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连忙把腰间的竹篓往边上捋了一把,然后在我跟前蹲下来,也不等我同意与否就把我抄到他背上。
他背上也湿了好大的一片,或许是雨,又或许是汗。
他个子比我高大些,背上我之后,大跨步就往外迈。雨打在脸上,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我看了看他,他脑袋上的绷带也湿透了,往下淌落着雨水,眉头皱得很深,不住地眨着眼以防止雨水流到眼睛里边。
我犹豫了一下,把竹棒交到左手,腾出右手帮他挡雨。
胖子笑了笑,脚下却没有放慢。
他身上穿着大舅的短褂子,转眼就已经湿透了。我仿佛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一阵淡淡的混合着皂角的体味,依稀看到大舅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父亲去世那年我才三岁,只依稀记得好像有一天,母亲抱着我痛哭了很久很久,我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她哭得很伤心,也跟着哭了很久很久……
之后再没人把我放在脖子上让我当马骑,再没人拿胡子扎我的脸……
“小鹏、小英他们都有爸爸,我们家的爸爸呢?”记得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问过母亲这种问题。
换来的只是无尽的沉默,还有母亲温柔慈祥的凝视和爱抚。
九岁那年,李老师去世,我才终于知道什么是“走了”。
走了,就再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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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了好一阵,就连一肚子的火气都被浇灭了的时候,我们才看到了那个棚子,但两人都已经变成落汤鸡了,连忙一块躲进了草棚子里。
胖子长长地松了口气,把我往小板凳上一放,扶着我坐了下来。
“你的衣服怎么了?是不是……”胖子忽然指着我的衣摆。
哎呀!
我看着篓子里几乎已经全都碎裂了的野鸭蛋,忍不住郁闷懊恼起来。刚才摔了一跤,后来根本没顾得上腰间挂着的竹篓。
胖子翻出来看了看,呵呵呵地笑,说:“没关系,还有两个好蛋。”
听到这句话我也乐了:“就你是坏蛋!”
胖子大笑。
他笑起来颇有豪爽之气,让我不禁为之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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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刷刷地打在湖面上,溅起繁密的水花。
他出神地看着湖面上溅起的那无数朵浪花,我则在旁边静静地打量着他。
开阔的额头,粗而浓的眉毛,眼神略有点呆滞,但也因此显得专注而有了点特别的韵味,鼻梁高圆,双唇微抿,肉实的下巴上均匀地分布着黑短细密的髭须。
他是我见过的胖子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在他身上,几乎所有的线条都是完美的。
“看样子老天还没有停雨的意思,要不我们走吧,反正衣服都已经淋湿了。”我说。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雨势,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摘下挂在棚子里的蓑衣递给我,又将我扶上船坐下。
我把斗笠解下来递给他:“戴着吧,你头上的伤还没痊愈的。”
他笑笑,把斗笠扣在头上。
我将蓑衣遮在头顶上方,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蓑衣上,腾起一篷淡淡的水汽。
在雨中撑船的感觉非常特别,好像置身于茫茫的大海之中,周围的东西都隐藏在雾汽里,朦朦胧胧的,如梦如幻。
胖子一边撑船一边笑:“要不我们唱支歌吧。”
我既讶异又好笑:“行啊,唱什么歌?”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这首歌你会唱吗?”他想了想,眼神突然一亮。
我点点头:“这是《便衣警察》里边的主题曲啊,叫《少年壮志不言愁》。”这首歌是早几年非常流行的曲子,随便拉个人可能都会哼上几句。
“那就这个吧,我来起个头。”胖子笑道,然后就开口唱了起来。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少年壮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刚开始我还只是轻轻地跟着,到后边已经是随着他放声歌唱。一方面觉得有些好笑,另一方面却又感觉自己被歌曲中那英勇豪迈的气势充溢胸膛。
他一边唱一边看着我笑,我不由地心中一跳。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峥嵘岁月何惧风流……”一曲歌罢,两人都心有灵犀般对望了一眼,笑了起来。
这首歌刚唱完不久,距离村口也已经不远了。
忽然发觉他的眼神与前两天相比已经明亮了不少,去了呆滞的感觉后,整个人有种焕然一新的光彩。
想到这,我不禁自顾自地笑笑。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收了。
雨过天青,虽然天空中还有厚厚的乌云,但橙色的阳光从云层中穿射下来,照在不远的一处水面上,泛起点点金光,仿佛重新给大地注入了生命的力量。整个被雨水洗刷过的芦苇荡也显得格外的翠绿,鲜活且明亮。
胖子停下了手中的竹篙,静静地看着眼前那片阳光水岸,默然不语。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着,清爽怡人,感觉轻松而惬意。
我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胖子,笑着心想:如果有彩虹,这一切应该会更美吧…… 九
见到胖子背着我,两个人都落汤鸡似的淋得透湿,外婆和姨妈吃了一惊。
我则是亲热地着喊了一声“外婆!姨妈!”
胖子把我放到椅子边上扶着我坐着,外婆和姨妈一番问长问短,当知道是扭伤脚踝才稍微松了口气。
大舅和三舅他们都不在家,只有雪英在家里休息。
外婆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灰白色的头发有些稀薄,虽然风霜满面,但是因为长年务农,所以身子板还算硬朗,整个人看上去挺精神,慈眉善目的很有亲和力。
姨妈也四十好几了,是乡里的妇联主席,平常比较忙,难得有空能带着女儿阿巧回来娘家住两天。
阿巧表妹个子比雪兰娇小些,皮肤也比较白净,跟雪兰一样,都准备明年秋天嫁人。
“巧儿,跟雪兰去把药酒找出来给表哥。”姨妈看了一下我脚上的伤势,站起来对女儿说。然后打量了一下胖子,对他点点头:“你们先进去换上干净的衣服吧。”
外婆特地交代胖子:“你头上那绷带也可以拆下来了,等会看看还用不用上药。”
胖子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对外婆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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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把我扶进了房间,帮我从包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和干毛巾,然后递给我。
我这才留意了一下伤处,只见脚肿得厉害,尤其是踝骨关节,瘀血已经成了深紫色,之前没觉得疼,现在到家了,反倒开始有痛感。
胖子把房门带好,慢慢地把头上的绷带解了下来。
在他的头皮上有一道好几公分长的伤,伤口已经结了疤,但仔细一看,还是觉得有些狰狞。
想着这样的伤口要是落在自己的脑瓜上,忍不住先打了个寒噤。
正在考虑着要不要让他出去才换时,他已经动手将身上的褂子给脱了下来,露出微腆的肚皮和结实的胸背。
我怔了怔,一时合不拢嘴,不知道说啥好。
他并没看我,很快又利索地把短裤头和内裤也一同脱了。
当我看到他雄伟的男性身体下方那根黑蟒随着他的动作在微微地晃荡时,心里猛地一跳,赶紧背过身去,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脑子里有些反应不过来,呆了呆,才忐忑不安地把身上的湿衣服慢慢脱下来。
上衣换好了,裤子……就当着他的面换?
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胖子问:“你换好了没有?”
我吱吱唔唔地说:“差不多了。”
他没出去,在一边等着。
又过了一会,他奇怪地问:“换好了没有?”
“快了……”我头有点大。手里拿着短裤,眼睛却看看桌子,看看椅子,就是没有动。
换不换呢?不换的话裤子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很难受,换的话就得让他出去才行……
“你是不是脚疼不方便?”他又等了我一会,见我没动,就走了过来问。
“不是,不是。”我连忙向他摆手,对他说:“你……你背过身去一小会,当着你面我不好意思扒裤子。”
他愣了愣,随即大笑,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趁着这个当儿,我飞快地脱下裤子扔了一边,又飞快地套上干净的裤子。
说起来还真有点丢人,这估计是我有生以来换衣服换得最快的一次了,如果有这种比赛,我想我保准能拿个第一!
我对他说:“行了,换好了。”
胖子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眯眯眼地笑着。
我知道他在笑啥,脸上又热了一把:“谁像你脸皮这么厚呀?当着我的面就直接扒裤子,都让我看光了!”
他呵呵呵地笑:“你看就看呗,我怕啥呀。”
我按着椅背要站起来,他赶紧伸手过来扶我。
他的手宽实有力而且温暖,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起刚才他换衣服的那一幕,有些好笑。
当我和胖子都换过衣服后,巧儿和雪兰姐妹俩已经把药酒拿出来了。
外婆先给他看了头上的伤,告诉他已经不需要包扎了,他依旧只是对外婆笑笑。我瞄了他一眼,他现在的样子比先前显得好看很多,于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小会。
姨妈接过药酒,准备捋起袖子要给我涂抹。
这时胖子说:“大姐,让我来帮他上药吧。”
姨妈看了看他,笑着点点头:“轻着点,刚扭伤的地方不能使太重的手劲。”
胖子笑了笑表示明白,然后从姨妈手里接过药瓶,帮我轻轻地涂抹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坐在脚边认认真真地帮我上药,我心里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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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哪都去不了了,只好乖乖地呆在家中看看书。
晚饭前大舅和三舅他们都回来了,一大家子人老老少少的围在一块吃饭显得非常热闹。
至于我们捉回来的那条锦蛇,则被大舅拿到后院炖了做菜。
看着这碟炝蛇丝,我有些郁闷:哎,算起来还是得不偿失啊,捡的野鸭蛋都给打的差不多,唯一的收获就是这碟菜了。
大舅拿出了一瓶白酒,让雪兰洗了杯子,分别给几个大男人都斟上,还特地给姨妈也倒了半杯。
姨妈笑着推说不喝,大舅不答应了。因为知道她其实酒量不小,再说她不常过来,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便坚持要她也喝上一杯。
小雄和小斌也吵着说要喝,三舅妈拦着不让。
雪英在边上对他俩撇撇嘴说:“哼!小屁孩,也想学大人喝酒?你俩应该去喝奶才对。”
大伙儿好一顿笑。
大舅哈哈大笑着给他们小哥俩各倒了一点。
两个小家伙抢着杯子各喝了一口,小斌马上吐了出来,一边“呸呸呸”地吐,一边嚷:“好难喝。”
小雄则是咂咂嘴,皱皱眉头,把杯子放回来。
大舅笑着问小雄:“好不好喝呀?”
小雄看了看大舅,想了想,摇摇脑袋说:“没有汽水好喝。”
这下把我们都逗乐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胖子,胖子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孩子,神态温和憨厚。
席间,大舅频频举杯,他酒量很好,几杯下肚,跟喝水似的。姨妈的酒量也不错,开头只是说喝半杯,后边喝开了,倒过来跟大舅一块变成劝酒的人。
胖子因为头上有伤,所以只喝了一点外婆就不让他喝了。
我酒量顶多也就三四两的样子,喝了半杯之后推说脚痛不能喝,但大舅不肯,说我脚上的瘀血喝点酒更容易去瘀散肿。我本想向外婆求援,结果外婆只是在一边笑,也不帮我挡酒。
我又看了看胖子,见他也在笑眯眯地看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继续喝,一来二去,最后把三舅和我给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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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外婆、大舅和姨妈他们在院子里闲聊。
我则醉眼朦胧地靠在榕树下的竹躺椅上,拿着把蒲扇独自看着漫天闪烁的星星。
胖子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已经掰好的青桔子。
我呆呆地看了他好久才接过来,后边他笑了:“这样看我干嘛呢?”
我笑了笑,不知道想说啥,只是觉得这样看着他的感觉其实挺好的,挺舒服。
“胖老弟,小敦他姨妈今晚不回去了,待会儿你俩睡一床吧。”大舅过来告诉胖子。
“嗯,我会照顾他的。”胖子笑着点点头。
我心里还有点清醒,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开心起来,默默地凝视着他那张胖胖的、很好看的侧脸。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十
迷迷糊糊中醒来,胖子正躺在身边打着鼾。
刚才好像还坐在榕树下乘凉的啊?怎么这会儿就在床上了?
回过神来,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大胖子,忍不住笑了。
他睡得正香,表情看上去很轻松、很坦然,纯洁而无杂质,好像一点忧愁都没有的婴儿。重重的鼾声一阵一阵,肚皮也随着呼噜声一起一伏,很想伸手放上去抚摸一下,却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
记得和大舅一块睡午觉时他也是打鼾的,这种时候会感觉很实在,就好像小时候母亲搂着自己睡觉一般,心里踏实。
农村的深夜安详、寂静,只听见窗外蛐蛐和青蛙在鸣唱,偶尔也会有哪家的狗轻轻地吠几声。
酒精的作用过去了,此刻反倒睡不着,眼睛闭了几回,却还是睁开了。
侧着身对着胖子,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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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以无从梦起。
母亲只是告诉我:父亲个子大约有个一米七五,是个胖子,眼睛大而且有神,眉毛粗浓,很好看。我的样子有六、七分是随了他。
父亲性格大方豪爽,人也比较开朗外向,所以跟他要好的人不少。
村里人,包括村长都亲切地喊他老余。
那场洪水死了不少人,母亲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的境况很惨,因为是在下半夜,又是连续几天的特大暴雨,几乎所有人都在睡梦当中。而当晚被安排值班做洵情警戒的人在听到洪水溃坝的恐怖声音时被吓呆了,等到回过神来再想敲锣向村里示警时,滔天的洪浪已经咆哮着冲向村子,瞬间将这块土地上的房屋人畜都吞噬了。很多人甚至来不及逃出房子,就被冲垮的房屋砖墙压死或淹埋在了水下。
一时哀嚎四起,人畜浮沉。
父亲打小水性就很好,他让母亲抱着我坐进家里的大水缸,然后拽拉着我们到了一片高地。
在安置好我们之后,父亲想赶回去救助其他的乡亲邻里。起初母亲不让他走,抱着他的腰哭着要他留下来。父亲声色俱厉地责备她不识大体,母亲才很不情愿地松手。
父亲回头安慰了她几句,返身走了。
夜色漆黑,暴雨倾盆,不时地有闪电划过浑黑的夜色。早已淋得透湿的母亲抱着我心惊胆战地守在那片高地上等啊等啊,好不容易才等到父亲的身影。
父亲抱着隔壁刘家的两个孩子,身后跟着正在大哭的刘子东媳妇,随后匆匆忙忙地又返回去救助其他人。
刘子东媳妇拉着两个孩子痛哭着告诉母亲:她男人已经没了。
母亲一边安慰他们母子三个,一边提心吊胆地为父亲担忧。
过了好久,父亲一脸倦容地拉着黄奶奶和老村长十岁的孙子回来了,后边还跟了四五个抱着孩子的男人。
稍微歇了一会之后,父亲和那几个男人找了三四块门板又要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