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不过一年,便传来了他被获罪弃市,夏家被抄,一门良贱无一幸免的消息。”林迁唇角浮上冷冷一丝笑,道:“好个
‘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奸佞几句馋构,君父一念喜怒,臣子一世荣辱,阖户百余性命!”
景王道:“朝堂之上,权柄之争,本就是胜者王侯败者死!你还不是也一样?”他雪亮的目光逼视着他,声音一片寒涩,
“现下你又何尝不是逼我到险境,全不顾我之祸福?只为了一个根本不认你的父亲!”
“是,他从不曾认我!”林迁惨笑道,“甚或在他就死之前,也是要心腹寻到我,教我从此忘了自己是夏言的儿子。”
——幸亏当日不曾认你!从此以后,千万忘了自己是夏言之子,也千万莫要再沾惹王侯权贵。抽身荣华,自在乡野。无违
无忘!
幸亏当日不曾认你!是在庆幸?抑或更该遗憾?他只看到他的退诿和自私,只记得那决然挥下的一记重掌;而自私后的无
私与不得已,重责下的痛惜呵护,无情割舍的牵怀不舍,却是那时的林迁所看不见,也不能懂的。
或者这世间大凡父亲之于儿子,都是如此矛盾,总将慈爱隐于淡漠,呵护藏之苛责。等稚子长成,能体知其间滋味时,却
往往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而他们之间,却已是生死永隔。
“‘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林迁,你说的甚是!”终于听完这段隐秘恩怨,景王只觉重重愤懑恼恨怒涛般涌上心头,起
伏激荡间只逼得人欲狂欲死,饶是口中字字见血,也宣泄不尽满腔忿恨:“杀夏言,诛夏氏一门者,是我君父;为臣者,
当为君担责分谤,为子者,代偿父债也是天经地义!你为父复仇,找到我头上,我不冤!只可惜你太蠢——莫以为治死严
世蕃,整倒胡宗宪,就是断了我生路!你百般算计,不惜屈身事我,最后便收这点成效,真也可笑可悲!”他手中剑锋向
前一挺,厉声道:“你早就该趁我不备,干脆治死我!你也不是没有过许多机会……只可惜到如今,还是把性命落到我手
里!”
长剑指处,素衣上血迹更甚,林迁仍是挺身站着,不避不躲。只是吃痛后脸色更见惨淡,却依然平静道:“我为何要治死
你?他是严嵩一党构陷,那时你才不过十几岁年纪,原也不关你的事。我本就不是要你‘父仇子代’。只是你与他们牵连
太深,投鼠掷器,在所难免。”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从不曾想对你不好。”
景王失声笑道,“‘从不曾想对我不好’?呵,真亏你还能这么说——若是只为整倒严嵩,徐阶为何偏教你到我身边,反
不干脆去诱陷严世蕃?行的分明是一箭三雕计,既治死严世蕃与胡宗宪,又绊倒了我,你报了父仇,徐阶夺了相权,我那
三哥争了大位——你可真设得好局!”
他原本便存三分疑心,只之前情令智昏,不肯也不忍往深处想;现下情面一撕开,心头登时明镜也似的雪亮,洞照得种种
迷局云开月明:裕王府舍身相挡的那一刀,原来是卸去自己防备;一次次过来枫晚楼缠绵幽会,其实是刺探消息;沈之白
事发前能得到风声,自然也是他暗中告之徐阶,甚至王翠翘的事体,也难保不是他故意诱自己入港……一幕幕严酷真相寒
刀般自胸口划过,挟着曾经的温存厮磨与缠绵昵语,直教人全身一时烈如火焚,一时冷如雪沃。
——他身上片片情花色如鲜血,霎时怒发,抽枝引蔓绕上自己周身,那般的纠缠不清难分难舍,似是连骨肉魂灵也交融糅
合一处;孰知色与魂授之际,便是葬送自己的起始。
被辜负的厌恨,被欺骗的痛苦,连同对自己一向愚昧沉迷的自耻自鄙,一齐撕咬着撞上心头,霎时燎成一场扑天大火,呼
啸间把种种激荡情绪都烧尽,未几便只余下片僵冷的死灰,凛凛阴风一吹,便在焦枯心头卷起一层决绝杀意。他双目磷火
般盯死了林迁,握着剑柄的手掌紧了紧,声音冷硬如冰峰:“呵,‘情毒’,果是至毒至烈——看来必得取卿之命,才解
得我之毒。”
林迁只静静望着他,眼光幽如潭水,满满悠悠映着他的影子:“该当的,我负了你,这条命是理当偿你的。”说罢轻轻一
笑,竟如春风吹融残雪,恁的温存粲然,口中话语也一般恬淡无怨:“可你须知,我虽欺瞒了你,但跟你……跟你好这一
场,虽非情愿,却是真心。”
——纵百般算计,怎堪始终有算计不到的地方;身陷这权场纷争,暗枪冷箭,是“身不得已”;而心机暗算间情根深种,
却是“心不得已”。是以此情虽非始于自愿,却到底真动了心。
——我必然会教你心甘情愿跟我。
——我要你全心全意托付我,绝无二志!
——这一世,你我都要好好相待……
荧荧剑光如雪如电,映着郁郁血色湛湛眼神,未及刺进对方胸口,却先剖进自己血肉,诛心剔骨,把旧日恩情生生剜将出
来,血淋淋抛洒一地,不容得自己不认。
本已痛心失落到了极处,只恨不能一剑下去,一了百了,可此时一柄长剑重似千钧,迎着他淡淡笑意,竟是无论如何也不
能挥下。他眦目咬牙看着他,忽然怒喝一声反手回剑,堪堪擦过他肩畔,奋力向下一劈,案上一只螭纹青玉卮登时裂做碎
片。
“你该偿我的,难道只一条性命?林迁,我不会叫你这般痛快死,那太便宜了你!”他手腕一翻抛下长剑,脸上已回复一
片冰凉漠然神色,“你最感激他从楚王府里救出你,是也不是?从此之后,这便是你第二个楚王府!”
40.且尽生平一场醉(上)
嘉靖帝御极四十年来,自正德帝旧臣杨廷和以始,内阁至今已历经十二任首辅。虽然恩泽均沾,诸君有份,轮流过了把当
家主事的瘾;然家大口杂,主妇难为,嘉靖帝这位刁钻婆婆又极难伺候,有迂直不善逢迎的,上任月余便遭罢黜,还算保
得全身而退,精明强悍如夏言者,甚或不免身死家败。唯有严嵩执掌相印以来,事上阴柔善媚,与嘉靖帝俨然是“千古君
臣知遇”,御下奸狠多诈,将衮衮百官揉捏如初生婴儿,十余年间恩深宠重,权倾朝堂,真堪称嘉靖年间第一相。
然常言道“满朝文武,一班妻妾”,椒房中常有秋扇见弃,君臣间难免年久爱驰。严嵩年过八旬,神思滞涩,精力不济,
年来票拟青词多赖严世蕃代笔;奈何发妻欧阳氏去后,严世蕃少了头一个能拘束管教的人,越发荒淫无忌,守丧期间便闭
门招妓,白日宣淫,对老父交来的差事任性敷衍,致使严嵩在御前奏对举措接连失误,慢慢惹了帝心厌弃。待“逼死戏子
”一事起,言官科臣一拥而上弹劾严世蕃不孝,不依不饶,嘉靖帝被吵得无心仙修,对这严家不肖子的忍耐也到极限,遂
下旨教严世蕃卸职在家,静思己过。
或许是“从前所作事,没兴一齐来”,或许是徐阶早便备好连环脚,严世蕃才一挂印回家,疾风骤雨便滔滔袭来:陆凤仪
弹劾胡宗宪“奸欺贪淫”十大罪;郑洛弹劾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和大理寺卿万采“朋奸黩货”;林润弹劾严嵩义子、工部尚
书赵文华“陷忠冒功,骄横贪墨”……一时奏章雪片般涌入内阁,将严嵩几十年培植的亲信干将一网打尽;字字写尽严党
之恶,句句痛呼君父之明。越三日,最后一记捶心拳终当胸打来,御史邹应龙“冒死上奏”,弹劾严家父子及其党羽专权
欺君,所谓“嵩以臣而窃君之权,世蕃复以子而盗父之柄”,请英主“洞察逆党”,“将嵩等或令退休,或加之显戮,或
斩世蕃之头悬之藁竿,以示天下万世,为臣子不忠不孝者之戒!”
“擅权欺君”,历来是为臣者第一必死之罪;此道催命符一上,严嵩与徐阶两党间便是拔剑抵喉,必见生死了。朝堂百官
凝神屏息,静待嘉靖帝圣裁,甚或有乖觉机灵者立即想到裕、景二王身上:朝野皆知,徐阶一派向来以“祖制纲常”为名
,支持现存最年长的裕王;严家父子则与裕王有隙,暗中帮衬着颇受嘉靖偏爱的景王。因此严、徐之争一旦分了胜负,嫡
位之属自也尘埃落定。于是为了以后的青云路,不免一只眼睛盯住两党动向,一只眼睛看觑二王消息,一旦哪边厢春风暗
透,便立时投身效忠,好做个拥立功臣。
孰知朝堂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二王处却俨然“一湾死水全无浪”:裕王只称病谢客,除了太医进出王府外,只偶尔
见见师傅高拱与世子侍读张居正;一向好事的景王更一反常态,闭门深居,更教人全看不真首尾。
“殿下,林先生来了。”
时近三更,夜凉初透;景王府后花园的流觞池畔,烛火飘红,人影浮动,一席歌宴才到欢愉。林迁由司砚引着一路来到水
榭亭时,恰见景王发髻半散,神色迷醉,正揽了两名优伶模样的少年昵声调笑。待林迁走到近前,甚或不曾转头瞭他一眼
,依然手抚着一个少年人的脸庞细细看赏把玩,漫不经心笑道:“真打扰谪仙人!小王惭愧,才乐到兴头儿上,便不见了
琴师……”说着却不觉往林迁身上瞟了眼,声音里亦透着浓浓醉意:“因想着你也会抚琴——劳驾先生了。”
这瞬间眼色短到几近难以捕捉,林迁却霎时觉得他其实是清醒的;那一眼中无有丝毫飘忽迷离,反是清晰尖锐的恨意,以
及一片——隐藏郁结的执恋。
林迁只静静看着他,须臾才淡淡一笑,道:“林迁遵命。”说罢走到座下琴台前坐定,苍白修长的手抚上琴弦,十指轻拨
,几声清幽寥落琴音响起,合了座中喁喁狎语,揉花碎玉般洒落一地。
他一直未曾抬头,仿佛亭中只他一人也似,专心抚琴自娱。座中却越加放纵无忌,淫言媟语不绝于耳。景王已扯开外袍露
了中单,胸膛半坦躺倒席前,将头枕在绿衣少年的膝上,低笑着伸手探入他衣下抚弄狎玩,只逼得那少年骨酥腰软,脸颊
亦浮出薄薄靡红;一旁的绯衣少年却好似怕被冷落,自家含了酒液凑唇过来,作势便要就口儿哺给景王,孰知被景王挥手
将脸儿甩过一边,口中酒浆淋漓滴落,堪堪染在景王赤裸的胸口,惹得他登时半真半恼踢了一脚,含混笑骂道:“混账!
恁的脏了爷……”
那绯衣少年也不避,只顺势使手抱住他腿,媚笑着把脸儿贴上来,顺了腿软软抚了上去;待抚到腰下略一顿,极轻佻地笑
笑,蛇儿也似俯身缠到景王胸口,低头沿着肌肤上的酒痕吻落下去,缓缓舐舔吸吮干净。景王喉中低哑一笑,合上眼任他
在身上百般做作;绯衣少年在他胸口厮磨亲吻半晌,转头自席间银盘上叼下枚葡萄,喂到景王唇边;景王闭着眼开口接了
,咬碎果实才要吐出皮核,他已伸舌在他唇间轻巧一勾,便将皮核渣滓探入口中咽下。景王微睁开眼,伸手一捏他下巴:
“倒也好灵的舌儿!”
他头枕的那绿衣少年掩口嗤笑,附耳柔声道:“王爷还不知?半个京城的爷儿们可都识得,这玉笙浑身最灵的便是舌头了
……”玉笙笑啐了他一口,景王伸手将他脸儿往下一推,纵声笑道:“好奴才,倒教爷试试你这舌儿有多灵!”
林迁手指一滞,幽冷琴音便滑错了半节;玉笙斜瞄了林迁一眼,将身子往景王身上一歪,一味的弄痴撒娇:“爷也尊重些
儿,这般看相好生羞耻,教人把曲子也弹错了。”景王撩着他头发,冷然笑了声:“你们这等人也知羞耻?”说罢自案上
取下酒盏一口饮尽,反手将盏重重掷落在地,指了林迁森然道:“你道他是什么人?和你们一样……不,还是你们行中翘
楚,扬州宜陵的林迁林逸仙!”
林迁蓦地站起身来,原本就嫌苍白的脸上顿时又添了层冰冷霜色;他凝目盯视着他,唇角微微动了动,却仍什么也没说。
“原来是谪仙人啊。”玉笙柔媚地依上景王肩膀,一双桃花眼儿不无恶意地斜睨着林迁,轻嗤道,“即是这般神仙一流的
人物都有了,王爷还要玉笙来做什么……”那绿衣少年却笑道:“王爷真也忒薄情!玩过便丢开手罢了,怎的还巴巴儿教
人在旁边看戏?”
“薄情?果真是薄情!”景王呵呵一笑,伸臂将玉笙更拥紧了几分,凑唇在他耳边低笑道:“不是说‘戏子无情,婊子无
义’?便是有情也轮不得在你等人身上糟蹋!何况便是真神仙又有何用——大了两岁年纪,被我玩了几次,身子便不成了
……”说着伸手去挑他下巴,口吻极是暧昧轻薄:“……那你倒是怕不怕?”
那玉笙咬着嘴唇吃吃地笑将起来,脸庞往外偏了偏,景王的手便落了空;他不依不饶,鹰逮兔儿般又去扳他脸儿,玉笙笑
着一挣,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推,他便就势从绿衣少年膝上翻身下去,一手扯落他,一壁合身扑落玉笙,三个一起滚落在座
前凉地下。
周遭侍候的女乐内侍见状忙低头垂目,只林迁一动不动立在阶前,沉默地注视着三人在自己脚下纠缠成一团儿——两张秀
媚姣丽的面容被他的唇吻蹂搓成一片淫靡的红,他的手指和牙齿蛮横撕扯着身下人的衣襟,洁白柔腻的肌肤便被无情剥露
,在他身下如蛇儿一般滑腻蠕动;他低沉又放肆的笑声,单薄刺耳的织物破裂声,少年似痛楚又似欢愉的呻吟声,相应相
和,不依不休,肆虐无忌地辗转眼底,萦绕耳边,轻易便撕裂了方才那曲低沉清幽的《乌夜啼》。
原来都是刻意给他看的,都是给他听的——看他和别人,更是看他和自己。楚王府当日凌辱加身算什么?人生大苦大辱,
不在戕身,而在戮心。
“看那是什么,”林迁忽而笑了笑,微微俯下身子,对滚缠在地上的人轻轻道:“——老鼠。”
犹自厮磨不休的人影登时僵住,欲念靡音戛然休止。他自少年颈间抬起浸满汗水的脸,目光利剑也似刺向他;林迁的眼神
却平静无波,甚或温存似水。
心瘾是深埋在血脉里的毒,只消他轻巧一句话,便勾引起旧日千般柔情深意,蚀骨钻心,任凭再拥抱如何色相,也抵御不
住,也忘怀不了。
曾是那般的两厢情好。孰知却都是他做假——呵,比眼下这场活色生香戏还来得假!
他豁然坐起身,一把推开犹腻在怀中的酥软身子,猛地反手将席案掀翻在地,沉声怒吼道:“滚!全都滚!”玉笙两个春
梦乍醒,只见他脸色阴沉似铁,眼中迷醉尽消,森然闪了几星青冷寒芒,却是锁死在林迁脸上;登时给他这罗刹神色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