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有些犹豫的往里屋望了望,穿过层层棂框,只能看见蹴雪被风鼓起的罗衣,也罢,长秋轻舒口气,给流楫行了个礼后与寒竹双双离开。
流楫紧跟着二人走到门口,一脚踢上院门,把门闩插了起来。等他转过身子,窗边掩衣而立的蹴雪正淡淡的望着自己,眉目无暇,容倾天下。
寒竹和长秋终究还是来到了,跳过了师傅,他们到底什么也做不成。一路上长秋耳边都是蹴雪和流楫说的那番话,他和寒竹一定被隐瞒了什么,可是每当他想将这一切告诉寒竹时,都被寒竹心急如焚的表情生生憋回去,的确,眼下还是弄清两位干爹的状况最为要紧,其他的事情,来日方长。
正要找人通报,大师兄子规便迎了过来,众弟子中他跟随师傅最早,除了寒竹长秋就要数他的地位最高,而师傅对他也是格外亲近。
“大师兄,师傅可在房中?”
“昨日师傅深夜才回,今日四更左右便起身,还差我把左右使的坐骑牵了回来,后来师傅就亲自带着马儿去了后山,现在也没见踪影了。”
“大师兄,那师傅有没有说牵马来做些什么?后来你是否见过左右使?”
子规拍着寒竹的肩膀笑道:“寒竹,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师傅怎么可能告诉我呢。”
多说无益,寒竹谢过子规,又拖上长秋直奔后山。长秋虽然步步紧跟,却不明白自从寻周栖林魁不遇后,寒竹为何表现的如此焦躁,毕竟两位干爹都是经历过风浪之人。寒竹对长秋的疑惑心知肚明,但他又能解释些什么?是说他早上莫名呕的那口血?还是蹴雪一夜之间再无光泽的头发?
后山是菟于的退路,山亘绵延平缓,寒竹和长秋素日只在杏树凉亭一带玩耍,可里面还有大片深深的腹地。马如其名,燕尾脚力奇快,体质也格外轻盈,所过之处蹄印很浅,尘飞草长,很快就看不出了。箜遒则不同,作为战马的后裔,它力大而矫健,每每留下半指节深的蹄印,再加上脚型本就比同类硕大,所以很好辨认。于是寒竹就循着箜遒留下的足迹,很快找到了山壑之中,然而,脚下箜遒的蹄印犹在,寒竹和长秋却再挪不动一步。
漫无边际的松林之中,两座新坟比肩而立,侧卧在坟边土坑中的,是纹丝不动的燕尾和箜遒。
这世上有两种声音听不得,一是山崖峭壁中的泉水滴落,一是苍茫远山里的松涛唱风,听了前者,你会知道什么叫孤寂,听了后者,你才了解什么是失去。
天上的日头毒辣,照在燕尾和箜遒顺滑的皮毛,闪着锦缎搬的华光,山高风大,卷得马儿长长的睫毛摇摇晃晃。世人赞马刚强骄傲,皆因它们一生只允许自己倒下一次,所以要不是因为它们躺着,寒竹和长秋怎么也无法相信曾踏过千山万水大漠江南的燕尾和箜遒再也站不起来了。
站在坟前的师傅有些慌忙的转过身,眼角部位闪烁着星点光芒。
“师傅,这,这里面的是,是他们?”寒竹压着嗓子,汹涌的感情几次要夺喉而出。
师傅不言,却已言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寒竹呆呆的站在原地,除了这个不知道找谁解答的问题,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前天,前天周栖和林魁还和他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吃肉,昨天,昨天进功房前还瞥到了边喝茶便聊天的他们,怎么一觉醒来,他们就被埋在了夯夯黄土之下,月满月亏,冬去春来,便是过上千年万年,也再见不到了。
“昨日他们回来时还好好的,只说有些体虚,我便陪他们在功房调养,没想到后来情况越来越糟,两人内力紊乱失调,最后竟然静脉逆流,为师本想封了他们的穴道,却根本点不住。”师傅说到这里,眼睛似乎又有泪水涌出,“刀剑之伤在外,咬牙还能挺过去,可是内伤伤于脏器,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于是,为师随了两位兄弟的愿,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周栖道骨仙风,随遇而安,但是林魁绝没那么洒脱,如果连他都开口求一死,寒竹真不敢想象两位干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寒竹和长秋“噗通”跪倒在坟前,眼睛就像干涸的河床,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风将两人的鬓发掀起再略过脸颊,轻若游丝,可是对此刻的他们,这就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啪啪作响。
“爹…,是我害死你们的,该死的是我!”寒竹的指甲用力的抠进土里,很快就有腥红的血裹在土壤上。现在,他在殿前让周栖林魁帮他和长秋打脉的话语清晰的萦绕在耳边,然后一个梦呓一样的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听见了吧,是你亲手要了你再生父亲的命。
“寒竹,这不是你们的错,毕竟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话本是宽慰之语,却不想寒竹听后猛的站了起来,施展轻功,眨眼就已十步开外。
“寒竹!”师傅看着疯了一样的寒竹大声吆喝,全无效果,转而看向长秋。
长秋仍是背对着他,俯身给两坯新土各磕了三个头,然后缓缓起身,留下一句:“师傅放心,我去追他。”
果不出所料,寒竹直奔蹴雪住处而来,见院门紧锁干脆一脚踹开,刹那间木石飞扬,虫鸟沸腾。
“你又来发什么神经!扶容刚刚睡下!”在院里逗蝉的流楫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怒气冲冲的拦下正准备进屋的寒竹。
寒竹根本懒得会话,冲着流楫就是一掌。流楫没想寒竹动手,有些措手不及,但好歹躲了过去,却着实被寒竹的力道吓了一跳,年纪轻轻就能由此内力,果然是通脉之功。
寒竹本就心烦意乱无处发泄,此时又碰上流楫阻挠,火气上冲,反手又是一掌。流楫心情也不爽朗,自从蹴雪回来后内息就十分紊乱,整张脸白的像纸一般,不禁嘴唇全无血色,一夜之后浓墨般的长发也变得枯棕,这显然是被两股内力在体内搅合导致,多久才能恢复谁也没有把握,可始作俑者林寒竹非但不感激,还从大早就三番四次的来找麻烦,简直就是过河拆桥!想到这里,流楫也用了全力。
几招过后流楫明显占了下风,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这时长秋恰好赶到,恍惚间看到流楫手中一道亮光闪过,赶忙上前把寒竹他们分开,三人站定时,流楫恢复两手空空。
“练过武打架都有看头。”蹴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屋门口,倚着门框说道:“林公子,你有什么事干脆一次说清吧,我没有那么多门让你砸。”
寒竹走到蹴雪近前:“好!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干爹们会死!”
蹴雪闻言直起身子,双手紧了紧身上的外敞,错愕道:“他们,死了?”
流楫冲到蹴雪身边,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右手压住蹴雪的脉心,眼里写满深深的恐惧。
寒竹此刻也恢复了些理智,不可思议的问道:“你,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公子扶容,你不是百年江湖独领风骚不死神医吗!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连会不会出人命都不知道就敢下手行医!原本我只觉得你是个绣花枕头,看来我小看了你,你根本就是个没有良心的混蛋!”
“住口!林寒竹,你再说一句我就让你死相难看到连老鼠都不碰你。”流楫的声音阴沉镇定,有人剑指他的宝贝,所以他真的生气了。
绝对不是错觉,长秋再次看见流楫袖扣处的闪亮,上步挡在寒竹面前:“流楫公子,有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流楫垂目,一根小指粗的软鞭已经缠上了他的手腕,既然长秋没有声张,他也就识趣的收了手中的东西。
“林公子说的没错,我的确没什么良心,不过既然左右使那种武艺精湛之人都扛不住两相交合的内力,在下大概也难逃此劫了,一报还一报,林公子安心吧。”
蹴雪靠着流楫娓娓道来,刚才片刻的惊恐已经不见踪影,寒竹这才注意到他比早晨更加苍白的唇色,心里忽悠有些后悔,张开嘴想在说些什么,蹴雪已然转身像屋内走去:“不送。”
这天似乎过的格外快,转眼间已是黄昏,寒竹和长秋纹丝不动的跪在两个土堆前,膝盖早就没有了知觉,如同本就长在这里一样。身后血一样的残阳把他们的影子远远的投在坟上,形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像极他们无从解释的人生。
周栖和林魁贵为陌裔派左右使,在江湖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现在两人这么突然就没了,势必在帮内帮外引起轩然大波,特别是真要有好事之人追究起来,蹴雪和《灵枢素闻经》迟早会浮出水面,到时候,不仅会令江湖在陷通脉之术引起的血雨腥风,而且师傅他们苟且偷生、精心策划了这么多年的报仇大计也将付之东流,所有人的所有牺牲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所以,人们知道的周栖和林魁只是又出山办事了,如同过去十几年一样;所以这里安息的只是两个不为人知的故人,无名无姓,有冢无碑。
“长秋,以前与刘钦一战是为了报师傅的养育之恩,后来是为了能和你长相厮守,可是,现在我是为了我自己,从今天起,我身上已经背上了两位干爹的命,如果不能手刃了刘钦,我根本就连死都不配!”寒竹说到这里狠狠一掌砸在了地上,长秋顿时感到膝盖一阵酸麻,是啊,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自从来到这里长秋就没再开过口,眼中历历的都是他从小米变成周长秋的日子,欣喜过,感恩过,情动过,失望过,颓废过,漠然过,但是,从没想要退缩过,做骑士还是坐骑的选择权,永远在自己手里。长秋扶住寒竹筋脉暴涨的手,看着眼前沉睡的两位父亲,心里默念:两位干爹在天有灵敬请庇佑不孝孩儿,有朝一日,完成大计,河山常伴,同去同归。
没有了左右使的陌裔还是香炉日照,紫烟升腾,而寒竹和长秋的生活似乎也回到了最单纯的最初,习武,相爱,呼吸。而他们与蹴雪、流楫的关系几乎也是水到渠成,师傅在得知了蹴雪的状况后特意过来看他,结果果然是由于打脉时前后两股内力的相互冲撞,而且还是一日两次,幸而蹴雪不会武功,免去了自身的内力也跟去搅合,要不,这会大概已经去给周栖和林魁做伴了。既是内疚也是怜惜,师傅请蹴雪和流楫暂时就住在陌裔,又交代寒竹和长秋隔日用内息帮他调理,直到身子好起来为止。于是在意识到蹴雪也不过是个牺牲品后,寒竹和蹴雪流楫的关系从林魁去世后的别扭渐渐缓和、熟络了起来,特别是和流楫,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八月又十五,月圆人未归。本来一直是五人一起过的佳节如今变成了六人,原来坐着师傅、周栖、林魁的位置现在坐着蹴雪、流楫、绮珑和烛尘。女华初绽、荷香残残,幽篁苑铺着锦缎的石桌上摆满了蟹膏和美酒,可是由于螃蟹性凉,蹴雪吃不得,所以根本没人碰。流楫夹起一块桂花糕喂到蹴雪嘴边,虽然只是中秋,蹴雪就已披上了披风,越发单薄的他好像不时袭来的酒香,一个不经意就飘散在飞短流长之中。
蹴雪没张嘴,微扬起头撇着流楫,流楫立刻识趣的把糕点放在了他面前的碟子里。这时坐在对面的绮珑不屑的“哼”了一声,显然是嘲笑流楫马屁拍的一场空,却没成想蹴雪接着自己拿起筷子,把那块糕点夹起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这晚,寒竹随便想了个借口把绮珑打发到了望朔轩,然后把院门一关,成功的长秋圈了起来。话说两人已有一个多月没同榻而眠了,所以此夜睡得格外香甜。第二天一大早,长秋醒来梳洗穿戴好过来叫寒竹,推了几推都没有反应,又心软不忍心扰了他的好梦,便掩好门先回了望朔轩,打算一会带着早点再来叫他算了。
听见院门开关的声音,寒竹终于支起上身,头刚探出床沿,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啪嗒一声摊在地上,映出目光涣散的小小的自己。
第十八章
本来说好吃了早饭去练武场切磋技艺,寒竹却被再次莫名的吐血搅得心烦意乱,生怕比武中又出什么纰漏吓到长秋,可是一向好胜的自己不去更会令长秋生疑,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和长秋过起了招。不知是自己有所保留不敢用全力还是长秋武功突然精进很多,素来平分秋色的战况寒竹明显占了下风,面对长秋轻盈迅速的招式竟然有些应接不暇,心乱手更乱,再一回身竟然已被长秋的鞭子缠住了腰腹,对方一用力,自己就被拉到了他眼前。
长秋比寒竹矮一些,这种贴合的距离鼻尖刚好能触到他的下巴,于是长秋扬起下颌盯着寒竹坏笑,自然感到怀中人一阵僵硬。
“这,我昨天没休息好,不算不算!明日再比过!”寒竹胡乱挣脱束缚,迈着大步出了武场,长秋没答话,只是边收鞭子边好笑的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
的确,寒竹在输掉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掉,不是因为他一次比试败给了长秋,而是他突然意识到冥冥中一直维系着的某种平衡被打破了,而他很清楚,当天平不在平稳,托盘承载的世界也将天翻地覆了。
心烦意乱中的寒竹,不觉竟走到了蹴雪这里,即便到现在他也对蹴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态度颇有微词,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和蹴雪在一起,再急躁慌乱的心也能很快安静下来,再喧哗的车马尘嚣也在刹那空谷幽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流楫如此钟情于他还是有些道理的。
蹴雪正在院子里画画,听见有人进来抬头扫了一眼,见是寒竹便不再招呼,继续泼墨。寒竹绕道他的身后张望,原来蹴雪在画荷,湿润淡薄的墨色晕出大片大片错落的荷叶,形态翩然,真好像浮在水中一样。
“扶容画芙蓉,岂不是自己画自己?”寒竹又调侃起来,却因为蹴雪毫不理睬显得格外轻浮,扁了下嘴换了话题:“人才刚走你就觉得无聊了?”
话说流辑动作还真是够快,昨天赏月时才说要下山给蹴雪找些补身子的草药,现在就不见人影了。
“林公子,可否请你帮我个忙。”
“难得难得,蹴雪公子但说无妨。”
“那就劳烦林公子另寻个去处消遣,不送。”
“你!”寒竹再怎么说也是陌裔派的大公子,说不上众星捧月好歹也是被人敬着长起来的,如此绝情的逐客令他脸上怎么还挂得住呢,“蹴雪,你闯荡江湖的年头也不少了,说话怎么还是这么刻薄,除了流辑谁还容得下你!”
一阵秋风起,蹴雪放下画笔,把夹布外敞裹了裹。正要甩手走人的寒竹这才注意到蹴雪灰白色的嘴唇,心里突然一紧,我不杀伯仁,伯仁确因为而死,想到眼前的蹴雪已如树间的残叶,风雨飘摇,寒竹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蹴雪公子,我一时脑热说了混话,请海涵。”
“林公子怎么也玩起‘吃了吐’了?”出乎寒竹意料的,蹴雪完全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继续气定神闲的拿起笔,在寒竹尴尬的表情下又补了一句:“敢问林公子,除了周公子谁又容得下你呢?”
寒竹瞬间觉得血脉冲顶,特别想结结实实的给蹴雪几脚,但终究还是压下火气,说:“算了算了,我走就是了,你因为我和长秋的事把身体伤的这么重,我没理由和你生气。”
“这么想就不必了吧,林公子,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况且我和流辑上山不过是为了报你们师傅当年的救命之恩,毕竟你我之间没什么交情。”
寒竹一愣,由衷的佩服起蹴雪,他们相识的确不足两月,别说兄弟,连熟人都还算不上,不过如此赤裸裸的摆明亲疏远近,普天之下,敢说出来的不多。明知此刻一走了之才为上策,可寒竹还是憋不住又回了话:“为了报恩不惜赔上性命,蹴雪公子真是义薄云天,佩服。”
“林公子过谦,你和周公子才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