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纠缠在一起,绵长不休地,把这个久别的,渗着苦味的亲吻一寸寸延长完满。待到彼此口中苦涩销尽,他才恋恋离了
他嘴唇,和他额头相抵,眼色深重地凝视着他的脸,少顷低问道:“……想我不想?”
林迁不答话,只伸手抚了抚他脸颊,又凑唇在他嘴角轻啄了下。景王笑了笑,搭在他肩头的手臂忽然一紧,挟持着他就往
榻上倒去。
林迁不提防间身子一歪,惊道:“嗳,都洒了!”说着已被他压在身下,滚烫的鼻息急促促打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又气又
急,有心一把推开,又怕触了他伤口,只能伸手挡着他凑过来的脸,咬牙道:“这时候你还想……真是不要命了!”
景王一愣,看着他失笑道:“你还真当我铁打的?就是你想,我现下也真做不成那事。”他轻轻拨开他的手,埋首在他颈
间,低声道:“只想和你躺一会儿……若不和你这么贴着身子,我总觉得不踏实,怕是在做梦。”
林迁心头微酸,伸手搂住他肩膀,轻轻道:“傻话,怎么会是做梦呢……梦哪有这么真这么长的。”
景王抬头深深看了他眼,似乎在确定是真是梦:“也是,不该是梦罢,我从来也没梦到过你。真的,一次也没有。”他苦
涩一笑,把头又埋回去,续道,“你在诏狱时,我听说你受刑后当场吐了血,焦得几日几夜合不了眼,还能做什么梦?后
来你被禁在朝天观,我进不去,想你厉害了就半夜里跑到水云阁翻你东西,可你走得也真干净,连只字片语也没留下给我
!好容易想法子进去了,要你时反而跟做梦似的,第二日就离了你出京去,回想起来都不敢信是真的……”
“来到这里,军旅苦寒寂寞,每到夜里我都想你,可从来也不做什么梦;直到接了瑾菡传来的密报,说是你死了。”他默
了默,极是辛酸地一笑:“也真亏倭寇砍了我那几刀,教我能名正言顺地昏着捱着……可就是整日那般半死不活昏睡着,
仍是梦不着你!”
“我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在雪地里走,没有路,也没有头,我一心想找你,却连个影子也不见!我想你真狠心,不单撇下我
先去了;就连我也快活不成了,想去找你,你也不许……你就厌恨我到这地步?”
至今也不敢回味,那三天里经历的都是怎样的苦楚煎熬——那个仿佛和自己永世纠缠不止,割舍不下的人,竟已在自己完
全不知觉间绝然离去,任心里还翻涌着多少的情恨爱恋,遗憾懊悔,也再无人告诉,无处倾注,无计追回。曾经拥挤繁茂
的人生,登时空旷冰冷地如同那片雪后荒原,前没有出路,后不见归途,全无生趣。
然而虽全无生趣,可如果去死——就连去死,也不知能否找得见他的踪迹。于是永生永世,无论生死,上穷碧落下黄泉,
都只空余了自己一个人,独受这一片无尽的孤独与绝望。
林迁一直沉默地紧紧拥着他,他的话直涌进心里,滚烫一片,情热中却又只觉无限悲辛酸楚。听到此处心头一悸,忽而道
:“阿圳,你可知此番严嵩的事,就是我帮着他们做的。”他转眼望着他,涩然道:“我虽不是刻意,可到底也耽误了你
,你恨我不恨?”
“我自然知是你。”景王抬目瞭了他一眼,忽然低头在他颈子上狠狠咬了口,又气又笑道:“我怎的不恨!你又瞒着我搞
鬼,教我几乎功亏一篑!……可待我看见瑾菡给我的信,说她已替我杀了你,那刻我便连恨也恨不起了——我只觉得悔了
。”
“你那日说的一点不错,‘不是你发昏,也到不了今日这地步’——你知我当日多悔!无非为了那些事,生把你逼到死路
上去……可我心里最舍不下的,不就是你么?”
林迁目色闪了闪,轻道:“你真这么想的?你不是一直就想着……”景王笑笑,转脸轻啄了下他额角,道:“是,虽说‘
江山情重美人轻’,可你却不是甚么‘美人’。”他将他更抱紧了几分,轻叹一声道:“经了这一遭我才知道,你是我的
‘命中人’。今生今世,注定了我是舍不得,撇不开你了。若真为你我才和大位无缘,那也是我命里注定,我也没法子怨
。”
林迁默然无语,良久才伸手抚上他肩头,低唤了声:“阿圳……”景王却支起身子,望着他含笑道:“因此你也认命罢,
以后莫想再离了我——无论我以后是人上人,是阶下囚,还是残了、废了、疯了,你都休想离了我一步。”林迁凝目看着
他眼睛,低声道:“是,我再不会离开你一步了,也再不会瞒你一分了。”
景王眸子黑沉沉地望着他,少顷便低头吻住他;两人唇齿厮磨良久,放开时竟都已脸热气浮,心跳如鼓。相好以来,肌肤
相亲也不知多少次,但此时单单一个吻,便觉得情热如沸。景王凑近他耳畔,轻声道:“不成,我有点忍不住了……”一
壁手已伸进他衣里缓缓抚弄。林迁忍了忍,便按着他手道:“莫胡闹……你才见好一点儿。”顿了顿,又低声道:“以后
日子还长。”
景王一笑道:“那我先记下这一遭儿,以后再讨。”林迁略把身子朝下移了移,轻轻道:“累了罢?歇会儿……我陪着你
。”
景王说了半日话,确是疲累了,便低头又吻了吻他,埋首在他颈间合上眼。然而才朦胧入睡,便忽然被林迁略带惊疑的声
音惊醒:“——你方才说宁安公主给你密信,说她杀了我?”
景王眼睛还未睁,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林迁却全身猛地一震,蓦地从榻上坐起,失声道:“原来瀚佑他——他是替我
……”此时景王已全醒过来,见他这神色已明白了七八分,只能坐起身来搂住他,默了一霎才道:“回京后,我厚葬他就
是了。”
“我居然,居然未看出……我只想着要出观找你。”林迁已是脸白如纸,只转眼怔怔看着他:“那么大的火,整个朝天观
大概都烧尽了,如何还能找到他……”景王悚然一惊,握紧他肩头急道:“你说朝天观烧了?难道是瑾菡……你真见朝天
锅起火了?”
林迁颤声道:“是,我当时才走到西城门,回身就看见一片火光……就是朝天观。”景王眼底蓦地划过一道青芒,登时目
光亮得怕人,亦不知是惊疑还是恐惶。他这般怔了半晌,忽而脸色一变,竟然撑起身来就要下地。林迁回过神来,急忙拉
住他:“你干什么去?——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瑾菡是故意的!她先杀了你,再告诉我,和我断绝手足之情……为的就是教我不再受他们辖制。”他一把
推开林迁的手,起身一壁胡乱披着袍服,一壁走到帐门,喝令守卫叫丁铎过来,回身对林迁道:“可她放火烧了朝天观…
…她也活不成了!”
62.何事同往不同归(中)
他这壁焦急如焚地将人叫来,孰知丁铎像是早便料定一般,听完原委后不动声色,只默默将两束卷册递上。景王展开看觑
,眼神登时一凛:“哪儿来的?”丁铎道:“是那林迁带来的——原是严嵩事发后,公主要教程子瑭送来的。”
景王紧握卷册,脸色阴晴不定,只听得丁铎低沉道:“殿下,至此该懂公主心意了罢?”景王涩然低道:“她的心意?”
丁铎望他一眼,忽然离座起身,一揖到地:“——‘望殿下以大业为念’!”
景王“啪”地一声将卷册合死:“师傅是教我……”至此不再说下去,只是定定注视着他,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丁铎抬
起头,默了默,便道:“殿下,老夫亦非教您孤注一掷。就眼下情势,至少还有三条出路。”
“先说上行之策。此番严嵩虽去,却并未直接牵涉殿下,圣心若仍默定殿下为太子人选,则是最好。但可虑者一旦徐阶主
持朝堂,裕王必然声势大振,到时百官以‘长幼有序’为由齐举裕王,圣上也未必能一力而挡众愿!因此当前关口,殿下
一是要肃清倭寇,立下大功,二是要趁徐阶立足未稳,一举将其绊倒,断不能教他做成气候!”景王眼色一动,丁铎低声
道:“公主信上不是说此变皆林迁所为?林迁既是徐阶所遣,只须将此人交出,攀死徐阶,甚或连带裕王……殿下立时便
可转败为胜!”
景王只垂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丁铎暗自叹息一声,又道:“殿下倘若不肯割爱,倒还尚有中行之策:那便是不急于剿
清倭寇,以此为由长留东南,经营好浙直闽这三省事业。将来若是裕王真的得势,登上大位,殿下便‘请’朝廷将您改封
东南,依仗这一方赋税兵饷重地,另起一个国中之国——这也要远远好过到德安做个富贵囚徒了。”
景王不置可否,静了一霎却忽而道:“师傅莫非忘了,国朝自有制度,东南三省从不封王。到时我那三哥怎会准我改封?
多半还会借机将我治罪,绝了后患。”丁铎走近一步,目光灼灼看着他,沉声道:“那便唯有这下行之策了:胡宗宪在东
南经营培植势力近十年,又是抗倭功臣,此番被徐阶一党构陷,沉冤死狱,部众多有不服。殿下此刻手中握的便是胡宗宪
亲信旧部,以及他亲书的‘辩诬疏’——殿下只须留在东南,继续剿倭清匪,多为善政,收拢人心。若真到图穷匕见那日
,裕王要将殿下治罪,便可近陈自家之屈,远诉胡宗宪之冤,将这万言‘辩诬疏’公之天下——”他眼底跃动着几星磷火
,顿了顿,便压低声音道:“而后举兵‘清君侧’!”
景王豁然起身,一言不发,只死死盯视着他,丁铎亦不再说下去,双眼却寒铁也似,通过他眸子直刺进心底。令人不安的
死寂水银般沉沉倾漫帐内,一时只听得外间海风潮涌般击在账幕上,声如战鼓。
“圣上亦曾说,殿下颇类成祖。”
景王半晌不语,捏在卷册上的手指节都已泛白;默了片刻,便将卷册沉沉抛落案上,冷然一笑道:“师傅激励我效仿成祖
,安知却不是做了宸濠?”丁铎目光一颤,沉声道:“殿下莫非是怕败?”
景王只笑笑不答。丁铎走近两步,低沉喝道:“殿下莫非忘了当日裕王前舞剑么?‘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东南自古
便是成就霸业之地,如今浙直闽三省税赋占了国朝岁入三成,胡宗宪十年所练精兵皆在殿下之手;而京师国库空虚,军备
荒疏,还须防范关外北寇……到时只须一鼓作气,攻入南京,依靠长江天险,即便不能直驱京师,朝堂易主,至少可划江
而治,与北京分庭抗礼。”
“殿下!当年汪直一芥草寇都能盘踞浙江,自立宋国;殿下龙子凤孙,大权在握,莫非还不如汪贼志气么?”
景王缓缓道:“正因我是宗室子孙,而非草寇逆贼。”
“师傅的营算我如何不清楚?看现在朝中形势,父皇即便真想废长立幼,也势必难行。而如今朝廷缺银少饷,将荒兵废;
严徐多年党争,从两京到各省,竞相倾轧。我若占牢这富庶三省,练兵修武,筑城积粮,到时未必不可与我那三哥再夺江
山。”
丁铎低呼了声“殿下!”景王复又坐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只可惜,君父以‘成祖’类我,我却不敢以‘成祖’自
比。”
“朱载圳生为朱门男儿,封做国朝亲王,受君父与国家恩养二十四年,倘若负恩,有何面目见宗庙列祖,又如何对天下臣
民?因此我或可与三王兄暗中角力,争夺嫡位,却不能同室操戈,叛家祸国——此朱载圳不敢为之。”
“这一向师傅也在旁看着,剿倭延滞十余年,东南三省已不胜其苦,当前急需的便是荡平倭寇,安抚百姓,重兴百业。一
旦在此起兵,又必要洒尽十年苍生血……而帐外这些军士,皆是抗倭剿匪的百战余兵,我又该如何教他们调转矛头,去与
自己的同胞厮杀!——此朱载圳不能为之。”
“更何况,若真要与北京抗衡,少不得要联合东夷北寇,内外夹击;即便我方不愿,他们也必会趁火打劫——到时我又该
如何自处?莫非再做一个石敬瑭?我即便不是朱氏子孙,也还是汉家男儿,若为这等引胡乱华,叛家卖国的勾当,今生必
将刀下横死,身后永刻千秋罪名——此朱载圳不耻为之!”
“因此三项,无论胜算多少,朱载圳都不能从师傅之策,真去成就什么‘成祖’事业——朱载圳不怕功败身死,却怕死不
得所,成了国奸家贼,天下罪魁!”
“到这一步,殿下还以为由得自家‘能不能’么!”丁铎盯视着他,沉声道:“殿下当真以为,裕王和徐阶会容您俯身称
臣?裕王常年多病,绝难长御四海;而徐阶、高拱又皆是擅权阴狡之辈,哪怕殿下自不肯做‘成祖’,他们还怕储君幼小
,再遭‘靖难’呢!”
他一把扯住景王手臂,紧紧攥着,恨不能将满心滚油也似的情绪灌入他骨髓:“更何况,十年心血,步步维艰,莫非就此
付诸东流?殿下自少年起便立志成一代英主,兴大明清平盛世,如今甘心拱手将神器让与裕王,此生碌碌无为?殿下当真
甘心么?!”
“一代英主?清平盛世?”景王低促一笑,神色恍然道:“弟子倒要请教师傅,何为英主?又何为清平?——便说成祖,
当年靖难称帝,殿前洒满建文旧臣的血,远征大漠,黄沙埋骨的难道不是国朝子民?这便是清平么?可谁又能说,永乐大
帝不是一代英主!”
“朱载圳曾一向以为,只要手持日月,驭服群臣,征服四夷,便是英主作为,便是清平基业!可今日看来,何其愚痴?君
父玩弄众臣于股掌,结果却是党争愈烈,人心涣涣;内阁严徐明争暗斗,各自为政,结果便是官场腐朽,民不聊生;我与
三王兄争夺嫡位,笼络算计权臣边将,结果便是害了东南三省生民,任凭倭寇辱我华夏!君父、王兄、我,乃至严嵩、徐
阶、胡宗宪,谁人不明?谁人不是想成就一番轰烈事业,做个英主贤臣?可这‘清平’二字,又被弃之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