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下一片真心还留不下都尉?”
“我只是……”颜子睿盯着地面,慢慢摇头,“只是,只是呆不下去罢了。”
姜由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颜子睿苦笑道:“姜由,假如让你衣食无忧,而在深山老林隐居一世,既不能建功也不能立业,你待如何?”
姜由道:“自然不成,大丈夫生于天地,若只羁恋于蝇营狗苟,岂不是白活一场。”
颜子睿道:“我亦如此,不过反其道而行之。”
姜由瞪眼,颜子睿道:“权谋、杀伐、鏖战,非我本意,而在此间却不得不一一应付,我之在此,便也如你之在野。”
说着颜子睿笑道:“情爱之外,原也另有一番情致,譬如天下苍生,譬如寄情山水,迂直如我,既不能与不喜之人凑合度日,亦不能强在这政局之中周旋如意。”
姜由沉吟道:“那……都尉不是为了青城先生才要走?”
“怎生不是,”颜子睿眼神向天外的暮色看去,眼角噙了一丝笑意,“若说殿下与我是山巅辔马,共看天下的热血与豪情,那师父与我——”
姜由不由探身向前:“甚么?”
颜子睿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无药可救!无可奉告!好生吃饭罢,明日还一场好戏,今晚谁也别想安生!”
姜由委屈:“都尉怎么不动筷,倒拿来当暗器使!”
颜子睿毫不留情再一筷子:“我等你们殿下一起吃!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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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暮鼓响,李世民到颜子睿处,匆匆扒了几口饭,颜子睿也叼块胡饼,一边将沙盘摆开,把玄甲军布防处一一指给李世民看,又把各编各队如何配置说给李世民。
李世民听完后点头道:“好。尉迟他们也都整编完备,姜由,你这就去带着房、杜他们一干文士出城,按既定路线,尽量急行军。”
姜由领命而去,李世民看着颜子睿一乐:“你去换身衣服,把雁翎甲也穿上,咱们去阅兵。”
颜子睿一挥手,豪然道:“英雄气概不在绫罗绸缎,我这身布衣挺好。”
李世民拼命忍笑:“是挺好,还挺香。”
颜子睿低头看到衣襟上几摊羊肉沫子,顺手从沙盘里抄起把沙子就朝李世民扔去,李世民眼疾手快,用衣袖打了个十成十,末了自语道:“内力都忘了使,可见是气急败坏了。”
颜子睿一个饿虎扑食扑到李世民身后勒他脖子:“杀人不必武功盖世,小爷我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李世民伸手扣了他后脑勺,堪堪吻个实在。
颜子睿怒气攻心,恶向胆边生,当下毫不示弱地吻回去,凶狠得像要咬出个一辈子都落不掉的疤才甘心。
等气喘吁吁再一抬头,去而复返的姜大娘扶在门槛上打摆子:“我我我我是怕都尉你找不到雁翎甲特地送来给你因为怕找不到我特意放好了所以才才才——”
颜子睿一张胡饼飞到他脸上:“奉天承运,姜大娘你可以殉国了。”
不大会儿功夫,两人收拾得人模狗样出了门,颜子睿本想带把寻常步卒用的阿刀,奈何李世民非把龙泉栓到他腰带上,颜子睿拗不过,也就作罢。
城中宵禁,夜风悠然,一派寂静。
颜子睿和李世民骑了马从各处巡视一轮回来,顺带把各位将军也一起叫回宏文馆。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子时刚过,再过两个时辰,宫门便要次第开启,太极宫内的蜡烛宫灯一溜儿点起来,那奉旨的,宣召的,就可进宫了。
李世民站在宏文馆正厅里,底下两侧排开都是带兵的将军,佩刀穿甲,整装待发。
正要最后一回核对兵备,门外却响起簌簌的响动声,不一会儿便有人叩门:“殿下,臣妾前来伴驾。”
正是皇子妃长孙氏的声音。
在众人的惊疑目光中,李世民示意开门,也是一脸意外地看着穿戴了胡服细甲的皇子妃步步从容地向他走来。
“卿这是——?”
长孙氏向李世民福了福,众位将军向她见礼,再一一还过后才对李世民道:“臣妾与殿下曾有言,死生与共,不离不弃。今正当时,故而前来伴驾。还望殿下恕妾唐突之罪。”
李世民急道:“这是从何说起!眼下万分凶险的关头,怎能叫你涉险。且不说女子性娇体贵,只说承乾,他一个人你也放心?”
长孙氏再福道:“若说女流,岂不有季氏宜珂在洛阳筹措谋划,红拂夫人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臣妾虽难企项背,却也不敢苟安于人后。一则与殿下有死生之约,二则,众位将军尚能将身家性命托与殿下,妾何敢偷安?”
见李世民犹疑,长孙氏又道:“至于承乾,臣妾已交由乳母看管,且承乾是殿下血脉,自当有殿下胸襟气概,若不然,莫说不值当殿下牵挂,只怕臣妾自己,也难逃其咎。”
她说完,便静静立在李世民下首,并不多言。
倒是尉迟敬德豪然一声道:“夫人大好气魄,大好胆识!我尉迟敬德佩服之至!”
便有几个性子直的也都为长孙氏的气度叫好。
李世民只得上前执了她的手:“难为你了。”
长孙氏笑道:“臣妾不过尽本分罢了,殿下只管勇往直前,妾虽无用,却也不至成为拖累,”顿了顿,温婉却坚定地看着李世民,“长孙氏的女子从小也是学齐射,见人血的。”
众人轰然叫好,李世民亦为她所感,亲手为她戴上头盔,长孙氏一身锁子甲,里衬红艳艳的窄口圆领胡服,脚蹬鹿皮靴,眉目如画,当真英气逼人,相比场下一干男儿,更有一股女子的清烈。
只是站在李世民身侧的颜子睿,却看见了她状似不经意投来的笑意。
不伤人的,善意的笑,却也是不让分毫的笑容——这个女子,自始至终就甚么都知道,但她不说,亦不怨愤。她爱自己的男人,并且聪慧如她,对于人世和情爱,早已有她自己的洞穿和预料。
颜子睿忽而觉得安心,在李世民向众人说着意气昂扬的激励之辞,在刚柔并济的皇子妃伴驾他左右,在死生之战的前一个时辰里,他感到的,居然是安心:李世民,有宏文馆一干智囊团,有绝杀千里的骁勇将军,还有这么一个气度卓绝的夫人,还有甚么是得不到,不圆满的呢,如此,甚好。
正走神间,听得众人轰然应和,随着李世民左手执巨阙天弓,右手仿佛劈开甚么一般凌厉一劈,宏文馆门洞开,众人鱼贯而出。
夜风正烈,山雨欲来。
天微微现出些光亮来。
树丛的剪影正深,远远的,发出沙沙声响,分不清是横生的枝节和树桠,或者是里面藏了要改天换日的行伍。
李建成带着几名亲随从玄武门骑马而来,身边照例跟着李元吉。
早上有些微凉意,李元吉打了个寒噤,骂了一声,道:“大哥,我看宫里架势不太对啊,要不咱们推称有病,拒绝入朝,观望观望形势再说?”
李建成穿着云锦蜀绣龙纹的宽大春衫,衣袖里笼着风,鼓荡起来仿佛生出两只黑色的羽翅。他也不看李元吉,只笑着安慰道:“三胡,你这是草木皆兵了。我昨日不是和你说过,我们若不进宫,就是自认有过,百口莫辩。况且,世民要是还有甚么翻天的本事,他会参我们□内帷?他这是走投无路硬逼出来的下策。”
“可是,他这几天也没甚么动静,万一要再暗地里折腾出甚么来,我们岂不是又要头疼。”李元吉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李建成道,“现在兵权都在你我手里,他拿甚么来和我们制衡?且禁宫内除了父皇的亲兵,便是东宫的守卫,即便世民想对我们不利,也只能在玄武门外,我们这都进了宫门了,怕甚么?”
李元吉嘟哝道:“我也不是不知道这玄武门的常何和大哥有过命的交情,但李世民那竖子向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看还不如直接——”
“三胡!”李建成沉声制止。
李元吉愤愤地低声咒骂了两句,李建成道:“与其想些不着边际的,不如好好想想我教你说的,别一会儿见了父皇说漏了嘴,眼下可不比以前,我替你支吾两句还能混个囫囵人。”
过了玄武门,不远就是临湖殿,依湖而建,湖边草木葳蕤,繁茂异常,是李世民常栓马的所在。
他二人正走着,李建成下意识地远远朝那树木深处投去一瞥,突然住了马,李元吉狐疑道:“大哥?”
李建成凝眉不语,从鞍下抽出弓箭,伸手搭弦,箭头直指临湖殿旁的树丛。
俄而,嗖地一声,箭笔直地飞出去,却只听一声嘹亮呼啸,一只大羽鸣镝流星般破空而来,横穿过李建成的箭身,钉到地上。
同时从临湖殿两侧数十骑人马猛地冲出来。
李建成调转马头便策马狂奔,李元吉和几名亲随紧随其后。
李世民站在十丈开外,长声喊道:“大哥——大哥——!”
李建成一顿,李元吉赶将上来,照着李建成马身狠狠一鞭,急道:“大哥你愣甚么,快跑啊!”
李建成猝然回神,忙又向前跑去,而秦王府的人已经撵上来,几名亲随眨眼便被射死在马下,李元吉一看,忙开弓搭箭,向李世民射去,然而惊惶之下却准头大失,连李世民的马蹄都未碰到。
李建成兄弟只得策马奔命,眼看就要跑出玄武门,却见那扇厚重宫门缓缓关死,定睛一看,关门上闩的竟是常何的左右副官敬君弘、吕时衡,而那敬君弘手里提的血淋淋的人头,可不就是常何的!
眼看他二人成了瓮中鳖,李世民便不再追,而是勒马在他们身后站定,缓缓而不容转圜地拉开巨阙天弓,三支大羽箭稳稳搭在弦上,凝神,静气,赫然松手。
嗖嗖嗖——
众人眼前一花。
李建成睁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
他身后站着个青衫布衣的青年人,手里握的,正是李世民射出去的秦王神兵,大羽箭。
李世民身旁,颜子睿瞠目结舌:“师父……”
另一个身影轻巧落地,立在青城子身旁。做工考究的绣袍扯得破破烂烂,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血迹,笑得三分歉然,七分无谓:“亲王殿下,在下技不如人,没能看住。”
唐家少主唐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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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吉立刻揪住了救命稻草,指着李世民对青城子大喊道:“杀了他杀了他!把他们全杀了!!!”
青城子并不拿眼看他,只淡淡道:“在下受人之托,前来取秦王殿下性命。”
颜子睿喃喃道:“宋夫人……”
青城子并不多言,扔了箭便欺身靠近,唐幕之忙赶来挡招,边与青城子拆招,边道:“我说青城先生您也忒性急些,说打就打,在下好歹刚被您震了两掌,您当体恤晚辈,让在下喘口气成不成?”
青城子竟也是心情绝好的声调:“在下赶时间,还请少主见谅。”
二人嘴上来往都是谦谦君子,手下却尽是夺命的招数,颜子睿从未见过青城子下手如此狠厉,唐幕之也算一流好手,却在青城子手下只有节节败退,左支右绌的份。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打到李世民眼前,青城子越发不留情面,唐幕之一个不妨,“哎呦”一声,倒在地上,一手垂在地上,看样子已是废了,另一手捂着心脉处,笑道:“本来不想让你们师徒过招,毕竟拿人手短,可惜出师未捷,相时不怪罪在下罢?”
颜子睿没工夫听他说话,青城子此时身形飘渺如鬼魅,偏面上神色也无一分喜怒,真气催动到十分,只一晃右手便从尉迟敬德刺过来的长毛下一穿,借力一转,足下一点,人已经欺近李世民,另一手并指为刀,便要劈向李世民颈侧血脉。
颜子睿无法,只得咬牙迎上,而青城子见他,并无多一分表情,只眉心微微蹙起。然而便是这细微至极的变化,却叫颜子睿心下一窒,却也同时被青城子在肋下踢了一脚,一阵锐痛,想是已经断骨。
颜子睿不可置信地看着青城子,青城子却只淡然道:“子睿你让开,我只杀秦王。”
见颜子睿不语,青城子又道:“只这一件,过后我们便回灵妙宫,再不问红尘。”
全然笃定的语气。
颜子睿只觉得锐痛几乎要让他呕出血来,前几日被季凤儿所伤之处似也复发了,嘴里全是血腥味。
身后传来李世民的怒喝:“虎毒尚不食子,青城子,相时是你徒弟,你竟也下得去手?!”
李世民说着对身边道:“秦琼尉迟,你们俩替我把青城子拿下,死活毋论!”
“别!”颜子睿道,“你们别动手。”
他说着伸手封了几处穴道,缓缓抽出腰间龙泉剑,对青城子道:“师父,请。”
青城子似仍是只当他玩笑:“子睿,你不想和我回灵妙宫了?”
颜子睿狠命睁着眼,咬牙道:“师父,请。”
终究是师徒相残了。
像是连自己都不曾记得的,最惨烈的梦境映入尘世,心里最看重的人都在身边,拿着冷冽兵器,刀刀见血,宛如修罗场。
开始颜子睿还只是招架,但被青城子再断一根腿骨,李世民险些被拍中心门后,龙泉剑再手中便再不是个应景之物。
缠斗间,颜子睿到底忍不住,仍是问了:“师父,你一定要杀了秦王?”
“一言既出。”青城子道。
“是宋夫人要你杀的?”
“我欠她满门,无可借口。”
“师父你……一直都要杀秦王?”
“嗯。”
“那从地牢里和我回来,也是逢场作戏?”
“不是。那时宋夫人尚在长安,并未寻到我。”
“那功力全失呢?宋夫人也有这通天本事?!”
“……”
“还有合卺那杯酒呢?也是哄我?!”
“……”
像是和自己在对战,彼此都了如指掌,亦永无尽头。
玄武门外传来撞门声,不知是东宫还是太极宫禁卫前来救人。
忽而又听见李元吉的声音,大叫了一声“大哥”,颜子睿分神看去,李建成倒在地上,背上插的,自然是大羽箭。李世民脸色深沉,从箭筒抽出箭,指向李元吉。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李世民向颜子睿这一瞥,正对上颜子睿的目光。
只这分神的一瞬,脸上又着了青城子一掌,狠狠抽过去,颜子睿眼冒金星,嘴角瞬时便留下血来。
紧接着青城子攻势更紧,一招月上柳梢左手从颜子睿腋下穿过,转掌为勾,脚下错步回身,眼看便要卸去颜子睿一条胳膊,颜子睿忙翻身后腾,足尖连环踢,青城子却一个燕子抄水几乎贴着颜子睿身形翻越,紧接着青云连纵,颜子睿斜刀追去,却只削去一角衣料。
此时李世民正撑满了弓,力气运足到十分,箭指李元吉。
秦琼带着人马去对付冲破玄武门的兵卒。
长孙无忌带着人去堵从太极宫内部涌来的禁军。
尉迟敬德的长矛哗啦啦转过半圈,还来不及拦下青城子。
颜子睿只觉得脑中空茫。
青城子的手掠到李世民脖颈上,另一手控住李世民的心脉。
如此之快,以至于颜子睿觉得一切宛如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