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簿(第四、五卷)+番外——营长小五

作者:营长小五  录入:08-20

此时宵禁伊始,大道上来来往往巡视的金吾卫有不少,待眼前的一列兵卒走过,颜子睿从阴影里走出,叩响五福客栈的门环。

店小二打着哈欠来应门,一见是他,吓得一激灵,忙扯出笑:“哟,客观是您呐,您这是来——?”

颜子睿跨进门:“账你记秦王府上,把我压的剑拿来。”

店小二忙不迭取来了剑,颜子睿道一声“有劳”,接过便上了楼,走得甚快,却在房门口顿了一刻,深吸一口气,才推开门。

唐幕之自斟自饮,甚是惬意:“人我是救回来了,但我唐幕之本事小,再救一次可千万别摊上在下,否则一准砸了唐门招牌。告辞。”

说完拱拱手,颜子睿连个谢都还没说出口,他便一抖衣衫头也不回出了门。

倒是青城子倚在床榻上遥遥拱手:“少主慢走。”

这两人交情不知何时倒好成这样。

随着关门吱呀一声,房间内霎时静了下来,颜子睿随便找了张坐席,离床榻远远地坐了:“师——你为何要灭颜氏满门?”

青城子的声调波澜不惊:“我曾要你发誓不练十三天狱第十二重,怕你走火入魔。灵妙宫历代传人练十二重者无一例外,均气血逆行,成了杀人魔头,最后经脉尽断。这里面,就有我一个。”

十多年前北少林那一幕浮现眼前,颜子睿道:“所以那次南少林相遇,你其实是去偷佛舍利的?”

青城子点头:“不错。”

“但偷佛舍利之前你已经入了魔障,当时说话却还清醒,何故?”

青城子答道:“你可还记得天机子?”

“原来救你的人是天机子?”

青城子苦笑道:“我当时入魔已深,灵妙宫人阻挡不住,便向唐门求助。唐门有一味秘药散剂,一旦吸入,无论神魔都要倒地不醒。而我那时神志不清,在江湖上乱闯,被云游的天机先生在庆州撞见,天机先生不知灵妙宫秘传心法,拼了性命功力才拉回我一时三刻神智。而那时,庆州‘开山刀’宋氏已被我杀得只剩下宋家主的夫人。而你们家,更不知何时已遭了毒手。”

“宋氏夫人……”颜子睿喃喃自语,“莫不是当年灵妙宫与天子阎罗他们一起围攻我们的太子鹰犬之一?”

“正是。当年清醒之后,为防再入魔障,我经天机先生指点,立刻动身往北少林去找佛舍利,临行前曾允诺宋夫人,此生此世,只要宋夫人有吩咐,我便拼力而为绝无二话,或者她若要我性命,也无妨。”

迷题渐次揭开,颜子睿的心也愈发不知酸苦:“那你投入秦王帐下,又是为何?”

“等我解了魔障,归还佛舍利,遣散灵妙宫最后的零散宫人,本想自行了断,天机先生却点破我之狭隘,道是天下未定,风尘仍在,不如从一位明主,把一身才学化归天下。”

“那你为何又入了刘黑闼麾下?”

青城子苦笑一声:“宋夫人。”

“宋夫人?”颜子睿道,“莫非东宫和刘黑闼也有私?”

“庆州开山刀原蒙过太子恩德,故而誓死效忠东宫。太子不仅想和刘黑闼暗通款曲,以期内外夹击扳倒秦王,甚至连突厥人那边,也有几分交情。”

“所以宋夫人根据太子的吩咐,让你去刘黑闼那儿做军师,要教刘黑闼在洺水把秦王干掉?”

“是有此意,”青城子道,“可惜,汉东军空有草莽英雄,无王者气象,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

颜子睿默然无语。

青城子隔着烛火远远看他,曾朝夕相处,执手而过的稚气光阴如今被脸上青年人的棱角所取代,曾一打照面眼角眉梢便满满当当的笑意,如今更成了嘴角抿紧的一抹沉郁。

“话说尽了,子睿,你该动手了。”

颜子睿正在怔忪,冷不丁被“动手”两字刺得一激灵:“我——不对,还有!”

“还有甚么?”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颜子睿道,“当年母亲把这两句写给我,和师父——和你又有甚么关联?”

“呵呵,”青城子笑了一声,“千江有水,是为清,万里无云是为澄;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这一句佛家箴言,对证的是佛家涅盘心境,叫做无中生有,有化为无,空无一物——”

颜子睿呐呐地接道:“空无一物,灵妙心境……”

青城子点头:“所以是灵妙、清澄。我本姓顾,名清澄,曾在江湖有些浮名。因天机先生有再造之恩,再者当时也不想与灵妙宫又再多牵扯,便入了天机门下,号青城子。”

语罢,青城子便卸了力,索性倾身靠着,长抒一口气:“这些冤孽我本以为今生今世不会再提,辛苦瞒藏,偷来几年纯然快活的光阴,也——很够了。子睿,你恨我是应该,动手罢。”

颜子睿握紧手中的剑,哗地一声抽出,剑身振颤不止,龙渊二字在灯下反射着喑哑的光,隐约似是血凝成的。

五六丈的距离,一步步走去,分外吃力且压抑。

剑锋冷如寒冰,架在那个人白得泛青的脖颈上,青色血脉有些微弱的搏动由剑身传到颜子睿手心,烫得颜子睿几乎要扔掉手中的剑。

青城子看着颜子睿,三分笑意,三分温和,三分纵容,一分说不清的,许是不舍。

这样的永诀——

颜子睿闭上眼,抬手,劈落。

青城子被一个凶狠的怀抱网住,耳边是青年人咬着牙的声音:“师父!”

壹零贰

灯花噼啪一爆,两人倏然回神,不知已过了多久。

青城子微扬起脖颈,方才剑锋划破的细小伤口渗出一线殷红的血迹,颜子睿便蛊惑一般俯下唇去。

青城子却手上加力,将人拉开些,坐在床沿:“子睿。”

颜子睿扭过脸。

青城子一叹:“我毕竟是你仇——”

颜子睿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你是我师父,叫青城子。我仇人是顾清澄,已经死了。”

“但即便——”

颜子睿截断他话茬:“陇州那年,师父其实是想一人赴死罢。”

青城子一愣。

“当时师父已经病入膏肓,为了我大好前程,才编出谎话来骗我。”

青城子无言以对。

“我也见过花花世界了,虽然所留恋者甚多,但终究敌不过与师父归隐灵妙宫的念想。”

顿了顿,颜子睿接着道:“杀人者是顾清澄,不是我师父。即便有,恩怨情仇到一世人生过后,也大多是云淡天青。入世这几年,我亦杀人无算,而如今,我不愿二十年后才想开,然后遁入空门,对着满地落珠老泪纵横,悔过终生。”

“子睿你……”

颜子睿握住了青城子的腕,指尖熟稔地游弋,青城子只一个晃神,两人已然十指相扣。

青城子还想说甚么,颜子睿却已探身倾过来:“师父,徒儿不肖……”

最后一个字隐匿在暧昧唇吻里,青城子心中一道激雷狠狠碾过,四肢百骸都在颜子睿不容分说的压制中动弹不得,罢了罢了,青城子阖上眼,随他去了……

这一夜,只嫌太短。

晨钟敲到第三叠时,颜子睿才迷迷糊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先握了手指,感觉手心里另外一个人的指掌,便满足地打了个哈欠,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

青城子昨晚被他这不肖徒折腾一宿,眼下睡得正沉,这人似是不会老,只是鸦翅般的睫羽下一圈青紫,也不知多少晚上没睡过踏实觉。颜子睿看得眼眶发酸,伸手把被角替他掖好,刚要翻身下床,青城子却在这轻微的动静中醒了。

迷蒙地睁开眼,看见颜子睿,还没说话就先笑了:“子睿。”

“师父,早。”颜子睿嘻嘻笑着,“把你吵醒啦。”

“不肖徒。”青城子一动弹,便觉得身上有异样之感,不由僵着脸骂了一句。

“是是,师父骂得是。”颜子睿麻利地穿戴,单脚立着穿鞋,直蹦跶,别提多欢实,“不肖徒我这就下去吩咐小二提热水给师父沐浴,师父早上想吃甚么?我去买。”

屋里的日光一下子灿烂得直晃人眼,青城子觉得床前这人又成了刚带回灵妙宫的泼皮小叫花,铁齿铜牙叫人无话可说,索性翻身睡回笼觉。

颜子睿自然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兴兴头头往外跑,正要开门,却听见门外一阵吵嚷,喧嚣中不知谁扯着嗓子来了一句:“我的天娘哎!突厥人来了!要迁都啦!”

“突厥人?迁都?!”

一下子师徒二人均是面面相觑,颜子睿呐呐道:“秦王、秦王也不拦着?”

心里一急,又想直奔秦王府,眼看青城子还没起身又想伺候在他身旁。

青城子看他猴急的样子即刻了然:“子睿,你去秦王府罢。”

颜子睿急切地看着青城子:“师父,咱俩一块儿去罢!秦王他们也总念叨师父!”

青城子摇头:“我现在是案犯,去了秦王府被东宫耳目知道又是一场风波,待在这里最是便宜。且现在这阵仗估计要乱,正是紧要的时候,你快去。”

“那师父你——?”

青城子安抚地笑了笑:“怎么,还嫌我一晚上死得不够透?你放心去罢,我总在这等着。”

“得令!”颜子睿乐得一蹦,就往门外窜出去,不一刻又一阵风也似地刮回来,“师父!这回可不许再骗我啊!不然我——”

青城子无奈点头:“别耍宝,快走快走。”

这浑人便咧着嘴笑着,一步三回头地蹭出去。

若不是浑身软如棉絮,任青城子涵养再好也要照他面门撇一双鞋底过去,委实欠揍。

出了客栈,大街上似是已经能闻到动乱的气息。

颜子睿便收束心神,在背人的街巷处一个纵跃跳上房顶,施展列子御风,往秦王府赶去。

秦王府门前的守卫仍是熟面孔,功夫不算好,眼力却是一流,颜子睿老老实实走到门口,和哥俩打个招呼,进了秦王府。

正是早朝时候,秦王府内人员来往井井有条,颜子睿看着没见着要紧人等,便先跑到膳食房顺了顿早饭,边吃边和厨娘聊了会儿家长里短,大事小事连带着花园里的母狗生了一窝小崽都知道了,才别了热情好客的厨娘,往宏文馆去。

进了常用那间正厅,军报奏章零散地堆在案台上,几个侍女正在收拾,见了颜子睿,不由喜道:“是都尉回来了!”

颜子睿和她们寒暄几句,顺手拿了桌上书简随意翻看,侍女熟知常在宏文馆这几位的秉性,煮了清淡的茶汤上来,颜子睿道:“殿下和几位大人都上朝了?房、杜二位先生呢?”

“回都尉,奴婢听说是前几日突厥大举进犯边境,烧了两座城,抢了不知多少,还扬言要长驱直入,直捣长安,陛下便下旨让两位先生入朝,这几日都在商议着迁都的事呢。”

挥退了侍女,颜子睿将腰间龙泉剑挂在墙上,转到隔间去看沙盘地图,正计算突厥进犯线路,便听得一阵人声嘈杂,接着便是尉迟敬德的大嗓门:“相时老弟你可算是回来啦,哈哈哈哈!”

颜子睿估摸着眼下的阵势也就好打仗的尉迟还能笑得出声,果然,刚迈出前厅就被尉迟照着后背猛拍了一掌,要没恢复功力那会儿,估计拍断了脊梁骨也未可知。

一时众人喧嚷问候之声不断,颜子睿疲于应付,待舌战群雄告一段落,才看见李世民站在一边笑着看自己。

两人按着场面礼数见过礼,众人各个落座,李世民在走过颜子睿身边时低低道:“幸好让你带着龙泉,不然这回真不回来了罢。”

颜子睿一抬头,李世民已经一脸常色地走开去了。

甫一落座,颜子睿便开门见山:“殿下,坊间传闻要迁都?”

李世民点头:“父皇正有此意。再加上裴寂等人从旁撺掇,突厥人的铁骑威吓。”

尉迟敬德接着哈哈大笑道:“不过这事儿已经黄啦,就在今日早上!”

颜子睿喜道:“当真?”

尉迟敬德道:“老哥我还能骗你不成!再说,谁的嘴能说过咱们殿下和刘文静两人联手,即便李建成快马加鞭赶回来游说也没辙!哎,你是没看见,裴寂老儿那张老褶子脸今日让刘文静说得一连换了好几个彩,真他娘的绝了!连萧瑀都让他挤兑了几句。然后殿下再洋洋洒洒一篇大道理一说,迁都这事就这么黄了,李建成只能干瞪眼!”

颜子睿笑道:“李建成赶回来了?不过没迁成就好,否则这一迁都,王气动摇,大唐威严扫地,李建成河北沿路扎根下的势力,迁都过程中按典制又该东宫全权护卫,半路皇帝禅了位也未可知。”说着朝四周扫一眼,“刘文静呢?”

杜如晦苦笑一声道:“咱们的刘大人呐,现在叫病西施了。整个人不比纸糊的沉多少。”

颜子睿讶然道:“他的寒疾这般重了?还有闲心上朝当箭靶子?”

李绩摇头:“肇仁兄啊,那是不把自己耗干了都不算完。”

秦琼道:“肇仁这几日一下朝便被他胞弟刘文起接回府中将养,见面说话,隔好几丈就能闻见一股药味。”

尉迟敬德道:“他胞弟刘文起也是个管家脾气,这几日听说是又请大神又买人参,还把前一阵被刘文静扫地出门的夫人也接回来说是服侍。要我估计都能让他闹死。”

尉迟自顾自说得欢畅,全然不顾管家二字戳中了房玄龄死穴,说完后还冲房玄龄一乐:“你说是罢,老房?”

颜子睿见迁都一事已然平息,心中牵挂青城子,便要起身告辞,正离了坐席,却见姜由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进来,对李世民道:“殿下,刘大人被下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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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大惊,李世民抬手止住众人:“姜由,怎么回事?”

姜由抹了一把汗:“是、是宫里刚来的消息,说是陛下说刘大人要造反,已经关进了大理寺,主审官正是裴相与萧尚书。小的已经打发人去探听了。”

“甚么?!”尉迟敬德一拍桌子,瞪大眼睛,“裴老儿主审?!这不是摆明了要刘文静的命嘛?!娘的!”

秦琼一把将人扯回坐席:“还没定论,你先炸了。别急躁,圣旨没下,总有转圜余地。”

李世民沉吟道:“玄甲军熟悉宫内,姜由,你派去宫里探查的可是玄甲军?”

见姜由点头,李世民道:“宫外还是丽景门的人熟稔。如此,你拿我引信调丽景门的人去大理寺打听,大理寺卿孙伏伽那老儿与肇仁有宿怨,保不齐和裴寂一起连日提审,肇仁眼下的身体一板子下去可就交待了。”

姜由领了印信,李世民转向杜如晦和李绩二人:“杜先生,你辛苦一趟,和李总管一起去肇仁家看看,究竟发生何事,有需要打点之处,府库钥匙在李绩那儿,只管取用,事后再禀。”

待二人走后,李世民便对房玄龄道:“房先生,这事来得突然,若又是东宫暗中动作,只怕凶险。你去太傅李纲府上一趟,探探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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