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求人家,却一副命令的语气,罗啸声脾气好,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为难地迟疑了一下,便大方坐到一边。
偏偏丁冉是个没话的人,默默对坐了半天,罗啸声只有没话找话:“阿冉,伤口还疼吗?”
丁冉淡淡地说:“还好。”
罗啸声貌似欣慰地点点头:“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吗?尽管告诉我,明天看你可以顺便带过来。”
丁冉想了想:“没有。”
罗啸声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听二叔说你出院之后还要做一段物理治疗,我认识个很有名气的中医师,到时候介绍给你。”
丁冉抿抿嘴角:“谢谢。”
这时丁冉的手机响了,是丁非打来的。一接就听见那边风大浪大,应是在海边无疑。丁非急吼吼问道:“阿冉,那鱼饵好像没有吸引力,鱼都不吃怎么办?”
丁冉叹口气:“按我说的做了吗?”
丁非背课文一般念叨着:“南极虾,饵料粉,加海水,一比一点五比一,自然下沉,没错啊!”
丁冉正要说什么,电话那头隐隐传出个男人声音,兴奋叫嚷着:“非,快来,有鱼上钩了!”
丁非欢快地笑了起来,匆忙挂断了电话。难道说,与丁非相约垂钓、惹得她春心荡漾的人不是罗啸声,而是另有其人?那段时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多少故事,是自己和丁爷所不知道的呢?
转头看看坐在一边和蔼有加的罗啸声,丁冉也懒得招呼:“我累了,啸声哥,你忙吧。”
罗啸声知道他的脾气,倒也没有不悦,又关怀了几句,不尴不尬地告辞离开了。
躺在床上,丁冉心中疑惑:自己受伤的事情,想必帮会上下早已传遍。如今过了一天一夜,怎么我家那条疯狗,还没有出现呢?
Chapter 06 医院遛狗
上一个十八岁,许多细节丁冉都想不起来了。印象中,雷霆貌似也并没来看过他。
不过那时他对雷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或者说,对人类这种生物,大多是敬而远之的。
傍晚丁爷过来坐了个把钟头,陪着丁冉吃了晚饭,又聊了几句丁非的趣事,便前呼后拥地回去了。谁知不多时阿仁又送了一壶汤进来,说是花胶排骨熬的,可以促进伤口愈合。那汤的味道很香,看色泽也火候十足。无奈胃填满了,实在塞不下任何东西,便指示阿仁随意放在旁边。
丁冉坐着看了会杂志,忽然被汤煲旁的餐具吸引了目光,那并不是普通的一次性用品,而是密封的,打印了“已消毒”字样。还真是周到,连他那点不为人知的的洁癖都照顾到了。急忙叫来阿仁:“汤是谁送来的?”
阿仁以为他是不放心,便细心交代道:“这汤是阿坚、哦、就是那个台湾仔送来的,他是马老大手底下的小弟,丁少放心,信得过的。”
丁冉点点头:“人呢?”
“刚下楼,要不要我……”作势想去追,丁冉摆手制止了他。
有阿坚出现的地方,怎么会没有雷霆!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好比是狗和铃铛,狗一动,铃铛必先叮当乱响。
丁冉扶着墙壁单腿蹭上了露台,俯身向下望去。这是家私人医院,病人不多,十分清静。医院的主人——丁爷口里的阿罗,便是罗啸声的本家二叔。整栋建筑是西式的全砖石结构,大大的半圆形露台延伸出去,四周围是罗马式的雕花围栏。丁冉的病房在二楼,望出去是片横斜着石子小径的花园,路口的灯柱低垂着头颈,暖黄色的灯光里,有细小蛾虫的暗影上下翻飞。
丁冉仔细搜寻着,在被露台遮盖住的一片阴影里,隐隐传来了对话声——
“他喝了吗?”是雷霆的声音,夹杂着小小的期待。
“我是交给阿仁拿进去的,怎知道有没有喝。”这个便是阿坚了,口音里还未脱去闽南腔,一本正经中透着几分滑稽。
雷霆本是压低了声音的,这下破了功:“你是猪头哇你!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给我滚回台湾卖牛肉面去!”
阿坚依旧是不卑不亢地顶嘴:“雷哥,我一向是听命行事的,你说让我送进去,我就送了,可你没吩咐说要盯着他喝。还有……”他表情严肃地纠正,“我家是卖蚵仔面的,不是牛肉面。”
对于这个身手了得、忠心耿耿,脑子却不十分灵光的手下,雷霆总是无可奈何:“丢你老母!我要是死了,就是被你蠢死的!”
很多事,很多人,其实一直都在那。只是行色匆匆之间,不曾留意罢了。丁冉上身靠在栏杆上,抬起头,漫天的星海浩瀚、月色撩人。他将手举在空中,飘渺的月光从指缝中穿透过来,银光闪闪。在他脸上,一个如月般皎洁的微笑,缓缓绽放,荡漾开来。
楼底下,雷霆耐着性子又发问道:“姓罗的怎么留了那么久?”
阿坚据实相告:“阿仁说,是丁冉要留他陪着说话。”
雷霆抬手抓挠着自己一头蓬乱的卷毛,自言自语:“真稀奇,他们俩有什么好聊的……”
阿坚配合着他,一脸茫然。
丁冉身体稍稍探出一些,轻唤:“嘿!卷毛狗!”打断了雷霆的胡思乱想。
雷霆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在头顶明亮的露台上,站着个更加明亮夺目的身影,那弯抿起来似笑非笑的嘴角,刚刚唤出了让他魂牵梦绕的三个字,对,卷毛狗!那么瘦皮猴,久违了。
雷霆咧着嘴,一脸震惊地望着丁冉。就在前些天,丁冉与他迎面碰上,还一副爱理不理、拒人千里的样子,再前几天,去丁爷家里办事,自己恭敬叫了声“丁少”,那人只是鼻子哼了声,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更早些时候……难道说,是撞车的时候撞坏了脑子?
丁冉知道此刻雷霆的心里一定是火星撞地球,于是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伸出个食指,勾了勾。
阿坚看看雷霆又看看丁冉,心想这姓丁的真是出言不逊,竟然骂我老大是狗,还勾手指挑衅,愤然怒道:“雷哥,我去帮你处理!”
雷霆温柔地瞪了他一眼,脸上洋溢着初恋少女特有的粉红色微笑,喜不自胜地说:“滚你妈的,先处理了你自己!”随后撒着欢儿手舞足蹈地往楼上跑去。
当雷霆气喘嘘嘘出现在病房门口时,丁冉正舒服地窝在露台的躺椅上,用修长的手指轻叩扶手,他穿着乳白色的病号服,通身的洁净平和,额角的黑色碎发被夜风轻轻拂起,也一下下拂动着雷霆的心神。雷霆恍惚着走了过去,双腿飘飘然如同踩在棉花上,心跳急促而慌乱。
丁冉的目光集中在了雷霆的左眼上,太好了,那里饱含着羞涩、兴奋、忐忑等各种情愫,不再像从前那只足以乱真的假眼球般,对一切都毫无反应。
“右眼闭上。”丁冉指示道。
雷霆不明就里,却依言紧紧闭上那边的眼睛。丁冉伸出两根手指,在他左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雷霆露出个困窘的笑容,试探着问:“你是想说……我很二吗?”
丁冉忍不住别过头去偷笑了起来。十年前的雷霆,果然青涩,真的太新奇有趣了——比我大三岁的……雷霆弟弟!
这极为清淡的一笑,却使雷霆如沐春风,因为那张漂亮却冷漠的脸孔上,已经太久没出现过笑意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伤得怎么样?严重吗?”
丁冉小幅度动了动手脚,以示行动依旧灵活,却脱口而出:“不过会留疤的……”说完自己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不易察觉地泛起些许绯红。
对于身体会不会留疤的事情,青年雷霆却并未做过多的联想,更加没意识到那具身体会和自己产生什么关系。他大咧咧开导着:“怕什么的,那是谁说的来着?伤疤是男人最好的装饰!”
“嚯,”丁冉感叹,“长学问啦,还知道些什么?”
雷霆拧着眉毛冥思苦想半天,憋出一句:“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失败,只有战死!海神威说的。”
“海明威!”丁冉轻声纠正。
雷霆胡乱揉搓着自己的卷毛:“翻译不同嘛!”
被丁冉瞪了一眼,他头颈软了下来:“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威就什么威,想怎么威就怎么威,都听你的!”
守在病房外的阿坚,此刻心里充满了迷惑。他老大向来是霸气凛然、说一不二的,怎么今天没来由一副软蛋相?看来那姓丁的倒是不简单。
与阿仁阿坚同坐在外间的另一个小矮个,叫阿强,边给两位前辈敬烟,边向阿坚虚心请教:“坚哥,他们说的海神威是谁呀?”
阿坚认真回想道:“听着耳熟……反正不是咱们同生会的人……”
因为镇痛药物的作用,丁冉一直处在轻微的眩晕之中,与雷霆久别重逢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脸上便染了几分疲惫之色。雷霆看在眼里,于是依依不舍地起身告了辞。丁冉既不挽留,也不相送,反正绳子早牵牢在手里,跑不了。
往后的路,有几十年那么长,要慢慢走,才更稳当。
从医院出来,雷霆一路吹着悦耳的口哨,脚步轻快得恨不得翩翩起舞。忽然,一个皮球忽悠悠滚了过来,刚好停在他脚边。不远处的草坪上,几个孩子正在家长的陪伴下丢球玩儿。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追着球蹒跚地跑了过来,想是年纪小,见了身形健硕、一脸凶相的雷霆,并不害怕,一心一意去捡皮球。雷霆见他圆咕隆咚、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不禁玩兴大发,脚掌轻踩住球向后一带,球被移到了身后。小男孩扑了个空,大眼睛滴溜溜望向雷霆,雷霆却假装事不关己,吹着口哨抬头看天。
小男孩搞不清楚怪叔叔的目的,只好绕到雷霆身后去捡。谁知雷霆脚尖一挑,又将球带到了身前。等小男孩绕一圈重跑到前面时,雷霆一抬脚,将皮球踢回了草坪方向。小男孩生气了,对着雷霆鼓起嘴巴,捏着鸡蛋大的小拳头挥了挥,夸张地一跺脚,转身追跑而去。
雷霆乐坏了,呲着獠牙一阵狂笑。站在一旁的阿坚却隐约觉得,一股莫名地冷感悄悄爬上了脊背。
雷霆离开之后,丁冉并没有休息,他有太多的事需要谋算。眼下虽然周遭一片风平浪静,但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涛暗涌。一定要扎牢船板,升起风帆,这样巨浪来袭之时,才可迎风而上,破浪前行。
“那个……阿什么……”他想叫人,一时又吃不准是阿仁还是阿义,他的脑子从不用在这种事上。
阿仁应声进来,殷勤提醒:“是阿仁,陈永仁。丁少要是记不住的话,也可以称呼我英文名字杰米……”
如今社团真是素质化了,招小弟也要看学历,还有英文名字……忽然,丁冉脑海中浮现出个模糊的印象,这个名字……这张脸,……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Chapter 07 收个警察做小弟
丁冉望着阿仁的脸,有点走神儿。到底在哪里见过?好像是电视上……杰米……陈永仁……杰米陈?对!反黑英雄杰米陈!
丁爷生病期间,同生会、大元帮、小和兴三股势力摩擦不断,彼时的总警司詹士汤频频在电视上露脸,大唱全民监督、抵制黑势力侵袭的高调。貌似在某个画面里,詹士汤拉着个瘦骨仔向记者介绍说:这是杰米陈,破获过大宗毒品交易的反黑英雄。
这念头一冒出来,两个轮廓便很快重叠了起来。丁冉不动声色地问:“以前没怎么见过你,加入帮会多久了?”
阿仁略一思索:“我从前是负责保护洪小姐的,跟着她有一年半了,所以丁少没太见过我。最近那个狐狸……呃,胡小姐得势,洪小姐被发配去了夏威夷,我才调回丁爷身边。”
“胡小姐,胡玉珍……”丁冉在脑海里搜寻着那张十分模糊的脸。印象中是个昙花一现的小歌星,说话嗲声嗲气,惯于搔首弄姿,跟在丁爷身边也不过风光了个把月,如果不是阿仁提起,丁冉早忘记这号人物了。和她一比,同为丁爷情妇的洪小姐就可爱多了,虽然相貌上逊色一筹,年纪也长了几岁,却守礼数、知进退,平日不会打着大嫂的旗号耀武扬威,一经得知丁爷有了新欢,立马识相地收拾行李躲去了夏威夷。
见丁冉一边念叨着胡小姐的大名一边皱起眉头,阿仁便也顺着他的意,表达起自己的不平:“洪小姐跟了丁爷那么多年,有学识,人品也好,怎么偏偏被个大奶狐狸精挖了墙角!尤其这胡小姐,眼睛长在头顶上,对我们这些丁爷身边的人,跟奴隶似的使唤。背地里人人都看她不顺眼。”
“经你这么一说,确实讨厌得紧。”丁冉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阿仁,我想你帮我办件事,如果办好了,你从前的东家洪小姐或许能再度得宠也未可知。”
阿仁眼珠转了转,立时应下:“但凭丁少差遣。”
在医院躺了两周,丁冉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丁爷与罗医生商量之后,决定接他回家休养。
知道丁冉要出院了,雷霆的心思纠结起来。既为着他康复而高兴,又恐怕就此一别,见面机会便少了。丁冉看出他的担忧,故意逗他:“你不是嗓门大吗?什么时候想我了,就趴在丁家围墙外头喊呗!你小时候不是特能喊嘛,天不亮就堵在门口狂吠!”
雷霆兴奋大叫:“真的?”
“假的!你敢叫一个试试!”丁冉抬手一拍他的后脑勺,“手机是干什么使的?”
雷霆后知后觉地傻笑道:“嘿嘿,忘了。”
丁冉抿着嘴白了他一眼:“还有你那身衣服,早想说你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捏着雷霆身上的花衬衫抖了抖,又拎起雷霆脖子上筷子粗的金链子掂了掂,“是想脑门贴上‘我是黑社会马仔’几个大字吗!你跟着奔叔,出出进进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适当也要在面子上下下功夫。如今不比从前了,不是让你冲到街上去打打杀杀,既做了人家大哥,得有点大哥的样子。你将来可是要……总之想所有人都服你,光靠拳头凶狠是不够的。”
被没头没脑地一大通批评,雷霆有点发懵,老半天才闷闷回答:“噢……”
见他情绪瞬间低落,丁冉于心不忍,赶紧顺毛道:“记得后巷卖甜品的齐叔吗?听阿仁说搬走好久了。最近忽然很怀念,去找找吧,找到了咱们一起去吃。”
雷霆一听,两眼放光,头顶上的小卷毛争前恐后抖擞起来:“包在我身上,翻遍里外十三岛也要给你找出来!”
回去的路上,雷霆张牙舞爪地威胁阿坚:“赶紧叫齐人马,限你四十八小时之内把齐叔给我揪出来!否则踢你回台湾卖牛肉面去!”
阿坚一急,闽南腔更重了:“虾米咧!干!是蚵仔面啦!”
丁冉出院当天,丁爷和丁非都来了,知道丁冉不好热闹,并没通知外人。只三辆车子静悄悄出了街。路上丁爷提议:“今日庆祝阿冉出院,咱们出去吃怎么样?”
丁非从前座回过头来笑道:“仙姨恐怕已经烧好饭菜了,跟她说不回去吃,她会跳脚的。”
丁爷不住摇头:“这个阿仙,十几年了,烧菜总是那几道,想想都无味啦。”说完,老顽童般向一双儿女挤挤眼色,“这话你们可不许告诉仙姨!尤其是八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