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子强撑着站起,冲了一步又重重跌倒,额角磕在墙壁上,眼前发黑,满嘴腥苦:“子睿,师父命令你停下!你若不听,我便将你逐出师门,永不相认!”
颜子睿催动身法,慢慢旋转起来,他的声音飘飘渺渺,却笃定非常:“……师父,乌鸦反哺,结草衔环,一直是你照顾我,我还未曾报答,况且……师父于我……不止传道授业,还有……心……”
颜子睿身法渐行渐快,他周身气流一时间涌动如暮霭山岚,地牢里幽幽的火光随着他气息跳跃,仿佛祭奠前的献神舞。
青城子看着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两人过往的种种,然后倦怠已极般地阖上眼,睫羽在火光中一颤一颤,一抹清浅的笑容从嘴角溢出,如涟漪般浸透整个人,满足,安然——
昏暗的囚室里,青城子几不可闻地自语道:“如此,也够了。此生如此,夫复何求……”
在颜子睿的身法眼看要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万古劫灰即将笼罩这间地牢的刹那,青城子长吸一口气,双手成掌猛拍在心脉发轫的极泉大穴上,只听他声如洪钟,一声断喝:“颜子睿,我便是杀你满门的凶手!洛阳颜家一百二十三条人命,这血海深仇,你不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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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炸雷劈落,颜子睿造就的“万古劫灰”的空茫宇宙中,蓦地奔腾出一股溶浆,刹那间,天塌地陷。
他突兀地睁开眼,呆呆地道:“甚么……”
青城子一手撑在地上,声音似是从肺腑里生生逼出来:“十七年前,洛阳颜氏一门,是我杀的。”
地牢内一时间静得连吐吸声都不闻。青城子嘴角慢慢流下血迹,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地上。
颜子睿声调茫茫然:“师父,你流血了——”
青城子打断他:“颜子睿,我就是你的灭门仇人。你若是救我,便是对不起颜氏宗亲。”
轰隆一声巨响,灰尘飞扬间,颜子睿站在被震断的牢门前,双手掌心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
青城子先是吃了一惊,而后涩然一笑:“呵,现在报仇,也好。”
话音刚落,他只觉身上一轻,颜子睿已经抱着他从地牢一跃而出,风声狮吼般从耳边呼呼滚过,颜子睿在空中如失手射出的羽箭一般,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直到出了雍州地界,眼看着长安在望了,此时,已是一夜翻过,天色朦胧将明。
竟是神行太保也似,直直跑了一夜。
长安城门守军正在交换鱼契,准备开城门,不时有鸡鸣划破城中静谧,不多时,晨钟从钟楼顶上响起。
这忽然四下响动的钟鼓声似是拉回了颜子睿一线心神,他略停了一停,漠然地四顾一番——他们眼下身处临着富康里的一条街市,颜子睿喘了几声,带着青城子跃入一家客栈的空房。
青城子靠在床沿,颜子睿则慢慢脱了力一般顺着墙跟坐了下来。
滞重的沉默如同邪神凶兽,将二人吞没其中。
良久,颜子睿道:“时辰不早,师父先歇了罢”
“子睿——”
颜子睿抬手打断他:“我很累了。”
青城子回顾床榻和被褥,但颜子睿自己靠在墙根阖了眼。
断腿隐隐作痛,震伤的心脉在每一吐吸间如千万把小刀要肢解了这副左支右绌的身躯。青城子皱着眉,不知何时沉入不甚安稳的睡眠,等被一场梦境悚然惊醒时,颜子睿已经不知去向。
店小二敲响房门:“客官,那位年轻公子叫小的告您一声,他有事先行一步,请您等他一等。”
等了一刻,听房内并无应答之声,又道:“客官,小的这备了早饭和热水,您是先将就点还是一会儿再说?”
房内仍无动静。
“客官?”小二叫了一声,“小的进去给您拾掇拾掇?”
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店小二告了声罪,推门进去查看究竟,却在掀开帐幔时唬了一跳,失声道:“我的天娘欸!这这这,这死了人——”
他惊得倒退了好几步,手哆哆嗦嗦指着床上脸色灰白,嘴角一线干涸血迹的客人,正要憋足了劲大叫,后背却撞上一堵物事。
小二吓得跳起来,回头一看,一个衣着考究的公子笑盈盈地拍拍他的肩:“放心罢,没死人,只是暂时晕厥罢了,我是那付钱先走了的客人请来的大夫。小二哥,劳驾提一壶热水,一坛烧酒来。一会儿还有人送药过来,也麻烦你代为引路。”
说着店小二就被那公子笑着推出了门外,门在他面前合上,店小二呆立了一刻才下了楼,一边走心里还一边犯嘀咕:大夫?看这打扮还真不像,该不是来毁尸灭迹的罢?
等他拎了水和酒再次踏进那间房,“啊”地一声几乎扔了手中物事:地上四溅着好大一摊血,那本来脸色灰败的客官此刻可算是死透了,面皮白得和招魂幡无二,软软地委顿在床榻上。
“救人果然比害人辛苦,”那大夫不知在练什么邪功,此刻收了手,从床榻上下来,他面色也不好看,“水和酒放那儿罢,药可有人送来?”
店小二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啊,药送来了。”他说着把一个布囊放在桌上,里面叮当作响,也不知是何物事。
掩了门退出房间,店小二琢磨着是不是报官,但想想早上店门未开时,那押了随身宝剑走脱的客官,还有这邪气颇重的大夫,不省人事的病人,店小二眼前浮现出掌柜拿着那把剑把客官好声好气送出门后,转身对自己说的话:“噤声!别多事!这把剑不是寻常兵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既出去典当,我们且信他典当。不到万不得已,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掌柜家祖上曾做打铁生意,话想必错不了。流年不利啊……,店小二摇摇头,正要下楼,却听那房里传出“啊”的一声喊,他吓得一哆嗦,赶忙装作没听见,下了楼。
房间内,青城子在一阵剧痛后睁开眼,一个青年人带着两分调侃的笑脸映入眼帘:“在下蜀中唐幕之,青城先生,幸会。”
青城子道:“承蒙唐少主搭救,不能起身道谢,万望恕罪。”
唐幕之哈哈一笑:“在下不过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罢了,先生不必介怀。”
青城子眼色便一黯:“子睿他,现在何处?”
唐幕之摇摇头:“我见他是在燕稽楼,他找上我,托我帮先生疗伤,说完人就不知去向了。那脸色,啧啧,怕用尽我所学,也不能把人毒得那么惨。”
青城子不语。
唐幕之便接着道:“以在下那点三脚猫的医术来看,青城先生脉象本来衰微,想必近两年前曾有一场气血逆行的大病,血行至下|身越发滞重,日积月累,以至成毒,生生废了一身功夫和两条腿。”
他顿了顿,无奈地笑道:“只可惜,青城先生尤嫌折腾不够,为用一招佛门狮子吼,自撞心脉大穴,生生逼出丹田仅存一线真气,终于功德圆满,阎罗王不发请帖都不行了。”
青城子听他说得诙谐,却是分析得分毫不差,只得苦笑着点头。
唐幕之道:“恕在下好奇,先生吼那么惊天动地一声,想也是为了救颜相时罢,只是以那小子的功夫根底,至于先生这么九死一生?也忒辱没师门。”
忆及颜子睿那几乎可称是玉石俱焚的一招“万古劫灰”,青城子涩然道:“此中人事纷杂——”
“不足为外人道也~,”唐幕之敲着脑门接道,“在下一向奇怪,以颜子睿之聪明,怎么就又废武功又瞎了眼睛,摊上事了就跟大叫驴一般,不逃不躲不找人当挡箭牌,直挺挺往前赶。把自己折腾得像是和阎王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原来,是名师出高徒。”
见青城子不言语,这唐门少主更没个正形,说得越发带劲:“对了,还得加一项——都是哑巴吞萤火虫,心里透亮,死不开口。”
他这下可算刻薄到十分,然而青城子性情一向冲和平淡,并无半分恼怒,只勉强撑起身道:“子睿他还曾废了武功?又盲了一目,他这几年,到底……”
唐幕之忙扶他靠稳妥:“先生呐,求你了,就把在下当小厮使唤罢!不然在下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抢来的半条命若是交待了,颜大侠”
似是没看见青城子脸色惨然,唐幕之自顾自将唐门秘药倒出瓷品,放到青城子手上:“舌下含服。先生可曾见过这药?”
见青城子摇头,唐幕之道:“哈哈,这大概可与佛门大还丹,武当九转仙露相媲美了,这一套药分三色,赭,褐,黑,每两时辰依次服用。整个唐门,共就两套。先生不妨猜猜,叫甚么名字?”
青城子自然猜不出,唐幕之慢慢笑道:“说起来,这药还是拜灵妙宫十七年前所赐,所以这名字,就叫灵丹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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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也是今早见了颜相时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才猛然想到。”唐幕之说着,笑意就仿佛沉入冰冷深潭,一点一点慢慢敛去,“这药的来源,正是十七年前送入唐门的‘灵丹’、‘妙药’,互为毒解,相生相克。而洛阳颜氏灭门,恰好也是十七年前。不是巧合罢?”
他吐字清晰而缓慢,没有一分笑意的脸上,泛起冷冷杀意:“在下与颜相时一见莫逆,相时的仇人,在下绝不姑息。他若不能报,我自当为他报之。”
青城子淡淡笑了:“少主请便。”
唐幕之也不客气,从袖里抽出一把喂了毒的天星镖,在手里掂转着:“青城先生可有甚么要交待的?”
青城子摇摇头:“多谢,不必了。”
“好。那先生立个字据罢,以免相时误会在下医术不精。”唐幕之拉过矮几,放到青城子面前。
青城子笑道:“也好。”
矮几上笔墨俱全,青城子将笔蘸了墨,写起来:子睿,见字如晤——
写完这几个字,青城子只觉手上乏力,一颤,一线墨点甩落在雪白宣纸上。
青城子便有些恍惚。
唐幕之也不催他,看着那几笔字,好整以暇地道:“记得头回见相时,我正在燕稽楼临暖阁喝酒,独自要了一坛杜康。那小子冲进来时快得像阵风,在下自诩听风辨器也算是看家本事,却连转个身的空隙也没有。”
青城子看着面前宣纸,见字如晤,不过寻常信笺定式,落在眼底,却刺目,生疼。
唐幕之却天马行空,似是随口闲扯:“颜相时有一项忌讳,随人公子、都尉、相时地乱叫,只子睿这两字,断断叫不得。”
青城子字体是随性的飞白书,“子睿”二字意态风流,横竖勾画一气呵成,唐幕之伸过脖颈瞟了一眼:“看来,先生写起这两个字倒是熟稔得很。”说着又靠回坐席,好整以暇地看着天星镖,“先生别发呆了。在下杀人最烦拖泥带水。”
末了,又添一句:“了结了这里,在下还赶着救人。虽然没切脉,但望脸色,那小子五内俱焚估摸着还算轻的。况且听说朝中最近又出了大事,秦王府的屋顶像是要散架了,不知相时到时要何处落脚呢。”
青城子闻言一惊,道:“当真?”
“先生将死之人,还关心这些作甚?”唐幕之道,“在下是只盼着《瀚海录》一损俱损,唐门落得逍遥,在下闲来杀杀人,赚赚钱,喝喝酒,过神仙日子。”
他声音不高不低,无甚悲喜,寻常街巷里邻里间谈天一般,但天星镖的冷光打在他脸上,便有种
奇异的深刻神色,让人不由想到淌在冰上的一行冷水。
青城子看着纸上“子睿”二字,良久,慢慢搁了笔。
唐幕之挑眉:“这是甚么意思?”
青城子推开矮几,整个人靠到身后被褥上:“少主费心了。”
唐幕之盯着他看了一瞬,忽而袖入匕首,抚掌大笑:“哈哈,先生果然高人。好说,改日送两对‘灵丹’‘妙药’到蜀中唐门即可。”
青城子淡淡笑了,神色虽涩然,眼神却有了一丝光彩:“必当奉上。子睿有莫逆如此,真是三生有幸。”
“过奖。”唐幕之大剌剌地摆手,“不过有一点,在下好奇得很。以先生心性,绝不像是大开杀戒的人。说是我唐幕之干的,倒还有几分真。”
青城子苦笑道:“少不更事,自以为修为卓着,一失手便铸成大错。酿成的修罗场,岂止洛阳颜氏……”
唐幕之思忖道:“近二十年前,曾有人引起一场江湖浩劫,所到之处,血流成何,老弱妇孺皆不能幸免。江湖传言,那嗜血恶徒所修功夫名叫‘十三天狱’,出自灵州灵妙宫,难道,真是先生?”
青城子点头,脸色似是罩了一层雾,透出一丝渺远的倦怠。
唐幕之以手抚额,长叹一声:“真是……谁成想。在下向来只当是江湖以讹传讹来着。”
青城子阖上眼,默然无语。
唐幕之苦笑一声:“听族内阁老说,当年接到‘灵丹’‘妙药’时,虽火速赶去,但终究晚了一步。自此这事也成了唐门秘闻,在下若不是将来要接门主那苦差事,怕是也难知其内幕。”
青城子似是倦怠已极:“再如何开脱,这一身血债也难以抹杀。陈年旧事,少主不曾见,自然看得云淡风轻。但在下早已身在阿鼻场,若不是后来收了那么个徒弟,只怕……早已是行尸走肉了。”
“哈哈,”唐幕之道,“灵妙宫家事,在下不便置喙。只是有些担心那个大叫驴,别想不开,找个僻静地方一头撞死了。”
他说完眼神向窗外看去,越过街坊牌楼,临着便是富康里,一家家门户宽敞,鳞次栉比。长安冬日的暖阳铺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让人几乎有种错觉:这红尘人世也是这般温暖清净的。
颜子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跑了一夜的腿脚早失去了知觉,浑身上下,除了鼻息仍旧在吐纳以外,似是再没有一点活人的征兆了。
富康里是一大片民宅,只有几家沽油卖酒的小店零落地点缀着,巡逻的京兆兵卒整齐列队地从颜子睿面前走过。
午后的日光将人影照得轮廓分明,摇摇晃晃间,颜子睿茫茫然抬头,阳光白花花打在脸上,颜子睿不由一阵眩晕。
恍惚间,他模糊地想起,这是他多年前第一次来长安时走的街。
当年这条街也是这么整齐安静,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腾起一溜儿烟尘,身后撵着气急败坏的京兆兵卒。
他在这里丢了烂嘴李的玉,被抓进牢房,遇到天机子,一切熙熙攘攘,从这里展开画卷,恍如昨日。
后来阴差阳错,一直未曾有机会再来此地。
烂嘴李地下有知,大约早已气得能把烟嘴都点着了。
“富康里,津门街东三杠十六,那里悬着暗褐色铁梨木牌匾,上面用浓墨写着龙飞凤舞的“杨府”二字。你把这玉递进去,自然有人照应你。“
——烂嘴李在洛阳朱雀大街一角破庙的墙角下絮絮交待自己。
津门街东三杠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