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林重楼松开楚倚歌的手,举起双手来,左手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触肤微凉,指节柔软。
他的手和其他人不同,冬暖夏凉,手掌宽厚而柔软,楚青岫曾经说他的手才算得上的柔若无骨,可以随意掰扭,他都不会觉得疼。
的确是很软……
那为什么楚倚歌的手和自己一样呢?
林重楼端详了阵怀中陷入沉睡的孩子虽然稚嫩却已初见峥嵘的眉目,英美星眸,长睫如羽。再看那骨架,肩膀厚实,但手腕纤细,有种江南女子的纤弱在里面。
他皱了眉尖,想不透那里面着孩子是不是真滴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还是……仅仅是巧合?
实在想不出什么道道来,林重楼伸长了双腿,让楚倚歌躺在自己肚子上,就像当初楚青岫躺着的那样。
倏忽他感到腹上痒痒的,低头一看,竟是孩子的手无意识地挠上了他肚子,隔着衣裳扯扯拉拉,再把头依偎上去,红得和桃尖一样的脸蛋十分红润,让人有种想要上去摸一把的感觉。
林重楼看着看着,发自内心的微微笑起来。
马车行道午时末的时候停了下来,车夫撩起车帘看向林重楼道:“家主,马车已经走了两个多时辰了,要不要歇一歇?”人不歇马车也要歇的。
林重楼揉了揉眼睛问道:“照这个速度,今晚入夜之前能不能找到个歇脚的地方?”
歇脚的地方专指县城客栈或是乡村散户连接的地方,而不是现在这种坚壁清野的荒郊野外。
车夫也算是经验老到的人,不然林家也不会雇佣他,他想了想,道:“我们马上就可以到上水县了,时间上来说绰绰有余,不过——家主,您真的打算坐马车去?从上水乘船入运河到洛阳不是更方便快捷?”过了上水可就真的要走旱路了。
他是很想走水路的,他十岁那年从扬州直接走水路从运河到了洛阳,再从洛阳走旱路到京城,这样速度会快很多。可是……
林重楼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可这个孩子只怕不会愿意吧。想着楚倚歌上次从海上回来后吐得脸色惨白的样子,林重楼道:“先歇一会儿,让我想一想。”
马车夫也就不再说什么,林重楼推了推楚倚歌,唤道:“醒醒,吃饭了,醒醒。”
楚倚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林重楼的面容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咧着嘴笑了笑,含着声音喊了声“爹爹……”
哈?睡迷糊了吧。林重楼扯了扯嘴角,接着叫醒他。人还没叫起来,却听到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大约有七八匹马,那马蹄声十分齐整,像是一伙的,而且方向准确无误朝着自己这这边而来。
林重楼心中一肃,将楚倚歌平放在车板上,让他自己迷迷糊糊醒过来,自己下了马车,往那马蹄声过来的方向而去。
当来人出现在视野的时候,林重楼愣了一下,“东易?你不在林家好好呆着这是做什么?”又指了指其余的人,“还有你们跟来又是做什么?”
来的人正是林东易和集贤阁七剑。
林东易和七剑翻身下马,林东易上前对林重楼道:“家主,你与小公子刚走不久便有信鸽从北飞来,信鸽上带来的消息说……商帮和天山门勾结在一起,想要逼迫楚盟主让出盟主之位。”
“胡说什么!”林重楼蹙起眉峰,心中隐隐担心,却还是不敢置信,毕竟这不是小事,商帮怎么会说做就做。顿了顿,心中又是一动,颤声道:“他们逼迫盟主退位想必是有更佳上位的人选是不是?”
那个人选绝对不是楚倚歌……林重楼问道:“是不是秦际阳有什么行动!”
不可能啊,秦际阳和青岫虽说交往不深,可好歹当年在武林盟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也不至于会对青岫下毒手!难道情分这种东西真的如此稀薄么?
林重楼心口一窒,随即腾起怒火。
林东易看他的神情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家主,现在武林盟情势危急,想必商帮等人已经围攻了武林盟了,我们是不是快些赶到武林盟为好。”
林重楼刚要说好却想到还有个楚倚歌——这个孩子不能走水路……
“林叔叔!”楚倚歌这个时候已经转醒过来,恰如其分地跑出来,拉着林重楼的手,他殷切地说道:“我可以走水路的!只要能快点到武林盟!”
真是个好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叹了这么一句。
林重楼心中一软,思忖了着道:“不如这样,你还是走旱路,我让个叔叔陪着你,我和其他人就先去武林盟——等你到的时候,就没事了。”
楚倚歌虽然很想跟着去,但是一想到在船上的感觉,顿时打了个激灵,也就不再逞强了。
既然主意已定那就不再耽搁了,林重楼安顿交代好车夫和集贤阁七剑中的柳剑,准备好一切后在上水县包下一条船,准备北上。
上船前,林重楼特地问林东易道:“东易,你有没有……”
林东易难得会心一笑,露出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亲自进了船舱去,从里面拿出一个剑盒来。
林重楼将剑盒打开,看了眼里面恍若沉睡着的秋水剑,满意地颔首,迈步进了船舱,下令道:“全速前进!”
——有秋水在手,只要时间赶得及,无论是什么人都不能奈你我何!
青岫,你等着我!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有心帮忙,风帆满行,虽然是从扬州逆流而上却也不是非常地慢,在洛阳上岸,再改走旱路去长安,竟然比十岁那年他从扬州到武林盟还有快上一些。
待那武林盟已在眼前了,林重楼竟然生出几分紧张来,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知道如今还不是紧张的时候,看那武林盟外那些不善行人便明了了。
“现在并不是三月,赏桃花叶的人倒是多。”林重楼露出有一个清浅的冷笑,从袖间拿出小巧的月华令和月涟漪附上的联络之法,先是让人按着上面的方法去联络倚月楼的人,接下来便策马往武林盟而去。
他要光明正大地去,看那个人能够拦住他的脚步!
但很出乎意料的,竟然真的就没有人拦,明明有很多的人在暗地里窥视,却真的没有一个人出来。
他带着林东易等五个人一起直直往武林盟大门而去,在山下门口下马,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
气氛诡异得奇怪……
无论商帮和天山门成没成功都不应该是这种情形才是。
林东易向上看了看,低沉地向林重楼道:“家主,这情形不对,是不是先不要上去,唯恐……有诈。”
他不是不知道有这种可能,只是,左右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忍得住不上去?会诈他的必定不会是楚青岫,既然不是,那岂不是证明楚青岫已经出事了?
这样他更不会再犹豫不前了!
“走!”林重楼握紧了手中秋水长剑,率先登上了武林盟的百级青石长阶。
第六十六章:何如盛年去,恩爱永难忘
入夜的武林盟安静地诡异,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又彷如有无数的人在暗处窥视、蛰伏,不知什么时候对集体冲出,打破这平静。
登上最顶,林重楼按着记忆中道路的方向往盟主院内走去,可途径玄武堂的大门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
侧眸看去,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是真的没有人在,连月牙门的台阶上似乎都生长了尘封的青苔。
现在正是夏天,夜晚山谷里回旋的阵阵凉风在耳边拂过,他从风中分辨出一丝桂花的幽香,还有,隐隐的荷花清香。
他分明记得武林盟没有荷花才是的……
“家主,有人!”他并没让集贤阁的剑士一同上来,仅仅让林东易跟随罢了。他在风中盘桓的回忆气息里微微失神,但林东易很是机警地考量着四周的一切。
林重楼闻声抬起头,便看到近在眼前的盟主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林重楼黑衣劲瘦身材高挑,另一个没有那么高,尖下巴,五官带着柔和的秀气。
就算是不走近林重楼也明了这两个人是谁,能够自由进出盟主院的,其中一个必定是沈方琼,而另一个——
林重楼细细看了男子的眉目,几分迟疑地道:“小师弟?”
尖下巴的男子微微笑了下,颔首道:“二师兄,好久不见了。”
原本故人重逢本该喜悦,只是秦际阳如今牵扯进中原武林的杂事中,林重楼便不知道对他摆如何表情了。
“你回来了?”林重楼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本应该我问你才是!”沈方琼原本一脸冷凝肃着脸不说话,但林重楼这样一问他却跟忍受不住了一样怒气横生。
林重楼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神情冷冽,语气已经含了薄怒:“沈方琼,你身为武林盟堂主,盟主对你委以重任,盟中大小事都与你商量决议,可你却没有尽职尽责,累得武林盟如今受多方围攻——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我不站在这里站在哪里?”沈方琼薄唇星眸,面相上有一种凉薄的英俊,一笑起来宛若刀锋滑过薄冰,令人感到莫名的战栗。
他死死瞪着林重楼道:“我有诸多不义,但我绝对比你有资格站在这里!”
林东易听不下去,厉声斥道:“你算什么人,竟敢和我家家主相提并论,世间能与我家家主相比的人,不过只有楚盟主一人尔!”
林重楼扬起手阻了林东易下面的话,只是看着沈方琼:“我和盟主少年相识,五年同窗,我们坐同榻寝同床食同著,你又有那一点比我有资格?”
林重楼的话语里已经带着些些酸气,还有点宣告主权的意味,早从情报上看他便觉得沈方琼这个人行径颇为可疑。
他和楚青岫关系过于亲近,据说楚青岫在他生辰时送过一个玉佩给他,他从来都没有拿出来带过,后来有一次楚青岫又要送玉佩,沈方琼感到奇怪,楚青岫便说上次送的那个从来没见他带过看来他是不喜欢。
沈方琼却说那是楚青岫送的,生怕磕了碰了损伤了,故而放在床头每夜把玩。
江湖中传言他们义比金兰,林重楼这些年刻意不去关注才不知晓,要是早知,沈方琼指不定命还在不在。
每夜把玩?一想起这四个字林重楼便不由心头起火,你究竟是想要每夜把玩玉佩还是想要每夜把玩送玉佩的人?!
如此一来林重楼的言语间也就不客气,反正沈方琼见到自己那一刻就客气的打算。
瞎子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暗流汹涌针锋相对,在说什么对立一触即发是肯定的,一旁的秦际阳急忙劝道:“方琼、二师兄你们先别吵了……”
“我没有和他吵!”沈方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我是看不惯……”
秦际阳大声喊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大师兄在等他,而且……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对。这四个字恍如天雷,一下子劈得情绪激昂的沈方琼瞬间清醒过来,他抿了抿唇,侧身让开一条道,低垂着头,声音也是阴沉的:“林重楼,你进去吧。”
林重楼看情形便知道不好,皱着眉问道:“什么时间不多了?盟主他怎么了?”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秦际阳道,“你进去就知道了,不要等到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秦际阳的声音里带着些悲凉,令林重楼的心更是一沉,他迈开步子往里走,恨不得脚下生了一双风火轮。
“林重楼!”沈方琼在他身后喊道,“你丢下他那么多次,这一次,你要是再辜负他,我沈方琼定将你碎尸万段!”
到底是怎么了?!
林重楼带着焦虑的心情疾步往里走,走过月牙门绕过几个树影,只感觉那荷花菡萏的清香越来越浓,仿佛近在咫尺、扑面而来。
他为眼前满园随风而动的芙蕖而愣住。
曲院风荷,围栏之下,荷叶田田,碗大的花株开得亭亭,林重楼深深呼吸着风中传来的香气,只觉得心中的热气都往上涌,让他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他莫名觉得喜悦,他们分隔两地却这样心有灵犀,两处芙蕖开……
定了定神,林重楼相见楚青岫的欲望更加强烈,只是楚青岫明明触手可及了,他却反而觉得满心恐慌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寝阁,看那四合的雕花木门大开着窗下摆着一张小榻,榻前摆着小几,还有一个青色衣袂的身影卧在榻上,屈肘为枕,双腿交叠,另一只手按在一本书上。
夏夜的凉风习习,吹过青色的衣袂,让那衣角微扬,看起来像是一只蝴蝶在飞舞;吹过散在肩头榻上的如墨青丝,发丝从肩上滑落好似秋天无奈落下的片片落叶;吹过如玉的手指,让翻飞的书页在手指上阵阵浮动再缓缓落下。
林重楼慢慢走过去,垂眸注视着那张渴望了许久的容颜。和记忆里相比,楚青岫又瘦了些,双颊上的肉都薄了些,脸色更加不好,苍白如纸,眼下浮动着的幽青让林重楼为之心疼不已。
还有那双纤细的手,一捏好似就可以捏碎的手腕……
他蹲下身来,看了看楚青岫手压着的那本书,摊开的书页上是,《西洲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然,西洲在何处?
你一直在等我么,青岫。轻握了那手腕,握着那只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林重楼摩挲着他的手,唇瓣微微旁移,细细地吻那葱管般的手指。
“青岫、青岫、青岫……”
林重楼轻声唤着,终于看到那垂着的眼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楚青岫醒过来,瞳孔中倒影着林重楼的脸容,他却恍惚着不可置信,他嗫嚅着说:“是你吗?重楼,我没有在做梦吗?”
泪水从他姣好的眼眸中滚落下来,楚青岫下一刻便扑进林重楼怀中,双手扣着林重楼的肩,脸上泪水肆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终于来了……重楼,我终于等到你了!”
林重楼满心地酸楚,出了一遍遍答“我在我来了”之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对不起他,为了重重的顾虑,种种的误会,他早就该来的!
不管有什么事,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应该亲自来,什么书信和传言,什么甘愿不甘愿……他真的让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重楼,”怀中的人身体忽然一颤,声音纤弱地看他。林重楼一愣,忙问:“怎么了?”说着便站起身,依旧扶着楚青岫的肩膀,坐在小榻上。
楚青岫没有说话,死死咬着牙关,只是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脸色依然是苍白的,似乎更加苍白了,嘴唇却鲜红,宛若鲜血。
楚青岫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重楼,我们之间错过太多了。”
“我知道!”林重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害怕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楚青岫接下来会说什么话,只是先忏悔一般到,“我不会再逃了,不会再离开你了,以后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埋藏在心中太久的话,埋藏地太深,他只能想到这些,他只想说——青岫,我不会再负你了。
楚青岫听了他的话,微微有些失神,定定看了看他,先是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林重楼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后,他却说,“可是你陪不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