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脸上汗如雨下,看青城子面色如玉,清雅冲和,不由苦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师父身上一滴汗都没有,在这
里自然不碍什么。徒儿可是像那蒸笼里的馒头,快死啦!”
青城子知他和自己泼皮无赖惯的,当下不与他纠缠,只板下脸将心法口诀一一和他说了,颜子睿无法,只得拼命摁下心
头热火,认真听了。青城子传授完后,看颜子睿练了两遍熟稔,见无差错后,转身出了密室。
原来颜子睿练功时青城子也并不时刻陪着,自去练功或者做别的事务,倒也成了习惯。只是今天这件密室实在叫人难捱
,颜子睿内力阳气极盛,虽然努力按青城子所授心法口诀调动内息,但一开始功效并不大,不一会盘坐着的地方就洇开
一圈水渍,面皮也热得通红,眉峰睫羽不住地挂下一串串水珠,整个成了个水人。
练了一刻,颜子睿睁开眼睛,只觉得内火依旧熊熊,丹田内阴气似那怯懦的兔儿一般,时隐时现。颜子睿不由就更为焦
躁,环顾偌大的密室,只自己一人在受这地狱业火般的煎熬,心神便似那锅上煮沸的热水剧烈波动起来。这密室内本就
火烧火燎地烤着,颜子睿阳气丰厚,心神再一狂乱,顿时魔怔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于是颜子睿登时在密室内狂奔起来,双目龇张却不能视物,直觉得心中有万千委屈堵着不得发泄,双掌随意挥出,震得
石壁不住震颤。
正轰然奔走间,颜子睿猛地觉察到左腕被人牵扯住,当下右掌挥出,却被人顺势翻转扣死,耳中听得一个清冷镇定的声
音肃然喝道:“气守丹田!神凝紫府!心归于无!”说着那双手扣着自己双臂迅速向肩胛捋去,同时上点手臂阳侧阳池
、会宗、天井、消氻,下点阴侧劳宫、刹门、曲则、天泉几处穴位,颜子睿双臂登时被制住动弹不得,怔忪间那双手闪
电般封住颜子睿周身大穴,接着便觉得一股寒凉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自己体内,无比受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子睿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心火渐渐平息,周身也觉得酸软无比,头脑肿胀欲裂,心神甫一宁定,
人便也散了架地向后倒去,却意外地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颜子睿虚脱的喊了声“师父”,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青城子看着怀里眼皮紧阖的少年,只得无奈地把他抱起来。一年过去,颜子睿窜得越发高了,身量已经超过青城子鼻尖
,从密室一路抱到卧室,长长的一段路殿宇连接甬道相同,因怕磕碰到颜子睿,只得用步行,饶是青城子内力深厚,还
是累出细密的额汗来。
看着躺在床上的颜子睿,青城子不禁想起在北少林时他的模样。当时颜子睿算来只有九岁,明明一团孩子气身貌,却充
大人的行事,一板一眼的江湖套语说得叫人忍俊不禁。当时北少林后山的参天松竹还历历在目,从那半大孩子稚若却强
撑坚实的怀抱里望去,满目苍翠,天光融金。一晃眼,两人已经是一年多的师徒情分,当年的孩子也长成了如今十四岁
的青葱少年。
颜子睿此时身上仍余有高热,青城便解散他的衣服,用凉水在他周身擦过一遍,便坐到一旁拿起书卷打发时间,唇角勾
起温和的笑意:想来,这师徒一场也是命格里注定的缘分。
颜子睿悠悠然醒来,青城子放下手中书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颜子睿翻身坐起,挠挠头道:“不好,错过午饭时间了。
师父你饿了吧。”
青城子不答,只拿眼看他。
颜子睿干笑了两声,才现出些尴尬的神色呐呐道:“原来师父一直暗中照看着徒儿,我还曾心中暗暗抱怨过,真是该死
……”
青城子原以为颜子睿要说些“技艺不精”“有辱师命”之类油滑的话来讨饶,正要借机好好训斥一番,好教他一心一意
地练功,没成想颜子睿却说出这番话来,当下也不知是该责他油滑还是如何,心里准备的说辞却也就说不出来了。
颜子睿起身穿了鞋,向卧房外走去,边问青城子:“师父想吃些什么?老道士今早递下来一篮子鸽子蛋,那可是好东西
,我给先生煮着吃吧,炒开了怪可惜的。”
青城子刚想说不用,颜子睿接着又道:“师父把衣服换下来我给洗了罢,方才沾了我身上的汗,穿着不舒服。”
青城子没料到颜子睿是这样的反应,只得道:“你方才差一点走火入魔,现下先歇着罢。”
颜子睿扑哧笑道:“师父原来是要骂我的罢。”见青城子面有愠色,忙正色道,“师父莫恼。其实就算师父不说,徒儿
心里也明镜似的。今日是我心神不定才差点出了事。师父放心,徒儿再不会这样了,若还似今日这般不出息,师父就一
剑劈了我也不值什么。”
青城子见他说出这狠话,不知这孩子碰到了什么魔障,便道:“你能想通,我心里也很欣慰。只是,这习武之道也需循
序渐进,你努力便好,也不要太过强求。”
颜子睿笑了一笑,道:“师父放心,徒儿省得。”
青城子便不再多言,只是心下有略微诧异。少年走出去的背影,俨然突然成长般,稳重而有所担当,他心下就似被触动
了一般,轻忽地涌起一股莫名的心绪。
他却不知,颜子睿醒来时回想起跌入青城子怀中的一刹那,心中意外、欢欣、安宁、感动等不一而足,他进而想到,自
己无助时尚有师父可以依靠,若有朝一日,师父若也陷入这等绝境,却不知又该指望谁去。他自幼遭逢剧变,鲜少有人
如青城子般回护教引,心中便拿定了主意,就算武学上不能超过师父,也至少要与师父旗鼓相当,若有那万一,还能以
自己手中三尺青峰助师父一臂之力。
自此颜子睿便潜心研习,心有所主便神智清明、无妄无念,青城子见他日益精进,便又开始教他奇门遁甲之术。颜子睿
在做小叫花子时便诡计百出,又天不怕地不怕,还曾设计制服街上的小混混,遇到奇门遁甲之术更是契合他的脾胃,每
日举一反三,倒比学那些经史子集上心许多。青城子道奇门遁甲涉及五行八卦天干地支,极难掌握,本来不过想引他入
门即可,借此磨练颜子睿的性子,却不想颜子睿对此大感兴趣,大是青城子出乎意料。
这一日下午,练完功夫以后,青城子又与颜子睿在书房中推演八卦阵中的雁行阵,颜子睿指出乙、丙、丁三奇各守日、
月、星虽为定式,然而庚金克阳甲,为七杀,最凶,而乙庚相合,可稍纵乙奇于前,则七杀消弭无存。
青城子看着他在八卦阵上兴致勃勃地推演,怅然叹了一声。颜子睿因问道:“师父,我说得不对么?”
青城子摇头:“你说的很对。”
颜子睿道:“那师父叹气做什么?”
青城子道:“我是想,你颇有天赋,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江湖也是龙蛇遍野,你若出世,必定大有作为。”
颜子睿奇道:“出去不是早晚的事么,咱们也不能在这灵妙宫里待一辈子啊。”
青城子只是默然不语。
颜子睿察言观色的本事何等了得,当初混迹街头有时问人要饭,有人管人讨钱,有时小摸小骗从未失手,早磨出一双利
眼。青城子神色黯然自然逃不过去,他便道:“莫非……我们要一辈子死守在这里?”
青城子阅历自与颜子睿不同,当初种种在历经过后,已然心生厌倦,且他自知身负冤债无算,在回到灵妙宫时就已经打
算在此隐居终身,但颜子睿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外面天地广阔,青城子知道小小一方灵妙宫如何能困住这个少年,
便笑道:“浑说什么,你自然不用在这里待上一辈子。只是我既答应天机子,必要看你出师的,到那时海阔凭鱼跃,天
高任鸟飞,你大可以闯你的大千世界去。”
颜子睿惊道:“那、那师父和我一起么?”
青城子推开演算台,走到窗前背对着颜子睿:“我并没什么大抱负,在这里终老,再好不过。”
身后却半晌无声。青城子心里不禁略微有些失望,却也不知到底失望些什么。极目远眺,正是夷落山云腾雾绕、人迹罕
至的深处,几乎凝滞千年的景色看得青城子一时心中茫然,旧事纷纷涌入脑海。
正凝神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一开始还是犹疑,却渐渐的越说越坚定:“师父……不走,我,我便也不走了
。我不走了!”
青城子愕然回身:“你说什么?”
颜子睿握紧拳头,双目灼灼发亮:“我说,我不走了,师父在哪我便在哪!”
青城子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男儿立于天地,自当有鸿鹄之志——”
颜子睿却干脆地打断他:“师父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志向抱负便让它去好了,我定是要跟着师父的!”
青城子道:“你——”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再说不出什么斥责的话了。
颜子睿看着青城子清隽的笑容,心中纯然一片欢喜。
青城子此时笑容真真风淡云清,他笑着问颜子睿:“外面大千世界,十丈软红,你便愿意死守在这里么?”
颜子睿想也不想道:“外面是好。可是,我只愿和师父在一处。”
青城子道:“这却是为何?”
颜子睿道:“因为这世上只有师父待我最好。”
青城子道:“那如果有人待你比我更好呢,你岂不是要跟着那人一生一世了。”
颜子睿挠挠头,道:“可是我如果一直在灵妙宫里,不就只有师父一人对我好么,我就只愿跟着师父,也就一辈子不出
灵妙宫了,也就遇不到别人了嘛!”
青城子直觉地觉得颜子睿的这番话不妥,却也想不出到底错在哪里,心下仍是高兴的,只是他淡泊惯了,笑过之后便不
再说什么,道:“别再说了。这雁行阵只解了一半,咱们继续罢。”
拾贰
自此两人便都不再提出宫之事,日子过得倒也安闲自在。
又过了两个多月,颜子睿十三天狱第六重已然练成,这日下午,他和青城子说要给二人添些秋衣,便出了灵妙宫下山去
。
青城子看着他走出灵妙宫,隐约似乎还听见他在山林里打呼哨的声音,只觉得手上的书越发无趣起来,干脆放在桌上,
去丹药房炼制灵妙宫的秘药,虽无甚用处,却也能平复心绪。
颜子睿逛了半日才回来,手里拎着不少包裹,献宝一样一件件翻出来给青城子看,还喋喋不休地邀功:“师父你看,这
是外衫,你不喜繁复,我就买了这个颜色。这个是夹袄,还有这个,你看,大毛的,可暖和着呢。去年冬天把我冻得够
呛,我看了好几家才买的,应该合你身。这个……”
青城子本不在乎吃穿,敷衍他几句,仍自去消遣不提。颜子睿也不在意,把东西一一安置好后,便钻进膳食房弄晚饭。
今日大约是回来晚的缘故,直到月上中天,颜子睿才到丹药房叫青城子吃饭。青城子虽是饿了,也不很在意,便跟着颜
子睿走,颜子睿却带他到了灵妙宫偏殿上的露台,八仙桌已经摆好,菜品比日常多了几道,团团的摆在桌上,煞是好看
。
青城子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颜子睿把青城子按到椅子上,笑嘻嘻地问青城子:“师父,今日是什么日子?”
青城子下意识地答道:“莫不是为了你今日第六重功夫略有小成,特此庆祝一番?”
颜子睿装起私塾里的老夫子,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
见青城子一时想不起,颜子睿便指着天上圆滚滚的月亮道:“师父,那是什么?”
青城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竟是中秋了!”
颜子睿捋着莫须有的胡子继续装腔:“孺子可教也。”被青城子当头抽了一筷子。
“哎呦!”颜子睿大呼小叫地蹦起来,青城子自知下的力道并不重,便故意板起脸道:“你忤逆犯上,还有脸叫疼?”
颜子睿便嬉笑着道:“徒儿知错啦,且看在徒儿奔忙了半日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吧!”说着连作好几个揖。
青城子看他的样子实在滑稽,便但笑不语,径自举起筷子要吃菜,却被颜子睿挡住道:“师父莫急,压轴的还没上来呢
!”
青城子看着他从角落抱过一团黑漆漆的物事,说道:“你别又是抱来一只叫花鸡罢。”
颜子睿只管把东西抱过来,笑道:“师父也忒小看我了些。”
青城子目力极好,在几步开外便看出了,颜子睿手里的,竟是一坛杜康酒!
颜子睿将酒坛抱到桌上,拍开泥封,给青城子倒了一杯,道:“我记得师父喜欢喝这个酒,在燕稽楼时你就单点了一坛
子。但灵州离中原路远,长安的好酒自然不容易到这里,所以师父到了灵妙宫反而不喝了。我托那老道士找了好久才在
城中找着了这么一坛子,还是掌柜的私藏,师父你且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月华如水,青城子看着月色下泛着琥珀光泽的酒浆,喉头哽了一瞬,才喟然道:“原来你特地下山是为了这个。……倒
难为你了。”
颜子睿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青城子既给他下了酒禁,他便当真滴酒不沾——举与眉齐,敛去嬉笑,对青城子郑重道
:“师父在上,徒儿以茶代酒,敬师父一杯,祝师父身体康健。”
青城子仰头喝下。
颜子睿给彼此斟上酒与茶,复又举杯道:“这第二杯,徒儿祝师父平安喜乐。”
青城子再饮。
颜子睿举起第三杯:“按规矩,这第三杯原是要祝师父万事如意的,但今日是我和师父正经过的第一个中秋,所以我借
此祝酒顺道讨个彩头。”顿了一顿,颜子睿道,“这第三杯,徒儿祝师父和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青城子看进少年映着清辉的眼眸,慢慢笑了,道:“好。”
杜康果真好酒,三杯下肚,青城子竟有些醉了。
秋去春来,不提防又是一年倏忽而逝去。
这日颜子睿想宰了花园里的肥鸭做桂花鸭吃,谁想那畜生精怪得很,瞥见颜子睿便“嘎嘎”叫着一路扑飞,本来以颜子
睿之轻功擒住他轻而易举,但毕竟少年心性,看那畜生到处乱撞觉得有趣得很,便一路跟着,看它能逃去哪里。
那鸭子整日里在花园和颜子睿养的鸡鹅禽鸟做伴戏耍,脚力竟不弱,跌跌撞撞跑出花园,沿着石子小径跑得飞快,颜子
睿玩得兴起,浑忘了看路,再抬起头来,居然到了一处陌生地界。
灵妙宫依山势而建,夷落山虽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却也山势繁复,当初一代宫主选择此处也是看重夷落山诡奇的
走行,才在此建宫。若是不十分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哪怕是武林高手也不易找到宫址。灵妙宫内更是有一些隐秘之地
如十三天狱的密室之流,若非有人从旁指引,在这重重机关里指不定就中了哪一处陷阱。
是故颜子睿虽然和青城子在灵妙宫住了经年,但偌大的宫城,颜子睿的活动范围有限,眼前的地方竟是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