡招重挫,如何能抵抗得来?
如此数度激进,七千汉东军周密的守备终于被唐军生生撕开一道合不拢的豁口来!
而唐军骑兵突入后,只听李世民一声“开!”,一千精骑忽而如云裂般分作两队,相背杀敌,中间渐渐空出一丈宽余的
空地来,罗士信和程名振立刻策马如飞,带着前去洺水支援王君廓的唐军疾行而去!
在拼杀之间,颜子睿注意到与他对面的汉东军步卒虽然浑身湿透,却居然颜面完好,分神一看,竟是水,这一愣神之间
背后一支弩箭袭来,他尚未反手格挡,李世民已然一刀震开,道:“怎么又发愣?!”
颜子睿道:“殿下这第二桶——”
“第二桶是水!”李世民一面挥刀,一面答道,“有空想这些,还不如多斩几个敌人!”
颜子睿长笑一声,再次投入战局之中。
正打得兴起,只见汉东军的豁口尽头王君廓灰头土脸地冲出来,他几日未曾休整,此时盔甲脏乱,几乎没个人形,眼中
布满血丝。而他身后竟然跟了一批本该随罗士信支援洺水的唐军步卒!
王君廓见了李世民,当下哑声道:“殿下,末将该死!罗士信罗将军的援军被截了!!!”
李世民大吃一惊道:“怎生被截的?那罗将军呢?”
王君廓声音嘶哑地道:“汉东军已经尽数过河,操他娘的!想是事先周密布置过,他们来得鬼上身般一点动静没有!一
直埋伏在洺水城外的土坡后,罗将军和程将军经过时,队列被他们中途斩断,与围城之兵前后夹击。那时末将已经带兵
冲破薄弱口准备接应。幸得程将军熟悉地形,从小道绕了来!”
李世民急道:“我问罗士信,罗士信和那些唐军都如何了?!”
王君廓道:“罗将军和程将军已经突入城内,但只得三百骑兵一起进去!随后洺水又被围成了个铁桶!”
李世民怒得吼了一声,终究死命按捺下来,沉声道:“定是那造桥摆阵之人伤我唐军千余兄弟性命!君阔你却是怎么出
来的?”
王君廓道:“末将该死!罗将军定要末将出来报信,把洺水城防的汉东军兵力部署告知殿下,末将等人在罗将军三百骑
兵掩护下才得脱身,为此罗将军手底下又折损近百人!”
李世民闻言不语,百炼龙纹钢刀在手里握得直现出白惨惨的指关节,他狠狠咬牙,寻思一刻,道:“我军现下虽然势头
猛,但打过去遇上剩下那些以逸待劳的汉东军,定然讨不了好去!”
说罢他策马一跃,赶到战阵中劈刀斩落数人,方觉胸中戾气稍稍平复,当机立断道:“相时,刘黑闼在这里,此人难缠
得很,一会儿我带兵对付他,你去告诉尉迟,让他就立刻回撤,秦琼殿后,千万不能被汉东军瞧出端倪!”
颜子睿得令,李世民腿腹一夹白蹄乌,转头向刘黑闼迎去。
刘黑闼一把九环错金刀连撩带抹,霸道非常,直如鬼头刀般一招锁命,在他身周唐军横尸无算,一时竟无人敢上前与之
对抗。
李世民座下白蹄乌是马中天龙,颇通人性,见主人英勇无俦,自是作龙吟虎啸之态,一跃数丈,鬃毛飞扬,只几箭步便
跨到刘黑闼面前。
那刘黑闼受先汉东王窦建德礼遇颇厚,未尝报得知遇之恩,而窦建德擒于李世民之手,当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正
面劈刀,断风有声:“唐童,你倒有胆来领死!”
李世民百炼龙纹钢刀猛向左右,斜回圆转,正是刀法一势“独立八方”,秦王飒然笑道:“本王念你倒是个忠将,特来
送你与你家窦主子地下相会!”
肆叁
刘黑闼闻言大怒:“满口胡言,死在眼前!你欠我大夏一国弑君血债,我今日便杀你祭我先王英魂!”
刘黑闼说罢一催马,上步崩刀,悍然劈向李世民!
李世民侧刀斜挂,与九环错金刀铿然相撞,口中道:“成王败寇,命当如此。你倒替他顾全名声,看你愚忠,我便赏你
全尸罢!”
两人针锋相对,言毕便缠斗到一处。
这是两军将帅之间的斗阵,按规矩,闲杂人等一概不可插手,只待斗出个你高我低,才能作下一步计较,故颜子睿传了
令奔着李世民金线黑底的帅旗而来,却见那两人钢刀相撞,火星迸溅,却丝毫无法,只得提着飒露紫缰绳在二人周围和
那起军士一起静观战况,一时李世民与刘黑闼身周便撤出十丈见方的空地。
二人斗到酣处,只见马作雷怒风嘶——李世民的白蹄乌一色纯鸦,刘黑闼却是一匹五花青骥,两人马上较量,各自龙驹
自然也分毫不让,白蹄乌一股黑电也似奔跳激烈,那五花马就如罡风夹杂着沙石席卷裹挟;白蹄乌昂扬鸣啸,五花马则
响步崩地;白蹄乌激越,五花马也热烈,直看得人都眼花缭乱,有目力不好者便只能见一玄一花两色飞旋缭绕,煞是好
看,却辨不出其中艰险。
颜子睿却在一旁看得屏气凝神。
常言道:单刀看手,双刀看走。二人兵器虽有殊异,却都是长刀之属,且都是常年在沙场拼命的万人之将,刀法自然是
全无花哨,诸般变化大都在手腕臂膊上,二人臂力如山崩海啸,一刀刀下去,全是搏命的杀招,只砍得星火迸溅、铿锵
不绝,只杀得乾坤失色、天日无光!一时间,那雪也似凌厉刀锋四下乱扑,那风也似酷烈杀气呼啸奔腾,全都冷冽冽地
随五官七窍灌进人的五脏六腑,叫人既惊惧难言,又忍不住也沸腾起一腔子热辣辣的战场热血来!
四下的军士此刻哪里还有心呼喊助威,直恨不得生出满身的眼睛来看全、记住这一场旷古杀神相对厮杀一般的浓烈激战
,这哪里是两个寻常将帅在两军之中的斗阵,这分明是极天之上的青龙黑虎莅临人间,要以无上杀意荡涤出一股乱世的
瓢泼热血和淋漓战意来!
在这亘古难遇的一战外,颜子睿紧紧扣死手中缰绳,眼中尽是那两人的炫目刀光,耳中恍恍然奔流过许多声音,年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