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家还营业的超市,他们进去买了点东西,林晴天问唐锐要什么,照旧没有回答,林晴天就照自己的想法,暂时先买了些类似毛巾、牙膏牙刷、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
到了宿舍底下,林晴天想起了另一件事,回头叮嘱了一声:“这两天楼道里的灯坏了还没修好,你小心看着点路。”
“……”还是无声,他无奈。
到了宿舍,开门进房,灯一亮,整个房间尽收眼底。两张单人床,房间中间一张茶几,就已经挤满了整个房间,除此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凌乱地散堆着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干净的不干净的衣服、过期书籍、报刊杂志、没扔的垃圾等等。
林晴天把东西放下,对唐锐说:“你先等等,我收拾一下,”又指指里面:“那里面是厨房,不过什么也没有。还有厕所,也是浴室。你要不先洗澡?”
他把新买的毛巾、牙刷和内衣裤等一起递过去,唐锐终于有反应了,接了,低头向里走。林晴天自己呆在外面,赶紧收拾屋子,收了一会又想起另一件事,停下手挑了自己几件看起来比较新的衣服,过去敲浴室的门:“忘了给你换洗的衣服,你先穿我的吧。这都是没怎么穿过的。”他敲门,忽然觉得不对劲:里面没有水声。
“唐锐?你在里面吗?唐锐?”
浴室门打开了,门后边唐锐的脸白得像鬼一样,把林晴天吓了一跳。唐锐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他下意识把衣服递过去,唐锐又碰一声关上了门。
林晴天打了盆水,把空床擦了一遍,差不多弄好铺上,唐锐也洗好出来了,身上穿着他的衣服,显得有点大。他站在房间中看着林晴天干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黑色眼睛浸了一团湿漉漉的水气,这么一看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林晴天从床上跳下来,去扒拉自己的家当,拉过来一台小电风扇,说,“房间还没安空调,就只有这个,不过晚上开了后面的窗户就凉快多了。不过到冬天就要命,不过你也住不到冬天——”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赶紧把话尾巴掐断。
唐锐低头看看身边的床,林晴天看了他一会,这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放弃了,径自去收拾房间,把收拢来的脏衣服都塞到水桶里,进浴室前又对唐锐说:“你要是累了你就先休息,不用管我。”
这次唐锐好歹点了点头。
林晴天拿了衣服进浴室冲凉,一开淋浴开关,从头上猛冲下来的冷水把他刺激得一抖,他连忙关上,再开还是冷的,看来是热水又出问题了。
他只得将就冷水先随便冲了一下,等他出来,正好看见唐锐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一点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好像已经睡着了。电风扇在床脚边,也没开。
林晴天探头过去小心地张望,唐锐闭着眼没动,他犹豫了下,拉过一边的薄被,盖在唐锐身上,然后把灯关了,轻手轻脚地拎着满是脏衣服的桶子到一楼去了。
第4章
唐锐并没睡着。林晴天一走,他就睁开了眼,可只是那么躺着,不想动也动不了,全身上下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似的绵软。
然后,就像一个闸门忽然被打开,原本闭塞的感官都苏醒了,房间外的声浪才一股脑地从窗户、门缝、甚至是透过墙渗透进来。
这个地方处于城乡结合部。到了深夜,还是能听见远近的喧闹,劣质音响放出的流行歌曲,男人女人的调笑声,醉汉的呓语,全部杂成一团,如魔音穿脑,绕室不绝。
唐锐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特别有资格去挑剔的人,能有个地方躺下,他就该满足了。只是,也许是今天过于特别,无论怎么自我催眠,也无法安静下来。
只有房间里是安静的,连时间在走的声音都没有——这个警察的家里似乎没有闹钟和类似的东西。他隐约听见有奇怪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又凄凉得很,像是猫在叫,又像是谁在哭,唐锐以为是自己,摸了摸脸上却是干的。
唐龙终于死了。那个傻女人,总是说要彻底了断,唐锐从来没当真,因为她没有胆子,一直是男人挥舞着拳头说话。直到她也终于拿起刀。然后他的家就变成最真实的凶案现场。
唐锐不去想究竟唐龙这次又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那都无关紧要,只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接下来事情将会变成什么样呢,唐锐想,他们不会相信她是疯了的——没人会相信,他自己都不信,那么接下来就是不断地翻老底了,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怎么生下了他,怎么到了这里,这么多年是怎么吵吵打打……那些最不堪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变成一份卷宗,成为别人翻阅的材料,也是给他母亲定罪的证据。
然后,她会被定罪,或者死刑,这最干脆,或者无期,不然就长到她能出来也是老太婆的年纪。她在那里会怎么样,谁会知道呢?
唐锐觉得冷,这样闷热的夏天夜晚,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听着远处乱七八糟的人唱着走调的歌。这四面墙不能给他安全的感觉,身下席子的毛刺扎着他的胳膊,传来细微地刺痛。身上的被子也让他直发痒,这一切是那么不真实。虽然他的那个家也一样的糟糕,但唐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那里。至少那里,曾经有世界上唯一和他有关系的人。
现在都没有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他抬手擦掉,只是眨一下眼睛,泪水又再次涌出来。
他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直向上看。瞪得眼睛都疼了,却什么也看不到。
老程睡觉前又跑到院子里抽了根烟,怕吵醒了屋里人,还得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似的。
他猫在院墙下吞云吐雾,忽然听见有人噗哧一笑,老程抬了抬眼,说:“臭小子,鬼鬼祟祟躲那里做贼呢?”
来的是刚才的程远程大队长,这时候隔着矮墙歪着头看着老头笑,他推开院门进来。老程甩掉手里的烟屁股,背着手走回屋里。
“贺叔叔睡了?”程远说,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把小沙发挤得满满的。
“他什么时间睡觉你知道的。”老程说,上下打量他:“你怎么也知道回来了?平时有案子在身,你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程远笑嘻嘻地:“你说对了,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正了正色,说:“在局里那会我就想问你的,不过碍于当时的情况就先压下了,爸,你和林晴天是首先到现场的人吧?当时情况是怎么样,你再给我讲讲。徐玉珍,也就是犯罪嫌疑人,有没有说到她和死者是怎么发生冲突的?”
老程不由纳闷:“这个不是早和你们说过了吗?当时她已经有点恍惚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所以我让小林看着她就赶紧下楼找那个头去了。等我回来你们也到了。”一说就想起来,当时那么玩命地追垃圾车,跑得他那老肺都要罢工了。
“除了这个,你就没注意到别的?”程远说,老程更糊涂了,当儿子的便问得更明白了点:“除了尸体和嫌疑人,你在周围还有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异常情况?有没有什么看起来可疑的人?”
老程更莫名了,“你这意思,怎么听起来好像这事还另有玄机?”
他想了想,“这个死了的唐龙,是不是还扯到别的案子?我就觉得你刚才回答唐锐的时候太确定了,事情才过去几个小时,你们哪里可能那么快就完全掌握了受害人的情况,你们是早就盯上他了吧——”他猛然住了嘴,看看儿子:“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么多?”
程远笑了笑,“也没什么,和你说也没关系,我们确实盯上他很久了。”
“这个唐龙,背景比较复杂,几年前从外地到应城,就开始和一些非法组织有往来,不过因为他目标比较小,我们一直也没注意到他。最近他和一个地下制毒工厂搭上了关系,实际上,他这一次跑到外地去,就是去打通买卖毒品的渠道。缉毒大队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迟迟不动手抓他,就是想通过他钓出背后的那个制毒工厂来,只是没想到,他这忽然的被杀,整个线索也就断掉了。”
老程听到这里,忽然想到唐龙死无全尸,头被砍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脖子的模样,背后一阵凉。他摇了摇头,说:“我倒想真的发现点什么,但确实没有。”
程远说:“我知道,对了,那个小孩——(老程说,唐锐)对,唐锐,现在在林晴天那里?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带回来呢。”
老程说:“你贺叔叔在不是不方便嘛。你怎么忽然提到他,是不是……”
“我是想,毕竟现在他家里,也就剩下他一个了,可能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唐龙死的消息,如果唐龙那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交给对方,到时候他们唯一能找的就是唐锐了,这也不是没可能。既然人在你们这边,多留意一下。”
老程点头,“好,我会注意的。”
第5章
大铝蒸笼盖揭开,热腾腾的白气蒸腾而上,圆圆胖胖的白馒头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老板娘扯下小塑料袋,利落捡出两个装袋递出去,接钱找钱,动作连贯流畅。
在她脚下,一条皮毛斑驳的小土狗起劲地摇着尾巴,她看也不看,一脚就把它推到一边去了。小狗夹着尾巴蹿到边上一张桌下,绕着桌子腿转了一圈,贴着地用力地煽动着鼻翼,又失望地扬起脑袋,骨碌着湿漉漉的小眼睛到处看。
它脑袋上忽然挨了一下,一小块带着肉末的骨头掉到了地上,它一低头,叼在嘴里,几下子就解决了,它转过去,继续冲桌边的人欢快而讨好地摇着尾巴。
林晴天最后喝了一口汤,顺手把剩下来的面条和汤水倒在了地上,小狗甩着尾巴围上来,吧唧吧唧吃起来。林晴天过去交了钱,又叫人多打包了一份,拎着走了。
他回到家里,开门的声响把唐锐给弄醒了,唐锐从床上半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眼睛浮肿。林晴天扬了扬手里的白色快餐盒:“给你带了吃的,我得上班去了,你趁热吃,给你放这里了。”
他一边在桌上找钥匙,解下一把给他看,又说:“你一会要是出去,记得关好门。关门的是这把钥匙,放这里了。要还有什么事就过来所里来找我。”
唐锐还在揉眼睛,没完全清醒过来。林晴天急着走,也没等他回答,揣着钥匙跑下楼去了。
一整个上午,林晴天都有点心神不宁,也说不出为什么。老程照样姗姗来迟,泡上茶便开始看报纸。林晴天又被梁晓春叫着出去跑了趟——整个所里,他是最年轻的,资历也最浅,连唯一的女同志梁晓春都比他早来了两年,故而也被使唤得最多。好在林晴天这个人,什么都不突出,唯独心态特别好,也从来不计较这些。
等他转回来所里,老程已经不知道啥时候出去了。林晴天自己倒了杯水喝,门外又有人摸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会,林晴天问他有什么事,那人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把事情说了。
原来,这个人是唐家住的那房子的房东,之前徐玉珍拖欠了好几个月的房租也没给,水电费什么都是他垫付着,本来说好了今天交清房租的。没想到他到了那边才听说昨天出了那事,房子里死了人,晦气不说,这下那些拖欠的房租也不知道找谁要去,只好到派出所来问问。
林晴天没想到是这事,也愣住了,挠挠头,只好告诉他,徐玉珍现在人在刑警队那边,不在派出所,就算找到了刑警队,恐怕现在也没办法见到徐玉珍。
最后,林晴天不是很认真地顺口说:“要不,你去找找,看他们家还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的,看能不能要回你的房租?”
他这句话一说,房东便大大吐了一番苦水。原来唐家不是本地人,是前几年才搬过来的,丈夫又好赌又好酒,平时也游手好闲,经常出门,动辄几个月不在。回来也没什么好事。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报警,但警察来了几次也不了了之,后来再闹起来也就没人管了。
徐玉珍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靠打点零工过日子,手头很紧,还有一个儿子,在附近的学校念书。之前闹得厉害的时候,房东也想让他们搬走,但可怜他们一对孤儿寡母不容易才一直租给他们,有时候房租也不能按时交,他也能多通融一阵子,像这一次,就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了。更没想到,现在还出了人命。到现在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林晴天有口无心地应着,好不容易等把人送走了,他拿起电话,打到自己租住的地方,电话是房东太太接的,林晴天住的那是民房改建,楼下住的就是房东,平时关系处得不错,有时候下雨了林晴天还打电话请房东太太帮忙收个衣服。
他在电话里问明白,唐锐上午就已经走了,走的时候把钥匙也给她。看起来当时表现得相当规矩有礼,博得房东太太不小的好感,电话里把唐锐夸了几句。
林晴天挂了电话就急得火烧上眉毛了:唐家要是在应城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了,那唐锐现在还能去哪里呢?早知道上午就把他带过来……
他握着电话想了想,便又急急忙忙往外跑,在门口差点和从外面进来的老程撞上。
“干嘛呢急急忙忙的,”老程说,林晴天眼尖看到老程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时候也抬起头看他,小动物一样的黑眼睛一闪,林晴天已经跳到喉咙口的心扑通就掉回原位。
林晴天这跌宕起伏的情绪唐锐是无从知晓,没表情地瞟过来一眼,昨天哭肿了的眼睛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了,神情淡薄得林晴天直咬牙,这小子啊——
老程拉他到一边,低声说:“我走到分局附近那里看见的,又跑刑警队去了。我就又带回来了。”
林晴天讷讷,转头去看唐锐,唐锐也望着他。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挑衅,但是也带一股倔强。
林晴天这时候倒没脾气了。
第6章
既然有老程在,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林晴天便又缩回自己的电脑后面,一边装作在忙,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老程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你妈妈的案子,还要等一些时候才能有个结果,就算是结果出来,会怎样也很难说。现在问题是你家里是这样的情况,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有什么打算?”
“……”唐锐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落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用力得关节发白。
老程也只能当作视而不见,继续往下说:“昨天也问过你,我知道这个是有点难接受,但是现实问题也是要考虑的。”他朝桌上探了探身,拿过烟和打火机,点了火,想想却又把烟放下了。
“我打听过,老家那边你的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在应城这边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接下来你有地方去吗?”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时钟在走的声音。林晴天屏住呼吸,心都提起来了,紧张里不小心点到网页,跳出一个浮动广告窗口,突兀的音乐声把他吓得一抖,老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林晴天手忙脚乱地把网页关掉。
“有。”
唐锐终于说话了。“有一个阿姨,她是我妈妈的堂妹。我想过去找她。”
老程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有亲戚就好。那你就去找这个阿姨吧——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唐锐摇头,他便点头,“你自己去也行。这样,你再留个地址和电话,到时候这边有什么事要找你也好找。”
老程在桌上翻找着记事本,林晴天连忙站起来帮着找,从堆成山的文件底下抽了出来,,唐锐微微低下眼睛,看着眼前的纸笔,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