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子忍俊不禁:“别犯贫,好生说。”
“我不正好好说呢嘛,”颜子睿边说,手边不安分地向下探去,“定计那天晚上更不用说了,我的耳力,连只促织跳进来我都听得见。也就季凤儿大闹了一场,说起来——”
他越摸越不是地方,青城子正要按住他的手,颜子睿却自己顿住了,青城子正狐疑间,却见颜子睿慢慢坐了起来,声音有些不稳:“师父——”
青城子不解道:“如何?”
“师父,”颜子睿在黑暗中道,“师父,季凤儿。”
能听到李世民兵变日期,而又可在秦王府来去自如的,只有那日闯进宏文馆的季凤儿!
壹壹零
赶到秦王府内时,李世民已带着姜由和两名玄甲军细作部高手去了季凤儿住的绿绮园。
这紫菡园还是李世民应长孙氏之请,为季家姐妹在原来园子的基础上特地修缮而成,取季凤儿名中“凤”子之意,相传汉朝的司马相如便是以绿绮琴抚了一首《凤求凰》而打动卓文君芳心,才衍生出一番佳话。
在去的路上,颜子睿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为李世民,甚而整个秦王府一向厚待有加的季凤儿,会是东宫的奸细。
园内侍女小厮都噤若寒蝉,个个头低到胸口,颜子睿一路行来 ,也没见个人通报。不出所料,未踏进正厅门,颜子睿便察觉到里面几道熟悉的气息,李世民的隐隐沉重,想是压抑着怒气,季凤儿的则很急促。
门关着,颜子睿想了想,转身要走,却听里面传来季凤儿的冷笑:“我这个案犯都不怕,你逃甚么。还是怕我的门槛脏了颜都尉的贵趾?”
“承认起来倒不含糊,”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暴风雨前静得骇人的苍穹一般。
颜子睿推门而进以后看到的,便是两人冷冷对峙的场面。
静默半晌,李世民道:“凤儿,秦王府合府上下,自从接你进府以来,对你如何?”
季凤儿咬了咬唇,涩然道:“合府上下对我都有如己出。”
李世民又道:“你长孙姊姊待你又如何?”
“长孙姊姊视我如亲姊妹。”
李世民道:“那我又待你如何?”
季凤儿闻言嗤笑一声,却闭口不答。
李世民怒极反笑:“哈哈,原来是怪我待你不好才投靠了东宫么!那烦劳季姑娘示下了,区区到底是如何得罪了姑娘?”
季凤儿低头呵呵笑起来,越笑越大声,以至于整个人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支撑不住地倒退两步,然后一抬脸,刷地抽出天机笔,咬着牙直向李世民道:“你如何得罪了我,你却不明白,倒来问我?!二郎哥哥,枉我叫你这么多年二郎哥哥!”
李世民沉声道:“你休要胡闹!若是为了刘文静一事,其中关节,岂是你可以过问的!便是你姐姐亲身来了,只怕也还是这结果!”
“哈!多好的说辞!”季凤儿尖声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这只是其一,你难道不知道还有其二么!”
李世民挥开要挺身护卫的玄甲军,仍站在季凤儿面前:“恕某愚钝,倒要请教。”
季凤儿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哼,我只怕说出来,你李世民别说甚么皇帝,连沿街要饭都未必有人搭理!”
李世民何曾被人玷辱至此,当下便要怒,颜子睿见状忙打圆场道:“凤儿胡说甚么呐,这不是指桑骂槐,揭我当年老底嘛!”
谁知季凤儿听他说话却更怒:“颜相时,天下好事都要被你占尽不成么!哼,你想当和事老,也要问问自己可有这大好面子!”
“放肆!”
李世民这回却是真正怒了,抬手示意玄甲军将季凤儿拿下,季凤儿泪水夺眶而出:“你们是甚么东西,也配挡本姑娘的路!”
说着一扣天机笔机关,二尺八寸的天机笔登时两头节节暴长至一丈三,如一把短矛闪着冷光,也不知季凤儿怎样一避,竟生生越过那四个玄甲兵卒,一手推出成掌,一手执笔,身如游龙,天机笔尖直凛凛向李世民刺去!
颜子睿心道不好,同时人已经朝李世民身前扑去——季凤儿一出手便是天机武功中拼命的法门“天威叵测”,颜子睿曾见天机子用这一招在长安狱中重伤七阎罗中两大高手,且当时天机子还未尽全力,而眼下的季凤儿分明是把性命都赌在了这一招上!
这一招来势凶狠,颜子睿不敢贸然硬拼,亦怕伤了她,因此手下都是些虚与委蛇的软手法,脚下也就被逼得节节后退,几次季凤儿的笔尖和掌风都掠过脸面和胸口,当真惊险万分。
这般拆解了十多招,季凤儿带着脸上纵横的泪痕,怒道:“颜相时!你充甚么好人?这么软绵绵的打法是要感化我立地成佛,好成就你的好名声?!哼,我偏不如你的意!”
她说着攻势越发凌厉起来。
颜子睿无奈:“凤儿,你若有苦衷,不必如此决绝,大家都会替你想辄。”
“我能有甚么苦衷,”季凤儿恨声道,眼泪边扑簌地往下落,“不过是场笑话罢了!”
“你——”
颜子睿还欲再劝,一旁李世民却看得心慌,只见两条人影在不大的厅内穿梭,天机笔精光点点,那掌风刮过眼前只觉得面上生疼。
关心则乱,李世民便截住颜子睿话头厉声道:“季凤儿,你住手,否则你亲姐姐都救不得你了!”
“哈,你还有脸提我姐姐!”季凤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断送我姐姐对刘文静一颗心也就罢了,要我们姊妹都交付了才甘心么!”
她说着身子一榻顺势一拧,一招“天机难露”从颜子睿手下错开,颜子睿忙追上去,却不料她咬牙运足真气,“嘿”的一声,把天机笔用尽全力朝李世民甩刺过去!
这一招大出颜子睿预料,且在季凤儿投掷出去之时,已扣下机关,天机笔刹那回缩成二尺八寸的模样,眨眼间已成了一样厉害不过的暗器,拿准了颜子睿脚步再快也赶不上这流星也似的去势。
情急之下颜子睿运气通臂,手臂顿时长出两寸,再就着案几一撑一滚,在案几碎成木片爆裂前人已经翻过去随手扯过一面铜镜,一招“惊涛拍案”甩将过去。
天机笔却是何等样不世出的兵器,直直松墨砚台,势头被阻了不过一瞬,然这一瞬却也教颜子睿用一个小招“倥偬”,脚下偏侧如滑,体内真气上腾,身形顷刻轻如鸿毛,却疾如流矢,堪堪扑到李世民身前,在千钧一发之际劈手如刀,看准了天机笔便要向下劈去。
这已经是无法可想而生出的九死一生的转圜之招,然而劈下的刹那颜子睿心里却一顿:劈落之后,笔锋倒转,将冲着季凤儿势头不减地刺去,而季凤儿此刻真气已泄,一脸惨然地呆立在原地——
一念之间,电光火石,颜子睿猝然转身,死死抱住李世民,尚来不及鼓动真气。
嗤。
短促,猝不及防。
季凤儿的泪眼蓦地睁大。
李世民瞳孔骤缩。
颜子睿闭上眼。
尘埃落定。
尖锐的疼痛如一根刺扎进干涸的土地,喀喇喀喇龟裂开的纹路随即有生命般地蔓延,继而遍布。
颜子睿觉得有些好笑,这一扑,还真有些风尘三侠的意味,被说书人讲滥了的段子,竟在堂皇的秦王府活生生上演。
接着便觉得嗓子有些痒,吐纳有些不畅,一咳,地上开出一捧血来。
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呛咳,地上像是洛阳城赛牡丹的时节,满地的殷红暗赭。
颜子睿便脸上挂着无奈的神色,伸手封了肺上几处大穴,还有一段气,便对李世民道:“这次让王冼味开药的时候,多放几块冰糖。蜜枣太腻了。对了,别教我师父知道。”
还想说一句“别难为凤儿”,把这段子演足了,却没把握好火候,眼前一黑,晕厥之前似乎季凤儿喊了一声“颜哥哥”,而李世民喊了一声“相时”,似乎还有姜由的份儿,喊了句“都尉”。
但颜子睿只是觉得累。
身心俱疲。
壹壹壹
醒来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居然还是姜大娘。
“都……都尉,”姜由的声音像被人掐着脖子,“我,我这就去叫殿下。”
说着人就忙不迭地跑出去,颜子睿长叹一声:在下不着急问你秦王殿下为何把我安置在宏文馆养伤,姜大娘你也好歹告诉我,小可一共死了几日罢?
呼吸间只觉得胸口隐隐地痛,想来凤儿那一刺定是伤了肺腑,却还不算很致命,要是将肺叶真个戳个对穿,估计一睁眼见到的就该是牛头马面了。
一动也疼,左右也没人服侍,颜子睿只得龇着牙自己穿戴,一旁的矮几上放着空药盏,颜子睿放到鼻子底下一闻,有些愣:李世民还真舍得用药,那奇异的药香他竟辨不出是甚么宝贝。
放下碗,颜子睿盘坐在床榻上,气海归聚,抱元守一,真气流转一个小周天,虽然有些不畅,却还不碍甚么。
练完功夫,颜子睿侧耳听了听,神色不由凝重起来:耳力到处,静得有几分诡谲,偌大个宏文馆,竟然空空荡荡,而宏文馆外,却侍从来往,一切如常。
颜子睿便坐在床上阖眼听着,眉宇渐渐旋紧,又平复。而后睁开眼,眼神拂过墙上挂着的龙泉剑,随即低头笑了一声,再抬起脸,眼神坚定而清明。
正坐等,便听见蹭蹭的脚步一路传来,过不多久,门帘被人大剌剌一掀,李世民一身朝服打扮,连披风都未除,腰间玉佩和佩刀就这么叮当乱响地,站在颜子睿面前。
颜子睿却抢先开口:“殿下,今日初几?”
李世民一愣:“初三,六月初三。”
“死过去三日,不算多。” 颜子睿点点头,“殿下今日要动手了?”
李世民一愕。
颜子睿起身,望着李世民,忽而笑了:“改天换日的大日子,殿下当真不捎带上末将了?”
仍是沉默。良久——
“……你走罢。”李世民侧过脸。
“殿下仍是秦王,”颜子睿看着李世民,“那我便仍是都尉,护卫殿下安全,是我肩上之职。”
李世民苦笑:“你救我不止一回,且次次都几乎因此丧命,足矣。”
颜子睿走到墙边,取下挂着的龙泉剑:“坊间如何传唱的来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世民拿过剑,替颜子睿系在腰间:“剑送与你。眼下姜由牵着你的飒露紫在南门,你从房杜二位的院子出去,其他都打点齐全了。”
颜子睿笑道:“是不是我若今日不醒,姜由便要这么着送我出长安城了?如同来时一样,不过是个局外人?”
李世民张口欲辩,颜子睿却并无半点恼怒:“殿下,恕我厚颜,这兵戈之事,多出个在下大概还是聊胜于无的。”
“相时,我并非低看于你,你不要意气——”
“就当,”李世民话未说完,颜子睿却低了头,“就当是成全我罢,殿下。”
又是一阵尴尬且涩然的静默。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么说来,这一战过后,相时便要远走高飞?”
颜子睿艰难地开口:“事成,殿下九五之尊,便不再有秦王一说。若……”
李世民反而有些轻松:“若事败如何?”
颜子睿咬牙:“我不会杀李建成。”
“否则国家无储,势必大乱,而李元吉又是个不堪大用的。” 李世民点头,看着颜子睿,眼角带一丝笑意,“况且相时本不耐这些杀伐争斗,无止无休。”
颜子睿道:“但我会设法保全府内众人,还有,殿下血脉。”
李世民失笑:“托孤么……”
颜子睿握紧龙泉,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哈哈,”李世民笑道,“我李世民沙场纵横数十载,如今死生一战,怎能说出来托孤这等丧气话。”
他说着一振袖:“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相时要随我一逞胸臆,便纵马来罢!”
说着再不多言,飒然转身,出门而去。颜子睿刹那间仿若又见着两人头回在校场一决高下的场面,当下也再不顾往后如何如何,只抛了郁结,快步跟了出去。
不几步跨将出门,颜子睿一掀门帘,却冷不丁被人揽个满怀,炫目间一个炙热的吻便落下来,辗转掠夺,如疾风骤雨。
等颜子睿回神,李世民已经放开他,笑得戏谑:“这彩头当为我壮行了,可使得?哈哈哈……”
他大笑着走远,声音扶摇直上,响遏行云。
颜子睿愣了许久,才大骂一声“登徒子”,咬牙跟上。
脸上却是撑不住笑了。
等跟着李世民转了一圈,颜子睿才从姜由唧唧歪歪的说辞里大致捋明白,今日一大早李世民便进宫,怀里揣了一本奏折,参的是太子齐王□后宫,那一篇洋洋洒洒的锦绣文章还是前几日颜子睿写好的。
想当然尔,这顶绿帽子一扣,李渊气得七窍生烟,此刻张婕妤、尹婕妤正惶惶地跪在大明宫里辩解,宣李建成与李元吉进宫的诏书在李渊狠狠一摁朱印后,顷刻飞一般送入东宫,奏章上是褚遂良中规中矩的楷书,写着李渊的滔天怒气:即刻来朝!
听到此处,颜子睿不由照着姜由的肩膀揍了一拳:“捡要紧的说罢大娘!听得小爷肠根子都痒了,甚么即刻来朝,这都黄昏了还个动静,难不成李建成是要明目张胆地抗旨反了?”
姜由正吃龙须面,一口呛了满脸粉沫子:“咳咳,咳咳,这个这个都尉见谅。这是因为殿下事先吩咐褚大人,把‘即刻’二字改了,改作‘次日’。”
“哈哈,”颜子睿笑道,“褚遂良倒大胆,也敢改?”
“褚大人有经世之才,本来是要入宏文馆的,为了殿下的大业才在圣上身边当个起草奏章的小吏,否则到了今日,褚大人宏文馆‘馆主’的称谓说不定早就名动天下了。”姜由道,“不过说起来,当年褚大人的命还是殿下救的呢。”
“馆主?”颜子睿一惊,“他就是那馆主?怪不得了,我师父曾和我说,宏文馆馆主一手字写得极漂亮,哈哈,那这回我可要问他要几幅,回去挂在灵妙宫想必风雅得很。”
“都尉……”姜由的脸又拉成根黄瓜。
颜子睿只觉头疼,没好气地道:“作甚?”
姜由苦着脸道:“这话原不该我多嘴,但——”
“但姜大娘心直口快且一心为主,这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要是不让你说你非憋疯不可,”颜子睿无奈道,“所以,大娘你说罢,千万不要客气。”
“都尉就不能就此留在殿下身边?”这次姜由倒是意外地痛快。
颜子睿虽有准备,却还是愣了。
“都尉自问,殿下待你真不如你师父?”姜由道,“我虽并不知道都尉和青城先生的一番过往,但只凭我旁观,也知道殿下……也就对都尉是这样了。”
“我知道,”颜子睿颓然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