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冤’,不是善结,也不得善休。”
景王道“不得善休”,原版半是感慨半是调侃,孰知竟一语成谶——三日后,即嘉靖四十年九月十二,刑部主事陆凤仪上
疏,弹劾太子太保、少保,兵部尚书兼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胡宗宪“奸欺贪淫”十大罪,泣血陈请英主严查奸臣,清除
党羽——
“……遍览史册,历朝奸佞之臣不遑少见,今乃有浙直总督胡宗宪,身受社稷托付之重,君父爱重之恩,上媚权奸,下吞
民财,外通贼寇,其祸国殃民,辜恩负义,不独臣等揽之骇然,后世观之恐无有不骇然者!……边将勾结天子近臣,其罪
一也;养寇自重暗通倭首,其罪二也;专横跋扈党同伐异,其罪三也;贪墨军饷搜敛民财,其罪四也;……奢靡无度好货
贪淫,其罪十也……以此十大罪,若以太祖之法,凌迟悬首,宁无余辜!”
所谓“党同伐异”,既有胡宗宪当年勾连严嵩爱将赵文华,将原抗倭统帅张经取而代之的老账,亦有六月中福建遭受倭寇
偷袭,他将俞大猷推出顶罪的新篇;“贪墨军饷,搜敛民财”“奢靡无度,好货贪淫”无非指他兼理浙江民政之时为筹措
抗倭军饷,加征赋税,搜刮缙绅……此类种种罪名,在胡宗宪这一是非人身上早不新鲜,连“养寇自重,暗通倭首”亦是
旧罪名,但连着沈家被诛、杜玉晟之死,便另有几分险恶深意;而“边将勾结天子近臣”一节,却是历来国朝君主最忌讳
的不赦之罪:当年严嵩便是构陷首辅夏言勾连边将曾铣,“强君胁众”,嘉靖即刻下令将夏言夺职抄家,斩首弃市。如今
夏氏血冷尸朽,这一罪名却又加到胡宗宪与严嵩身上,焉知不是天道好还,自有报应?
因此陆凤仪奏本一上,举朝震惊,已因严世蕃被弹劾而焦头烂额的严党更是措手不及,惊惶莫名;而亦影射为“近臣”之
一的景王拿过奏疏抄件,细细读来这部杀气森森的檄文时,初个念头却不是惊,亦非慌,而是急怒之下挟着股凶烈质疑:
恨不能将这满怀愤恨疑惑化作一柄剜心剑,将那人立时开腔剖腹勘验心肝,好探索个根源究竟。
然而待林迁真个到了自己跟前,他反而一言不发,只死死逼视着他移时,眼底隐约闪着几星危险的青光;忽而手一甩,“
哗”的一迭奏本抄件便丢了过去。林迁捡起最上头的一折,见封上赫然写着“陆凤仪劾胡宗宪十大罪疏”,题目已是怵目
惊心,里头文字更是字字句句剔骨诛心,结尾更有孤注一掷的慨然气概:“……英主彻查之,若实,请治宪之罪,若不实
,愿枭臣之首!”
景王冷笑道:“好个‘死劾’,好个‘若不实,愿枭臣之首’!若无人给徐阶暗通曲款,供给佐证,他如何有恁般手段详
列罪证,便敢‘死劾’!”
林迁放下抄件,抬眼看着他,轻轻道:“是我。胡宗宪的罪证,都是我给的。”
虽知除了他再无有旁人,但真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心头轰隆一响,震如大厦倾倒;面上亦骤然变色,脱口怒喝道:“原来
真是你!——你作死!你居然叛我!”他豁然起身,欺近两步,愤怒的脸直压在林迁眼前,低吼道:“你为何?!难道为
了那两个下贱戏子,你就叛了我!林迁,你真对得住我待你的心!”
“草芥之人,也是性命。”林迁的目光静如止水,“何况,也不止为此。”
景王喝道:“还为何故?快说!”
林迁垂下眼睛,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还为我父亲……我之生父,便是夏言。”
注:
1、你我怕是‘正撞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
这句是摘自《西厢记》,个人很喜欢,摇摆~~~~~~~
2、一个史实问题要补充一下下:其实胡宗宪被弹劾,治罪下狱是在严嵩被革职之后,即嘉靖四十一年;当时弹劾他的陆
凤仪时任南京给事中,而不是什么刑部主事(这一点是为了故事需要改编的)。陆凤仪确实弹劾了胡宗宪“奸欺贪淫”十
大罪,但具体罪名笔者未能考证到,因此文中这“十大罪”是根据前后文自己编排的(泪,这算不算我把老胡又鞭尸泄恨
了一回??可怜的老胡呦~~~),诸位看官只管一笑,不必当真。
3、此节中圳圳所着的亲王皮弁服:
皮弁:用乌纱冒之,前后各九缝,每缝中缀五采玉九。缝及冠武并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金簪朱缨。
玉圭:如冕服内制。绛纱袍:本色领褾襈裾。红裳:如冕服内裳制,但不织章数。中单:以素纱为之,如深衣制,红领褾
襈裾,领织黻文十一。蔽膝:随裳色,本色缘,有紃施於缝中,其上玉钩二。
玉佩:如冕服内制,但无云龙文,有小绶四采以副之。大带、大绶、袜舄赤色,皆如冕服内制。
39.便教缘尽此生休(下)
这话说得低沉幽缓,却如同头顶骤然落下个晴天霹雳,直震得人心头又惊又痛,恍然间一个念头蹦出来:“原来他一起初
便是在骗我!”他蓦地自身后刀兵架上“嗤”地抽出一柄长剑,手腕一翻,寒光四射的剑锋已抵在林迁胸口,咬牙道:“
说!从头说来!再有半句虚言,我立时斩杀你!”
清澈剑光投在林迁苍白的脸上,只映出一片决然凄冷;他对着景王涩然一笑,道:“为父复仇,如此而已。”
景王脸色一变,颤声道:“复仇?你原来跟我就是——为了复仇?”他深深吸了口气,手上剑锋又前送了数分,声音却已
回复了生硬冰冷:“说下去!”
锐利剑尖透衣而过,已浅浅刺入皮肉,素白长裾的襟前登时氤出一缕血痕,映在雪亮剑光下,尤为刺目惊心。林迁却浑似
不觉,只定定注视着景王,低声道:“可还记得当日在船上,我曾说过,我母临终之时要我去找他,告之‘林碧君已死’
?那时我才知,自己生父就是当朝前首辅夏言。将母亲下葬之后,我便去了江西贵溪,去见了他。”
林迁永世也不会忘记父子初见的情景:气势恢弘,花攒锦簇的夏府中,华堂上遍坐富贵,明灯下满庭雍容,素衣少年眉角
轻扬,双手一分,一支还挂着盈盈露珠的水芙蓉,便颤巍巍轻巧巧拈在指间,越发衬得拈花人容光如玉,风姿清隽,逸凡
脱俗之气,浑然不似人间。
“林逸仙好神技,好风采!”堂中那老人抚掌赞叹,“若即若离,似幻还真……真‘谪仙人’也!”
虽十几年未尽父职,未予涓滴养育之恩,但此身毕竟是他给的,“谪仙人”的名声,也是他亲口授的。
或许是为母不平,或许是矜持自傲,又或许是历来不知其父以致近亲情怯,他并未径直剖白身份,只趁了夏言做寿之机,
入府献艺。那日使尽浑身解数,倾倒满堂宾客,终赢得他欣赏赞许,请他留在府中做客几日。
那短短几日,是林迁一生中最抑郁忐忑,却也最温存期许的时光——熏风春柳,新酒古琴,水榭楼台间与他相对而坐,度
曲染墨,赏歌论乐,眼前这器宇轩昂,谈吐雅致的华发老者含笑望来,几许慈和关切就中暗传,是自己从未体知过的温暖
安稳,教人不能不消减怨抑,心生留恋——这便是父子之情罢?原来许多年来,在自己心中,对此一直是暗自期待的。
孰知又到一晚,歌尽舞低,月移灯暗,对面那老者几分失神地注视着他浮上薄醉的脸,忽而又似疑问,又似自语道:“逸
仙好似一故人”。他持杯的手指一颤,殷红酒液遂污了素白衣襟——自己形容确是酷肖其母。他是起初便察觉了,因此才
温言相留;还是谈笑眼色间不期然触动旧情,这才恍然惊觉?无论如何,在他心中,始终还是对母亲有分记忆的罢?
于是默了默,清亮眸子便不躲不避地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字字清晰道——
“我母林碧君,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七,生我于金陵白鹭洲东园。”
景王冷然道:“呵,就是这般?你们父子尽释前嫌,欢喜相认,你一个娼妓之子,便一夕之间登堂入室,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林迁闻言微微扬起头,凉然一笑,道,“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这世上并无一家一姓,是我林迁的门楣
!——他,从不曾认我!”
“休要信口开河!哪里编来的龌龊事!我怎会有——有你这般的儿子?!”
惶惶然的一声断喝,霎时击碎了数日来温存雍睦的轻薄迷梦;他几分茫然几分悲怆地抬头,望着眼前这尽失雍容风度的前
首辅——“这般的儿子”?呵,是呵,歌伎之子,出身卑贱,鬻艺为业,格调低微……煌煌簪缨之家,堂堂一品权贵,怎
能有这般的儿子!所谓赏他才艺,赞他风采,无非便是贵人对稀罕玩物的俯就赏玩,就如当初,他对秦淮河上绝色歌姬的
逢场作戏。
然而可笑可悲的是,被辜负遗弃了的母亲,含辛茹苦带着自己度过十余年岁月,凄苦一生痴守到死,念念不忘的,竟还是
要儿子去道一声“林碧君已死”……还以为他会在乎么?甚或还痴望他为自己一哭?而自己居然真的寻他来了!三两句温
言,几刹那笑脸,就妄想当年狠心离弃的人感动涕下,演一出坟前哭祭父子团圆?——母亲和自己都太不自知!对这个所
谓的父亲而言,他们从头到尾全都是错,母亲一生的痴心守望是错,自己的存在与出现更是错……统统都是他堂皇人生里
改不及的错,是他高标清名下掩不住的耻。
——纵知流水无情,奈何落红痴心!
他豁地站起身来,傲然对着那张仓皇变色的脸,冷冷道:“夏相勿慌——我亦宁愿无有你这般的父亲!”
林迁言至此,声音喑哑下去,低下头许久也未开口;景王却徒然放声冷笑起来,以至半晌才收住声,手中长剑一晃,森然
道:“好得很!好一段忠良孝子的传奇佳话!夏言就这么弃你辱你,你还是为了给他报仇,不惜置我险地!林迁呵林迁,
他虽不认你,你却真是夏言的好儿子!”
林迁抬眼看着他,道:“是,他虽不认我,可到底,我毕竟还是他的儿子。”他眉间忽然浮上一种凄冷迷离的神色,喃喃
道:“他毕竟还是我父亲……那时若不是他,今日,世间大约已无林迁这个人了。”
那是怎样一段痛苦落寞,却又恣意放肆的时日;似是要遮盖那场“寻亲”闹剧留下的羞辱创痛,他沉溺欢宴冶游,不分日
夜与一群浪荡子寻欢作乐,偎红倚翠。他既生得风致出色,又有一手幻术绝技,惊艳四方,很快便在富贵纨绔中厮混得如
鱼得水,名声远扬。便是那时起,江南坊间人渐得知,金陵出了个色艺双绝的“谪仙人”;亦有人说,他明里是异能游士
,暗中做小官相公,专靠那些贪色猎奇公子们的“帮衬”——闲语入耳,他也只是冷冷一笑,心中不无恶意地想,这话若
是被他知晓,只怕更会如芒在背,羞耻难当罢?
——既觉我是你之大耻,我便更堕落与你看;若不叫你锤心刺骨地耻辱,怎对得住那一句“这般的儿子”?
然而,真到了那一日,自己被逼到彻底沦落的边缘,却已全无这般决绝意气,拼死守的,居然是那一点他与母亲这种人,
从不被外人看重与相信的节操清白。
阴森森的楚王府邸如同巨笼,被药酒迷住的自己已被逼到死角,插翅难飞;中年男子布满情欲的脸逼近来,想奋力推开,
却手足瘫软,无处着力,眼见已难幸免。一瞬间母亲在乡邻前永远低头忍耻的模样又浮在眼前,耳边响起的却是那声绝情
断喝——“我怎会有你这般的儿子!”
“这般的儿子!”一个本就不该被生下来,成为母亲一世之累,父亲终生之耻的儿子!堂堂男儿,存在就已然是羞耻,又
哪堪再受如此侮辱加身?压在上方那急色色的丑陋嘴脸已欺上肌肤,霎时横下心,竟蓦地切齿咬上丢落一旁的织金蟒服玉
带,将那片黄金钩扣吞到口中。
那人急忙重重一掌打过来,黄橙橙的金子便伴着鲜血从他嘴角崩溅出;惊怒之下却也失了兴致,又是几掌挥下,便起身愤
然道:“不识抬举的贱坯!”
“算来他还是你叔父?呵,那年我不过十七岁,几近死在他手里。他一次未得手,许是恼羞成怒,许是仍不甘心,便把我
囚在王府之内,严加看管。我自知早晚难逃一辱,便坚了死志,数日之间试过种种手段自戕,却都被身边看押的人止住了
——竟真是求生无路,求死不得!”
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记忆,林迁脸色决然不动,却是苍白异常,只声音里隐隐伏着一股彻骨的寒流,教闻者不禁恻然
酸楚。若是景王平日听来,必然会温存抱住,百般抚慰;可当下情势哪容得相拥宽慰?甚或想着当年他被楚王欺凌的情状
,心里竟不期然生出种异样恼恨,脱口森然道:“你那时就真该死了!”
林迁看他一眼,凄冷一笑:“我何尝不想死?却到底没有死成——到底,他救出了我。”
便是身在无穷炼狱,对人生失去了最后一点指望时,居然最终逃出生天,终于走出了噩梦一样的楚王府。劫后余生的少年
人,一步步走到夏言情愫复杂的目光里,呆滞地,低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对他叫了一声——
“阿爹。”
——纵然记恨。纵然立誓死不相认。可历经生死挣扎,身受无尽羞辱折磨之后,这到底是唯一可以依持的亲人,甚或,也
是唯一还在意他生死祸福的人。
夏言的目光闪了闪,唇边长髯微微颤着,却最终把一计耳光重重打落,厉声喝道:“不许叫我!——夏家怎会有你这般子
孙!”
——或许惭愧。或许仍是以之为耻。可危机之际,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血脉;天然一点灵犀牵挂,纵使淡薄,却冥冥一线
,始终不绝。他始终令人跟着他,关注着他;他不惜得罪一方藩王营救他。当看着他这样发披衣乱,面无人色地站在自己
跟前,愤恨、担忧、痛心、不耻、后怕,重重情绪纠结在胸口,到底是化作了那一记重掌……十七年,第一次,身尽父则
,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也即是这一记重掌,把他口中吐出的一声轻唤狠狠击碎在地上,再也收拾不起。
直到散了,也无人低头。
人事无常,谁能料知,那一日,已然是父子间最后一次机会。
“那日后,我便四处云游,一心要忘了此事。未几便得知他又被起复,仍是内阁首辅。我还想难怪不认我,原来是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