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我本能地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阿海!阿海!你醒醒!你醒醒!”胖子突然用一种带愤怒、受伤及绝望的哀嚎在呼唤着。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开口,脸上忽地一凉,心中猛然一惊!
是泪!
借着窗外透进来淡淡的月光,我依稀看到他那张泪流满面,哀痛欲绝的面孔。
眼前这一切都完全超出了我所认为正常的界限,我已经在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梦中了!
正当我惊惶失措之际,房间的电灯“啪嗒”一声,亮了。
大舅和三舅呆愣着站在房门边上,大舅手里还拽着灯绳。
我反倒一下子回过神来,对他们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三舅没明白过来,刚要迈步,大舅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使眼色让他别轻举妄动。
三舅惊疑不定地点点头,停住了步子,两人伫立在房门静静地看着。
胖子泪如雨下,紧紧地搂着我哀嚎着,就像一只受了重伤而躲藏着的野兽般凄惨地嚎哭。
我在他的怀里先是感到惊慌,到后来见他哭得凄凉悲痛,心中恻然,不由地鼻子一酸,眼泪跟着涌出。
这一刻,我想起的,是我的母亲当年在洪水退却后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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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微亮,我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
大舅和三舅也已经醒过来了,看着我,我摇摇头,没吱声。
“应该没事了,老三你先回房去吧。”大舅轻轻碰了碰三舅,三舅看了看床上睡得正香的胖子,点点头,起身出房去了。
“舅,他原来有没有发生过这个情况?”我低声问。
大舅看了胖子一眼,皱着眉头说:“有过一次,那次好像也是阿海过来的当晚。”
我长叹了口气。心里边乱七八糟的理不清个头绪。
看来胖子应该并不叫阿海。
但胖子口中的这个“阿海”又是谁?是他的儿子?好朋友?又或是某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一个故事?
难道说昨晚他所做的一切都与造成他失忆的事故有关?
当我再仔细回想他昨晚在梦游时所做的一切,以及他那伤痛欲绝的哭声时,我的心里就像被紧紧地揪住,感觉特别的不是滋味……
他醒来之后要不要告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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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这道题我不会做。”雪英拿着本《暑假作业》在厨房问三舅妈。
“问表哥去,表哥是老师你都不问。”三舅妈一边洗碗一边赶她走。
雪英嘟起嘴说:“表哥是教语文的,又不是教数学的。”
“傻丫头!你当你表哥这老师是随便当上的啊?”三舅妈又好气又好笑:“快去找你表哥,别在这烦我。”
小斌和小雄不知道从哪蹦了出来,兄弟俩嘻嘻哈哈地对着雪英做鬼脸,还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脸羞她:“傻丫头!傻丫头!”
雪英狠狠地瞪了他俩一眼,噘着嘴巴往我房间走过来。
我忍不住好笑,从床上坐起身子,接过她手里的《暑假作业》,把题目看了一遍,然后对她说明解题的思路。
雪英学习还可以,不一会就把这道题搞懂了,又问了另外两道题的解法,才拿着本子到院子里继续写题。
明年小斌两兄弟也该上学了。我重新躺下来,用手枕着头,懒洋洋地看着蚊帐顶。
胖子今早起来后跟没事人似的,照常吃喝拉撒,昨晚梦游的好像是我而不是他。
“昨晚没睡好啊?怎么眼圈黑了?”他见到我一边吃早饭一边打呵欠,便笑着逗我。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嗯,做恶梦了,梦见被一头野猪追了半天。”
还好说呢!昨晚几乎没被你吓死,后边还哪敢睡!你倒好,鬼哭狼嚎了一阵就扔下我自己爬上床去呼噜呼噜地睡回去了,害我和两个舅舅在一边守着你过了一晚上。
我叹了口气,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饼子。
大舅在边上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姨妈吃过早饭后拉着外婆说了一会话就带着巧儿回去了,我和雪兰送着到村口才回转。
临走前,姨妈答应我回去后到十里桥帮忙打听一下胖子的事,这两天会给我们电话。
外婆在胖子和大舅他们出门之后,担心地问了我昨晚的事。
我粗略地说了一下,安慰她说没事,然后今晚考虑再陪他一晚看看,至于“阿海”这个名字,是不能再叫了。
经过两个月的一起生活,外婆挺喜欢胖子的,几乎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听到这个情况,忍不住在一边叹气。
所幸接下来的两三天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家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胖子也感觉出来了,对于大家绝口不叫他“阿海”感到不解,偷偷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真实情况,只是说大家都认为“阿海”这个名字不大合适他,并没有什么事。
他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皱着眉头跟大舅他们下地干活去了。
“敦子,你脚好些了吧?”我正坐在门边写点东西时,外婆忽然走过来问了一句。
“嗯,好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一直有擦药酒,也没怎么下地,已经消了肿,基本上没事了。
“能走不?要是能走,今晌你就跟胖子去趟关帝庙找许道长求根签吧,昨晚我梦见你姥爷,回家来找我说了件事,你去问问许道长,让他给带回个话。”
许道长在当地村民心里,是个比较神的角色,懂很多东西,占卦算命什么的。外婆总归是农村长大的,所以对鬼神一说,也不免相信的。
“嗯。”我笑了笑,答应了。
晌午,胖子刚从田里忙完活回来,我就让他歇了一会,然后让他骑上大舅的那辆破自行车和我一同去小关帝庙。十四
路过村口时,见到了兴子。
“你们俩这是去哪呀?”他坐在小卖铺门口正在剥着花生。
“去趟关帝庙,我姥姥要我去跟许老道求根签呢。”我戴着顶草帽,坐在后座上,右手勾着胖子肉乎乎的腰。
兴子听了大笑:“是去问啥时候给你这老光棍讨媳妇的吧?”
“去你的吧!要不我帮你问问?”我骂了一句,胖子看着我笑了笑。
“嘿嘿嘿嘿……晚上你找上志强一块过来。”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胖哥要是有兴趣也一块来吧。”
胖子点头笑笑,没吱声。
“好咧!”我扬声应了一句,车子已经慢慢地蹬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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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关帝庙是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小庙宇。
庙虽小,但香火倒是不缺,三村五里的人们有事没事都会来这上香许愿求菩萨。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庙里边没和尚,反倒会有个道士,而且他还是管这个庙的?
骑着车子走了一会,胖子已经一身的汗。
对他而言,天还是热了些。
刚看到庙前挂着的那杆旗时,忽然听见“扑哧”的一声,感觉车身猛地一歪,胖子赶紧刹车。
“嗯?怎么啦?”我轻轻跳下车,看了看后轮——车胎瘪了。
胖子抓抓脑袋:“哎,八成是刚才我给打得太足气了。”
我哭笑不得,好在这儿离关帝庙也不远,就让他推着车,我自个腿过去了。
关帝庙外有几个吃饭的小摊儿,有面条有饺子,客人也不太多。
闻着那扑鼻的炸酱油香还有“哧啦哧啦”在锅里翻煮的声音我就快流口水。正好也都饿了,于是我们在前边找着了修自行车的小店后,把车交给师傅让他帮忙补补胎,然后拉着胖子找了个食摊坐下来,两人要了两大碗炸酱面,一边用草帽扇着风,一边悉哩簌噜地吃着,那副无法让人恭候的吃相直让旁边的两桌客人侧目不已。
“一会咱俩进去吗?”胖子边吃边看着庙外高大的槐树,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
我点点头:“嗯,外婆让我帮她问点事。我也很久没进去过了,吃饱饭后咱们进去遛一圈。”
胖子吃得比我还快,当我碗里还有好几口的面条时,他已经吃完了。
我看了看他的表情,估计是还没吃饱,于是对老板招了招手:“再给我们来一碗。”
顿时除了那老板之外全场惊呆。
不一会儿,那一大碗面条又端了上来,胖子看看我碗里的,便端起来用筷子往我这一下拨了半碗多。
我肚皮可没他那么大,他弄这么多过来我肯定吃不完的,对他说:“太多了,我吃不了。”
他正低着头在吃,听到我这么说,看了看正在摸肚皮的我,又看看我碗里的大半碗面条,笑了笑,竟然端起我的碗,往他碗里拨拉了一半去,问:“现在能吃完吧?”
虽说我没有洁癖,在乡下这种行为也算不得太特别,但毕竟和他之间不是兄弟关系,让我觉得未免有些诧异和尴尬:小时候外婆和大舅偶尔也会把我剩在碗里的饭菜夹过去吃掉,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而且那种情况似乎跟现在的也不大一样……
他倒是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见我傻傻地点头,便又低头一顿猛吃。
我想了想,笑着问他:“你不怕吃了我口水啊?”
他停下筷子,抬起头来看我,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的?”
也是,说起来也确实没什么。我想想也觉得好笑起来:“听说吃了别人口水就会听那人的话呢。”
胖子乐了,又低下头去吃他的面条:“行吧,就听你的。”
我呵呵呵直笑。
也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句话,心里暖暖的,似乎有些说不明白的感觉生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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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之后,我俩信步进了庙里。
看着面前蓄有三绺长须、高高端坐着的帝君雕像,心中生出一丝亲近。
雕像跟前有对夫妇拿着香束在求神许愿,念叨了几句之后,两人叩头数次,然后牵着手慢慢离开了。
看上去感觉很温馨,真叫人羡慕……
“这里的关帝灵验吗?”胖子忽然问。
“不知道,从香炉里的香火看来,应该算是比较灵的吧。”我笑着说:“要不咱俩也求一下?”
想到这里,我便上前去,跪在蒲团上,诚心诚意地对这个泥塑的关帝爷拜了拜。
求什么呢?嗯,就求个平安吧,希望天下所有的好人们都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呵呵呵呵……
站起身来,我看看胖子。胖子笑笑,然后也走上前去,跪拜合掌,闭着眼睛在默念着什么。
我见他这样,不由地有些好奇,当他站起身子后,问他:“你刚才在许愿?”
“嗯。”胖子点头。
“哦?你许的什么愿?”我看着他。
他笑道:“你猜猜看。”
我想了想,觉得只有一个,便说:“你是想早点记起关于你的事情?”
胖子摇摇头。
哎,除了这个我还真猜不到了。我看着他:“还是你告诉我吧。”
胖子很认真地说:“我希望你和你外婆一家这辈子都能平平安安。”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小会,不知为什么,鼻子忽然感觉很酸,视线有些模糊……
对他笑笑,扭头看往外边。
阳光下,随微风轻轻摇曳的槐树枝叶葱茏,上边有知了在叫。
“你怎么啦?”他轻轻地问。
“没事,”我摇摇头笑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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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道长年近七十,头上挽一个髻子,下巴上飘着三绺灰白的长须,面容慈蔼,穿着一袭灰布道袍,身材略显瘦削矮小,但颇有些仙风道骨,让人心生敬意。
我最早一次见他是在十三四岁时跟着外婆来的,之后几年也断断续续来过好几次,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挺好。
他正在后边整理些旧书卷,见了我,认出我是谁了,便让我和胖子在他边上坐下。
他先给我们倒了两杯茶,然后问我外婆身子好不好,又说外婆上个月已经找他说过胖子的事。
既然外婆说过,那正好,我便把胖子给他介绍了一下。
胖子眨眨眼对他说:“许道长好。”
我笑道:“顺便请道长您给他相相,或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许道长微笑着点点头,把胖子上下打量了几番,在胖子的手臂、头骨和颌骨上捏了几捏,又看了看胖子的掌纹,然后笑笑,坐下来对我说:“你这位胖兄弟龙行虎步,神态稳重且豪气内敛,必定是军人出身,且有过一定军职。”
想起大舅说他很能打,这么说来许道长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
“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耳圆润丰实,且骨骼厚重,是有福之人。命中虽有坎途危机,也能逢凶化吉、柳暗花明。其子息有二,已见其一。”
前边的话我听得明白,但后边一句说的是儿子?
许道长见我眼神闪烁,便解释说:“他会有两个儿子,现在已经有一个了。”
这也能看得出来?我不禁对许道长的话产生了怀疑,同时心中隐隐约约的有些失落。
胖子倒是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什么表情,仿佛那许道长只不过是在他跟前唱戏。
“那您能不能帮他占一卦,看看他家里人什么时候能找来这儿?”我轻轻地问。
许道长点点头:“上次你外婆曾想让我帮着卜上一卦,但卦象不明,现在来了倒是可以再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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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遥万里休牵念,月明应是在中元!中元节即是中秋节,在中秋节前后,他的家人就会找到来了。”
“他说你老婆孩子就快找上门来了,你开不开心?”坐在后座上,回想着前不久许道长以龟甲卜卦后所说的这一番话,笑着逗他。
这应该是好事,只是自己心中似乎在滋长着一丝不舍与留恋,又不知道若是许道长这一卦变成现实后还有无见面的机会,倒是有些不安。
看着正在蹬车的胖子,他的背影是那么的宽厚,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安全感和亲近感。忍不住伸出右手,环在他的腰上……
胖子扭头看了看,笑了笑。
“许道长的话或许是真的灵验,他说你会有两个儿子,现在已经有一个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同出来找你。”我轻轻地道。
“他又不是神仙,你还真信上了?”胖子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我环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摸了摸他那柔软微腆的肚腩,呵呵呵地笑:“先暂且信着吧。”
胖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笑。
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车子随路面的凹凸轻微地震动,似乎自己的心也跟着他的心一块在微弱地跳动。
嗅着他身上逸出淡淡的微带点肥皂清香的汗味,看着路旁那一垅一垅刚开始长出绿苗的玉米地,又望向延伸到远方天际的那一片绿色田野,心中有些茫然……十五
我们刚进村口,就看见在老榕树下有十几个村里的男女老少在围着村长和老支书,正表情严肃地议论着什么,于是我让胖子把车子骑过去。
围在一块的人都是自己村里的,有志强他大伯、二伯,建国的妹妹、堂兄弟,还有左邻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妈什么的。
人群里有女人的哭声,我们上前一看,原来是云英婶子在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