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见,是在丁爷的家宴上,一个变成了丁家的幺子,一个变成了义字堂口的头马。经的事多了,长进了,雷霆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妄为,见了丁冉,会客客气气叫上一声“丁少。”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称呼,陌生的穿着打扮,陌生的言谈举止。可是只要一靠近,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注定的,就是注定的,逃不掉,避不开,甩不脱。丁冉搞不清自己的内心,是怨着?是恨着?是爱着?可他怎么会去爱一个害死他父母的人呢?更何况,他是个男人!于是面对雷霆,丁冉一味疏远冷漠着。
我爱你,可我……不能爱你!
那些年,帮会里有三个年轻人渐渐上位,崭露头角。
最有势力的,是崔家的崔炎。其父崔放对丁爷有恩,在帮会上下很有脸面。崔炎本人则阴险狡诈,精于算计。等他娶了帮会元老九爷的女儿笑珍,更是如虎添翼,风头无两。
最年轻的,当属雷霆了。他脑子活络敢想敢拼,在马奔手底下,做了好几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许多想出头的年轻人,都打定主意跟着他混。
还有一个,是罗家的罗啸声。他文质彬彬,为人谦和,是个好好先生。虽较前两人少了几分锐气,却稳重内敛,颇有威望。自从做了丁爷的乘龙快婿,丁爷便暗暗属意于他了。
丁爷是个善于权术的人,精通平衡之道。他见崔炎正值极盛,便大力扶持雷霆,使其二人互相牵制掣肘,明争暗斗到两败俱伤,罗啸声便可从中坐收渔利了。
这一招瞒过了所有人,却没瞒过丁冉。丁冉有心点醒雷霆,又不想就此出卖了义父。左右为难之中,只好在暗处小心化解着他与崔炎的矛盾。雷霆抢崔炎的生意,丁冉去阻止,丁爷却睁一眼闭一眼。崔炎陷害雷霆坐牢,丁冉去求情,丁爷也并未出面干预。
丁冉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举步维艰,可任他再怎么冥思苦想、耗尽心力,终究难以周全。
五年的监狱生涯,雷霆彻底变了。他身上平添无数伤疤,性子狠毒、喜怒无常,行事凶残、不择手段。在狱中,他遇到了大名鼎鼎的白狼唐尼,并将其收入麾下,视为臂膀。
混黑道的,坐牢也是混资历,出狱后的雷霆五毒俱全,涅盘重生,是打定主意要做大事了。同生会和丁冉,他都要握在手里,一个都不放过。
雷霆不顾丁冉劝阻,杀掉了崔炎。鸟尽弓藏,他自己也失去了价值。很快丁爷痛下杀手,要为罗啸声的掌权之路,扫平最后一个障碍。雷霆常去的场子,被装置了炸弹。丁冉得到消息飞身赶去营救,却也同时暴露了丁爷就是幕后黑手。
雷霆被炸瞎了一只眼,九死一生保住条命。唐尼忠心护主,却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雷霆在唐尼墓前断指起誓,血债血偿!
那之后,雷霆更加霸道地控制着丁冉,爱他,却处处禁制他。但凡丁冉称许的,他都踩在脚下,只要丁冉在乎的,他必除之后快。这幼稚而偏激的爱,让丁冉觉得无奈又愤怒。
丁爷虽然深谋远虑,却百密一疏,没料到自己会忽然病倒。趁丁爷病重,雷霆挟天子以令诸侯,用血腥手段掌控了大局。丁爷自知时日无多,身边都是雷霆的眼线,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一手养大的丁冉。于是撑着一口气,吩咐丁冉立刻秘密赶赴美国联系伯格律师,待自己一死,就在葬礼上当众宣布遗嘱。到那时雷霆再想动手,就师出无名了。
丁冉在美国苦苦挣扎了两天两夜,最终毁掉遗嘱,除掉了伯格。
他以为,雷霆是个疯狂的人,纵然遗嘱上白纸黑字立下罗啸声为接班人,雷霆也绝不会甘心人下。到时候,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莫不如将龙头老大的位置交给雷霆,他遂了愿,掌了权,便不需要大开杀戒了。
殊不知,没了遗嘱的制约,雷霆更加有恃无恐了。既然是对手,就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更何况,是丁冉一心一意处处维护的人!绝不能容忍!绝不容忍!
终于,所有人都死了。
丁冉这一辈子,想保的,一个没保住,想留的,一个留不下。父母,义父,姐姐,姐夫,甚至是雷霆和他自己……什么天伦之乐,什么肝胆相照,什么比翼双飞,什么白头偕老……
小时候丁爷常说,人生没得回头路好走,一步行差踏错,便步步错,事事错,全是错。
早知会是这样结果,早知一切都无能为力,何不轰轰烈烈去爱一次,起码,能留下点什么。
丁冉伫立在黑暗里,几步之外的光影底下,“卷毛狗”与“瘦皮猴”欢笑着携手而去,消失于寂静之中。
在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重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黑色略有些卷曲的头发,浓重的眉毛,高挺的鼻梁——那是二十年后的雷霆。那个雷霆挥舞手臂呼唤他:“瘦皮猴,来玩啊!”只是太阳穴上,赫然顶着个抢眼,鲜血滚滚流下。
雷霆像小时候一样大咧咧抹去满脸血污,面向丁冉,绽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他很开心,他能追随着爱人一起去死——虽然对方从没承认过。
瘦皮猴,来……玩啊……
雷霆的身影模糊起来,渐渐透明。先是指尖,而后是手臂,还有小腿,一点点化作淡金色的萤火之光,飘摇而上,漫天飞舞。他要消失了。
丁冉终于敞开心扉,大叫着:“雷霆——”
雷霆,我爱你,虽然我从没说过爱你的话。我爱你,比你爱上我更早,一直早到……你在后巷叫我“瘦皮猴”的时候。
你可能会笑我,笑我夸张,笑我那时候年纪小,连什么叫爱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温暖的,安全的,坚定的,勇敢的。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论我如何冷漠,都会对着我说话。
我的生活,需要吃饭,需要睡觉,需要水、阳光和空气。需要有爸爸,妈妈,也需要有你!虽然我无法准确表达这种感受,但我知道,这就是爱。
走到这一步,所有的纠葛恩怨,都随它去吧。如果有来世,希望你一直纯真美好,希望我一直安稳平和,如果来世还能相遇,一定要想爱就去爱,想赢就去赢,想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雷霆,再见!
Chapter 05 重生
“嘀——嘀——嘀——”
什么声音在耳边有规律地鸣响着……
身体好沉重,仿佛压着铅块一样,丝毫不能动弹。眼皮费力撑开一条缝,明晃晃的白光顷刻射了进来,刺激得眼球剧烈酸痛,不自觉狠狠皱了下眉头。
这是哪儿?是地狱吗?地狱应该遍布阎罗恶鬼,充斥着怨魂的哀嚎,怎么会……如此宁静而明亮?
“阿冉,醒了吗?”有人急切问道,声音好熟悉。
“太好了阿爸,我去叫罗医生过来。”这次换了个女声,随即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行渐远。
眼皮抖了几下,勉强睁开,周围白茫茫一片,不住摇晃着。一个人形出现在视野里,影影绰绰,辨不真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是丁冉喜欢的味道,是少数能带给他安全感的物质之一。
喉咙好干,快要冒烟了,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打磨着铁器:“我……死了吗?”
悬在头顶的面孔朗声笑道:“傻孩子,哪那么容易死,白龙王讲你今年该有一劫,如今应了,往下也就太平了。”
白龙王?这些年没去泰国拜过庙,白龙王何时帮他测了吉凶?眼神缓缓聚焦到说话人的脸上,晃动着的无数影像慢慢聚拢成一个,那是……
“爸!”丁冉浑身一激灵,想坐起身来,却一阵眩晕,重重跌了回去,“干爸你……”
干爸你……还活着?丁爷还活着!恐惧使丁冉全身的毛孔瞬间收缩起来。自己去美国前,他明明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瘦成了骷髅摸样,后来也明明见过他的尸体!怎么此刻,他声音洪亮、脸色红润,好端端站在面前呢?连头发,都恢复了乌黑色泽!
“阿爸好得很,汗毛都没有少一根。”伴随着高跟鞋节奏明快的锵锵声,转眼走到近前的——是丁非,她也活着!眼前的丁非比印象中瘦很多,脸孔反而圆嘟嘟的,顶着一头稍显土气的发型,倒年轻了不少。
丁非握住丁冉的手,感激地说:“阿冉,这次多亏了你,爸爸才能平安无事。如果不是你奋不顾身开车撞上去,真不知道阿爸他……唉,姐姐都不知怎么谢你才好,你是我们丁家的大功臣!”
太荒诞了,一睁开眼,看见的人听到的话为什么都如此离奇?是在做梦吗?死掉的人也会做梦吗?梦境又怎么会如此逼真,还是,这干脆就是现实?
开车……撞上去……救丁爷……这些确曾发生过,却是远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彼时大元帮迅速崛起,大有与同生会分庭抗礼之势,两下数次谈判不果,对方暗下杀手。那次丁爷从东三条大道的议事堂出来,一辆卡车忽然全速冲了上去,街道不宽,两旁也没什么遮挡,丁爷行至路边,身后是巨型广告看板,两旁只有寥寥几个保镖,眼见避无可避,幸亏丁冉开车抵达,不计后果地从侧面直直撞了上去。全速碰撞之下,卡车偏离方向,一头扎进街边的围墙里,司机当场被挤压成了肉泥。丁冉走运,车子被离心力带出去转了几圈,甩在灯柱上,捡回一条命。只是左侧胳膊和腿部严重割裂伤,锁骨骨折,打进了两颗钢钉。
丁冉扭动了几下,果然左半边身体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双肩也被绷带固定住了,和当时情景一模一样。难道这是……十年前?
丁冉眼神焦急地搜寻着:“手机呢?我手机!”丁非立刻从床头抽屉里取了递给他。
那是个翻盖款的手机,按键式的,没有摄像头。像素不高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二零零二年七月一日。
翻开通讯记录,最上面一个是七爷,接着全是丁非。是了,那阵子丁非忽然心血来潮要出海钓鱼,一大早跑去店里买工具,她什么也不懂,隔三五分钟就打个电话给丁冉。先问他是否要买金属钓线,丁冉回说不钓鲨鱼的话就没有必要。又问该买手钓竿还是海钓竿,丁冉说有一种叫做手海两用竿的东西。再后来她又问如果渔轮不下心拆下来了要怎么装上去,丁冉就无语了。还好那时七爷的电话进来了,他匆匆几句打发了丁非。
七爷说他内侄刀少谦来外岛小住,约丁冉周末过去吃饭打牌,那应该是他第一次听见刀师爷的大名。挂上电话不久,就出事了。
丁冉紧紧攥着手机,汗从鬓角滴了下来。如果这是现实,那从现在算起足有十年之久的记忆,又是哪来的?难道那才是梦?和爱人的若即若离,互相算计,对家人的狠心背负,无力保全,雷霆的含冤入狱,唐尼的尸骨无存,最后的同归于尽……都是梦?那这梦未免太漫长太清晰了吧,每个细节、每句话、每个眼神,竟都历历在目。
丁爷见丁冉神色慌乱呼吸急促,十分担心:“阿冉,哪里不适?”
“我……”丁冉愣愣看着十年前的丁爷,脑子飞速远转,“我……没什么,有点头晕。”
丁爷赶紧向罗医生询问:“阿罗,是否有什么不妥?”
一直安静站着的罗医生微笑回答:“森哥放心,手术很成功,麻醉药物的效力没完全过去,有些头晕恶心是正常反应。阿冉这样年轻,会很快恢复的。”
丁爷点点头:“对你我是放心的。只是阿冉内向,怕他有什么忍着不肯说出来。”
丁家父女已在医院守了一夜,如今见丁冉一切平安,安排下几个人手,便放心地回去休息了。丁冉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手中一滑,手机掉在地上,“吧嗒”一声。房门立刻开了条小缝,一个面孔消瘦,大眼睛的小分头闪了进来:“丁少有事?”
“那个……谁……”这张脸丁冉似乎有印象,又一时想不起名字,只好胡乱比划了一下,指指地上的手机。
小分头也不介意,殷勤介绍道:“阿仁,陈永仁。叫我阿仁就行了。”随即很有眼色地捡起手机,恭敬放在桌上。
丁冉忽然想起什么,心思一动,叫住他:“昨晚看球赛了吗?”
阿仁没想到出了名待人冷淡的丁少会无端端跟他聊起球赛,谨慎答道:“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都在丁府和医院两头守着,没工夫看比赛。是今早上买了报纸才知道结果的。”
丁冉扬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阿仁汇报说:“巴西二比零赢了德国,拿下了五冠王。罗纳尔多一人进了两只球……”
这真是太神奇了!昨夜受伤入院,一直到刚才,他应该都是昏迷不醒的,可这场球赛的结果和细节他都知道,且准确无误。赶紧挥挥手,将阿仁打发出去。丁冉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他不但没有死,而且带着所有的记忆,回到了十八岁!重生了!
十八岁,多么美好的年纪。这一年雷霆尚青涩稚嫩,他们之间,将有着无数的可能。那些错误,都有机会改正,那些失败,都有机会挽回!他要重头来过!
丁冉闭上眼睛谋划着,现在是七月初,两周之后,他可以出院。再过一个多月,丁爷会在寿宴上宣布与俄罗斯黑帮合作的那条军火线全数交给崔炎去做。那是雷霆拼死拼活从大元帮手里抢来的,他心内不服,黑了崔炎的货,于是两人就此结怨,才会引发之后的陷害和入狱。一定要做些什么扭转局面,不能让崔炎得逞!
可没有了这场坐牢的经历,唐尼从何而来?看来还要想办法与唐尼产生点关系才行。还有刀刀,这个刀师爷对雷霆来说至关重要,既然他已经出现了,一定要尽早将他送到雷霆身边。鉴于自己与刀刀从前的交情,再次成为朋友应该不难。
丁爷是肺癌去世的,发现时便是晚期了,已回天乏术,平常该劝他少抽些烟才是。姐姐与罗啸声成婚,是在一年之后,当时他们突然宣布要结婚,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从不知二人竟是情侣关系。以丁非近期反常的表现来看,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开始秘密交往了。
如果罗啸声不是丁爷女婿,丁爷还会一门心思选他做继承人吗?是否雷霆也有机会?可若是姐姐不嫁给罗啸声,那他最宝贝最疼爱的小外甥女样样,就不会出生了………
丁冉在这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昏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他更加深信这一切不是梦境了,因为麻药效力过后,混身上下刀割般的疼痛逐个叫嚣起来,让人生不如死。整个上午,丁冉的眉头都未展开过,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罗医生说,人的疼痛神经各不相同,有人会相对敏感些,镇痛药物虽然可以止痛,但是多少会有些副作用。丁冉说他不怕,晕总比疼舒服得多。况且以他自身的经验来看,麻药用多了,有了抗药性,说不定以后还能靠这个救命……
丁非来陪了一上午,然后神秘兮兮跑掉了,说下午与人有约。丁冉试探着问:“你恋爱了?”
丁非歪着头想了想,一脸娇羞:“还算不上呢。臭小子,不许八卦不许打听,更不许跟阿爸讲!等有了眉目,保证第一个告诉你!”
她前脚刚走,罗啸声后脚就来了,仿佛约好了要掩人耳目一般。
坐了一阵,罗啸声不时看表,似是留意着什么。看来他和丁非的约会时间快到了。丁冉存着将那两人拆散的坏心眼儿,故意拖住罗啸声:“啸声哥,躺着好闷,陪我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