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一眼,淡淡道:“张江陵真好灵通耳目——还是那个冯保传的消息?”张居正一时无话,只又低呼了声“师相!”徐
阶却凝神看着笔下的朱砂青纸,似乎还在构思酝酿,默了片刻,忽而道:“文章之道,无非起转承合,到底还须个收尾结
煞,才可定论。”
“定论?师相莫非认为,这般就是‘定论’了?”张居正两步走到案前,手指门外忿然道:“严党为祸二十年,党羽爪牙
遍布天下;宗室亲王逾制干政,勾连边将暗杀御史;两京官场倾轧,国库空虚,地方贪墨横行,民不聊生!——大明朝偌
大风雨,藏了多少罪,多少恶……莫非只用一个女人的血,便洗涤得尽么?!”
徐阶豁然抬目:“那么你又想如何?”张居正沉声道:“该是谁的罪,便是谁担责。不论他是亲王,权相,还是封疆大吏
——谁做下的恶业,就教谁去领!”
“啪”地一声,朱砂枢笔重重摔落砚上,登时溅了淋漓半台的血滴子:“你真昏聩了!你还想扯进去谁?是你,是我,是
裕王、景王,还是圣上!眼下才肃清了严党,正该稳定局面,安抚人心,若随你这般大肆清算,是要逼得众臣倒戈,还是
要给裕王爷留个‘逼父屠弟’的千古恶名!”
他死死盯视着他,眼底神色又似失望,又似痛心:“正亏我还苦心栽培,寄厚望于你……不过惑于私情爱欲,你便这般弃
大局公义于不顾!”
“大局?公义?”张居正冷然一笑道:“原来师相看来,弃痼疾医癣疥便是顾大局,以无辜替有罪便是全公义!更多谢师
相当日教刘台等人‘替’弟子上疏,栽培弟子——只是这等大局公义之道,张居正不敢遵从!”说罢一拱手,调头便往外
走。
徐阶断然喝道:“站住!你做甚么去?”张居正头也不回:“叩宫面圣,就舍了这身袍服冠带,也还敲得登闻鼓!”徐阶
眼见他已到了门口,急忙对着门外大声喝命:“快来人,把他给我拦下!”
张居正骤然转回身子,双眼利剑也似射向徐阶:“莫非阁老宅府也成了诏狱,随意便拘押朝廷命官么?”徐阶几步走近前
,双手抚上他臂膀,深沉沉望了他移时,才低声道:“莫怨我拦你……杜玉晟之死,满朝言官清流是必要一个交代的,不
将她推出去,莫非真要景王领罪么?且不说逼迫圣上处置亲子,对裕王爷今后不利,亦是臣子之不忠不孝;景王现在东南
,手提胡宗宪旧部,万一借此起事,又要殃及多少无辜?”
“舍弃一人,便能顾全君臣社稷,苍生黎民!叔大,你是要顾她一人,还是要顾天下人?”
张居正僵立檐下,茫然望着眼前无尽夜色,默了良久才喃喃道:“即便如此……天下人皆可负她弃她,独我不能。”徐阶
道:“那你又能如何!圣心已决,覆水难收;即便眼下你叩宫面君,也救不得她性命,枉然断送自家前程!”
“前程?还说甚么前程?”张居正凄凉一笑:“就算我救不得她罢……可若是眼睁睁看着,我是连人也不用做了。”说罢
俯身向徐阶一揖,低声道:“张居正就此拜别师相。此生愧蒙恩师青眼,唯有来世报偿了。”徐阶一把扯住他衣袖,连声
道:“叔大,叔大!……便算老夫求你,便算老夫代天下人求你!”
“叔大,你方才说的极是,大明朝二百年江山,到此已是千疮百孔;我已老了,有生之年能扳倒严党,已然耗尽心力;这
再造清平的重任,可就要托付到你身上!”
“叔大!不独老夫寄厚望于你,裕王寄厚望于你,大明朝亦寄厚望于你!……天将降大任,你便要为她一人,负了天下人
么?”
张居正怔怔望着他,整个人木雕石刻也似,心中一片障雾空茫,只听得徐阶续道:“……等你也坐到那把椅上,等你也一
肩担起天下兴亡,你便知道,何为公不徇私,义不容情!”
张居正喃喃道:“公不徇私?义不容情?”徐阶紧紧攥住他手臂不放,才要趁热锻铁,一举说服了他,转眼却见自家亲信
猛地自浓重夜色里撞将过来:“阁老,阁老!是景王爷,他私自回京——已直奔公主府了!”
宁安公主府西暖阁。合室火烛高燃,亮如白昼。明晃晃鸾镜前,镜底人缓缓褪去黄冠道衣,再着凤冠霞帔。华衣锦绣,青
鬓红颜,盛妆下恍如初嫁,似是尚有数十年欢颜荣华,孰知却已是穷途末日。
凝望了片刻,她便对着镜底容颜淡薄一笑,竟不留恋——这一世历尽悲辛,到今日终算修行圆满,解脱羽化了。
正堂中已然侯了数名内官。为首的却是新任的司礼监掌印陈洪,见她出来,便撩衣跪倒在地:“老奴叩问殿下玉安。”瑾
菡冷冷瞥着他,并不教他起身,只道:“可真有劳陈公公了。”
陈洪低促一笑,自家爬起身子,寡淡淡道:“吕公公既然已去南京守陵,自然该老奴来伺候殿下。”说着手一挥,身后小
内侍便捧上个朱漆条案,跪到瑾菡面前高举过顶:“……听凭殿下懿命。”
惨白绫子,血红鸩酒。她伸出一只手,微微颤着抚上白绫,霎时又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那人亦是自缢而死,如何
能与他殊途同归!她一咬牙,绝然拿起酒盏,几步走到门口,面对宫阙方向跪下:“太祖八世孙女瑾菡,不孝忤逆,干犯
国法,玷辱门风,今日以死谢罪,乞列祖列宗恕宥。”
说罢举起鸩酒,凑到唇边便要饮尽;恰在此时,一个锦衣卫急冲冲奔进堂中,直扑到陈洪脚下:“景王爷到得门外,就要
闯进来了!”瑾菡手上一抖,“当啷”一声鸩酒摔落在地。陈洪怒道:“你喊甚么?!”抬眼却见瑾菡已起身向外奔去,
忙喝令左右:“快把她拉回来!”说着一把扯起那条白绫,几步追上去抓住瑾菡肩头,把绫子往她颈间一勒,便狠狠收绞
下去。
她极力挣扎了两下,夺命索却越收越紧,直要将七魂六魄都绞杀;终于眼前一黑,身子萎顿倒地,一双眸子却仍直望前方
,不甘,亦不舍。
前方,公主府正门。锦衣卫黑压压跪了一地,把偌大府门堵得水泄不透。景王带着众侍卫逼在门外,色厉如煞,手持长剑
指定对面为首一人:“杜炳良!莫以为我真不会杀你——让开!”杜炳良笔直跪着,挡在最前:“圣命在身,便请王爷杀
了属下,成全忠义!”
景王五官骤变,大喝一声,挥剑便向杜炳良身侧一人劈落。腥热鲜血直扑上脸,原本便憔悴暴虐的面容更显狰狞:“挡我
者死!”喝令声中又转手砍倒两人,一壁复对杜炳良喝道:“快让开!——”
正在厮杀时候,府内猛地传出一声尖利呼喊,针芒也似刺进他耳内:“公主升仙——”登时如遭雷击,僵在当场动弹不得
,转霎却全身摇摇欲倒;杜炳良忙起身扶住他,他乍醒般猛地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就往里冲去,却被众人死死拦住。
杜炳良黯然摇了摇头,锦衣卫便纷纷站起,让出路来。他踉跄着一路跑过前庭回廊,直到后院,迎面便见正堂门户大开,
炽亮刺目的灯火下,一抹红影孑然悬在空中,灿如朝霞。
他魔怔了也似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忽然两步扑上前,抛落长剑,合臂抱起那身躯,奋力托了数次,才将她防脱下来,
抱着一起滚落地上。
“瑾菡——丫头,丫头!……”他手抚了她脸,连喊了数声。怀中身体还是温热的,那双眸子半阖半开,还在依依相望。
一时他几乎相信,下一刻她便能活转,开口回应;然而任凭他怎么呼唤,怀中人却始终纹丝不动,肌肤也越来越冷。
他终于不再相唤了,只把她轻轻放落膝上,一只手微颤着抚上她颈间勒痕。这一霎心底一片僵冷,神思涣散间,浮上眼前
的却是当日东宫初下学,一身红缎小裘袄的瑾菡滚团儿般扑到自己跟前,扯了衣袖稚声唤道:“四哥哥,四哥哥……那儿
有燕儿!”
又一阵急促脚步冲到跟前,他茫然抬目一看,眼前正是张居正,神情惨淡如河冰,直望着地下的死寂身躯,不语不动。景
王怔怔望了他片刻,便俯身把瑾菡放在一旁,一把抓起地上长剑,晃晃地站起身来,盯着他微微点头道:“好,你很好,
到底还是来了……”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长剑缓缓指向他胸口:“她一生只你一个,我送你去陪她。”他神色狰狞,口吻却极是平淡,就如当
年他拉着她的手,应允道“我把它捉来给你”一般。
张居正亦不避不躲,又看了地上人一眼,便直视着他,惨笑道:“求之不得,有劳殿下。”他冷冷一笑,又踉跄欺近半步
,直待手臂一送便能将寒刃插进他心窝;猛然间却觉得脚下一绊,低头看去,原来是不经意踩到她衣袖,那只苍白的手正
虚软垂在自己足旁,竟仿佛冥冥中她来阻止似的。
她一定是不许的。就如自己毅然决然地自投罗网,也决不允许林迁相陪。
林迁,林迁。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此生能否再见?
就在这刻想起他来,神思瞬间清明,立时便觉心痛如绞。似乎所有的伤痛悲哀都是纸里包的火,薄冰下的浪,直待那人的
名字一唤,便都汹汹而起,呼啸扑来,铺天盖地将他吞噬。
千山万水搏命归来,孰知落得这壁死别,那壁生离。
64.一天一地一双人
嘉靖四十一年二月十三日,圣旨下,命景王朱载圳之国德安。越三日,又命裕王朱载垕监国,裕王府侍读高拱入内阁。
京杭运河,山东兖州渡口。
春寒料峭,河冰初解,两岸泥坡还未染新绿。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惨淡,空撒了一层淡薄白光在苍碧色的河面上。一艘官
船顺流自北而下,最终泊在这水片光夕照间。
这船停下未几,凄寒北风中便驰来飞快的一骑,直赶到船边岸上才勒马停下。马背上那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翻身而下,
径直走上甲板;立在船头的青衣少年迎上来唤了声“林先生”,便引着他一路进得船舱。
舱中已燃上了烛。烛光暖红中,他身上只着了素白锦袍,外面披着夹棉氅衣,正斜靠在软榻上看书;见他进来,便放了书
眼望着他,含笑道:“快到炭盆那边坐着去——今年天暖得迟,我教你在南京等着我过去,你偏不肯。”
林迁一言不发,自顾解下外头披的大氅,走过去坐到榻边,抓起条几上的热茶一饮而尽,这才挑眉瞥着他,冷然道:“我
作甚听你的劝?你倒欺我欺得好!”景王把身子往里挪了挪,伸手扯住他手笑道:“是我对你不住,这记打先欠了你,等
我好些儿了再清算——快上来暖和身子罢。”
他形容看来确是不好,脸色白里泛青,神情倦惫,持书的手臂清瘦得隐约见骨;林迁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上榻靠着他,低
声问:“李先生的药吃了?还没好些?”景王含笑道:“不相干了。你莫耽心……此番还有命见你,已然是万幸了。”
诚然是万幸。虽然瑾菡以一死当了所有事,然“擅离职守、私入京城”一项,仍是足以致命的重罪。满朝言官清流正在义
愤填膺,嚷嚷叫嚣着要为杜玉晟之死讨回公道,眼见天赐良机,安能不借棍打虎?然而不幸之,或是侥幸之,他当时重伤
未愈,又亲睹手足惨死,引得毒伤暴发,昏聩不起。转眼之间,掌上珠玉一死一伤,到底教刚愎暴烈的皇帝也痛彻肺腑,
当夜便传出密旨:“……身中一十七刀,堪复社稷托付;暂免自专之罪,以示君父天恩。责令伤愈后出京之国,尔若尚存
一分臣子之忠,人子之孝,当闭门静思其过,非特令终身不得离府出国一步,切令,无违!”
恕了杀身之罪,改判终生之罚,从此一应意气风发都做灰飞烟灭,此生漫漫,也不过是个富贵囚室里的堂皇牢犯。或许于
他而言,这委实不是值得庆幸的恩赐;但对于嘉靖帝,如此残忍的庇护,严酷的宽宥,已是一位亲手葬送女儿性命的父亲
,对儿子,亦是对自己,最痛心也最极限的徇私了。
而之于林迁,原是抱了死别之心与之决绝,谁知毕竟还是有命再相见。只是这一别一逢之间,代价牺牲太过沉痛,以至此
时心中纵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反是种难言的酸涩和悲凉。
林迁倦惫地将身体靠了过去。景王拥了他肩膀,与他并肩靠在榻上,一时无话。舱中的光线愈加暗了下来,墙角燃着的炭
盆默默散着幽红;熟悉的体温隔衣传来,耳边却听得他缓缓说:“……父皇严令我去国后闭门思过,司礼监也换了陈洪当
家。这一路都有东厂番子严密监视,想是到了德安王府更甚。因此你要知道,若跟了我去,便是陪我终生坐监,这一世是
难见天日了。”他顿了顿,暗中握住他手,低声道:“我不想你也跟我受这个罪……”
“那你想如何?再打昏了我自己走脱?”林迁甩开他手,清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你怎知我陪你坐监就是受罪?天下之大
,若是我一个人……处处都是牢房。”
他微微笑着,声音极低,却极清晰道:“你虽愿与我死别,我却要与你死守。”
景王默默看着他移时,忽然低呼一声:“痴子!”便扑上来伸臂拥住他。他使劲气力,似要将怀里人嵌进身子一样,只环
着他的左臂始终虚软。到底还是拥了半晌才恋恋放开,苦笑道:“真想好好再抱你一回,偏这只手总使不出力来,怕再难
像以前那般了。”他凑近林迁的脸,低笑道:“我这手若真废了,你嫌我不嫌?”
林迁含笑道:“你身上讨人嫌处何其多,还怕多这一样?”他再度环抱起他,紧紧拥着,轻声道:“不打紧……换我抱你
,还不是一样的。”
四年后。西苑永寿宫。
“十年繁华梦一场,都将心事逐沧浪。后庭歌舞桃李尽,南国飘零柳絮长。……诗酒销尽英雄气,幽明隔绝骨肉亲。帘外
共谁听秋雨?阑干拍遍幸留君。”
手中奏疏扑然落地。嘉靖帝怔然望着跪在榻前的陈洪:“你方才说景王……朕的四儿,薨了?”陈洪道:“景王爷自去封
国,水土不服,一直缠绵病榻。至今年九月末突发恶疾,李时珍入王府救治亦无效,于十月十六日子时末刻,薨于王府嘉
宁轩。”
嘉靖帝目光一僵,枯瘦的手蓦地绞紧了身下褥单;陈洪抬头看了他眼,便续道:“……景王爷身后无子,王妃亦早薨,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