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睿未曾想到,李世民竟看得如此通透,一时倒不知该说些甚么,静默一刻,人懒懒倒在床榻上,仰面朝天道:“师
父一直不愿入世,我却总觉得花花世界引人入胜,拖累他一起搅进这一摊浆糊里,悔之晚矣。”
他脸上冷冷清清,没有半分暖色,盲了的左眼失了光彩,似是看进了无尽虚空里去。那不可捉摸,难以驾驭之感又从李
世民心中油然而生,他有些急切地将人一揽,颜子睿骇了一跳,不意间腰际的被子也被扯落,整个人被李世民囫囵抱着
。
“你这是做甚——”颜子睿怒道,“不是失心疯了罢?”
李世民抽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不在意他口气不逊,只自顾自问道:“相时,你可后悔?”
“甚么?”颜子睿一时愣了。
李世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相时,你可后悔?”说话时,李世民认真地看着颜子睿的脸。
颜子睿又怔了一会,才恍然醒悟,不禁莞尔:“哈,殿下这是在怕个甚么?”
李世民被他抢白,想想自己也当真可笑,伸手给他臀上来了一掌,假意怒道:“小崽子!”
颜子睿翻身滚出两圈,卷着被子坐起来,浑身包裹一层厚被摇头晃脑,一尊弥勒佛也似:“逝者如斯夫……”
李世民被逗乐,伸手给他个毛栗子:“装相!”
颜子睿嗷呜一声倒下装死,李世民笑骂着压上去兜头兜脑地一通吻,直亲得颜子睿眼也睁不开,才喘着气问:“还耍滑
否?”
颜子睿一叠声地讨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殿下宽恕则个!”
李世民这才起了身,翻到他身边也躺了,道:“明日就出发,这回你非得与我一同走了。”
颜子睿道:“为何?”
李世民叹气道:“建成不比李元吉,他心机手段都不若,且这次魏征也一道来了,那老头儿最是难对付,连肇仁都也只
是与他平分秋色,必定撺掇建成将几个将军都归到东宫门下。”
颜子睿道:“那怕甚么,几个将军又不是草包,能任由他摆布?”
李世民道:“不是这么说。人心是不随他,可几个将军手底下的兵权呢?眼下行军打仗,他东宫要人我能不给?说到底
,建成是正统储君,明面上我不好驳他。”
颜子睿笑道:“那有甚么,秦王府阴谋家也不在少数。”
李世民伸手轻弹他脑壳:“净想着你那些纵横捭阖的手段!岂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老实实跟我一起回长安罢!”
颜子睿气闷地扭了扭,道:“尉迟他们也跟着?”
李世民点头:“算你开窍一回。”
颜子睿撇嘴,道:“东宫能眼睁睁看着十万大军跟咱们走?”
李世民道:“这却由不得他了,父皇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班师回朝,就我一个人回去也叫班师?”
颜子睿“哦”了一声,忽而瞪大了眼道:“中书省?我们在中书省也有眼线?!”
无怪乎颜子睿想到这一节,中书省是三省之一,诏书起草拟定都在此,不引人注意地改上一两个字,为秦王党留下一线
转圜之地也不算登天的难事。
李世民笑道:“废话,莫不成你当秦王府除了宏文馆就剩了打仗将军?”
颜子睿倒回床上:“五署六部便罢了,中书省……那可是皇上心腹之至所在呐,哪位大人有这等魄力做秦王府的暗间?
”
李世民道:“一个小小的秘书郎罢了,不过他两笔字倒是方圆兼备,允称大家。”
颜子睿慢慢回味“方圆兼备”这四字,脑中灵光一闪,道:“褚遂良?”
李世民讶异道:“这你竟也能猜到?”
颜子睿自得道:“那是自然,连眼高于顶的魏征老儿都能拉下脸来赞一句‘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又是秘书郎,
除了褚遂良还有谁人!”说着话锋一转,乜眼向着李世民道,“殿下当我宏文馆白待这半年吗?”
李世民失笑道:“岂敢。我只当你日日与刘文静斗嘴来着。”
“你!”颜子睿气结,当下恼怒道,“若非那青面小鬼一开口便句句带刺,小爷哪来那么闲工夫与他顶真,哼!”
李世民笑道:“肇仁就那脾气嘛!”
颜子睿只觉这话刺耳,语气不由刻薄起来,粗声粗气道:“他也算个人物,却无论与谁说话都连削带损,弃妇行径,叫
人忒瞧不起。”
李世民开解道:“但凡圣贤能聪,总有几分异于常人的脾性,他有他的长处,自也有其短处,想开了便是,何须多做计
较。”
颜子睿冷声道:“是,合该是个人就让他三分,刘文静能嘛!”
李世民这才品出味来,不禁低笑一声,撑起身凑到颜子睿耳边道:“相时你……不是在呷醋罢?”
颜子睿脸上登时挂不住,怒而掀被坐起道:“小爷咸盐吃多了,喝那口飞醋!”
李世民脸上笑意更甚,起身将人搂了,颜子睿抬手拍开他毛爪,李世民不依不饶,如此反复三四遭,才将人结结实实搂
了,低头吻在颜子睿鼻尖上,噙着十分笑意道:“相时,你见过小娃儿干架吗?”
颜子睿不知他何意,没好气地道:“见得多了,要饭时天天干架,怎么?”
李世民呵呵笑道:“寻常街坊间小孩儿干架,打输的那家父母总领了自家孩子去评理,而赢家那边,虽然当着人面骂两
句犬子顽劣,但一转身,免不了夸儿子一声能干,或者买一支糖人做赏也未可知。”
颜子睿仍别着气,闷闷不语。
李世民摇他两下,道:“怎么,傻了?”说着将人掰过脸来道,“你如此聪敏,怎么还没猜出来?秦王府上下都是我现
在夺储的顶梁,未来李唐的砥柱,他们有些小瑕疵无伤大雅,我自然要袒护他们两句,但你不同,你是我——”
“行啦,”颜子睿耷拉着脸打断道,“别娘们叽叽的,这么一长串听得小爷耳朵根长茧。”
李世民偷眼大量他脸色,虽低落着,却已有云开雾霁的兆头,知他解了,心里笑一声少年心性,面上自然不敢放出来犯
禁,只陪了笑脸道:“真不恼了?”
颜子睿白眼道:“恼个屁,小爷何曾恼过。”
李世民道:“是是是,是我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相时宽恕则个。”说罢还假模假样地虚揖了一礼。
颜子睿摆手道:“行啦行啦,小爷何等样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啦!”
这一节算是揭过,两人仍躺在床上说话。
颜子睿想了想,道:“殿下,我真不能留在此地吗?”
李世民道:“你是我亲随,秦王府的都尉,你留在这,跟谁?”
颜子睿便默然不语。
李世民心中微涩,忍了忍,温声道:“相时,我知你所想。你放心罢,咱们回京,五弟与史万宝还得留在这。
颜子睿道:“他们却不走?”
李世民道:“五弟是淮阳王,史万宝是叔父淮安王的人,且一者封了河北道行军总管,一者封了行台民部尚书,都是父
皇指派来打仗的,不好走脱。”
颜子睿道:“他们留在这,虽有益于分流太子兵力,监察东宫消息,却不一定能与李建成相敌,难免被东宫算计。”
李世民道:“他们二人也不是初出茅庐,自有对策。且我也不是神仙,哪里能事事安排妥帖。”说着顿了顿,道,“我
已知会他们二人,若得到汉东军大先生的消息,先报与我得知,不报作朝廷军功。”
颜子睿眼一热,偏过头去,背对着李世民良久,声音低微:“殿下……”
李世民道:“嗯,怎么?”
颜子睿摇摇头:“困了,我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卷三·命格多舛逆天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