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予哄劝道:“多少喝一点,你骨折了,多喝点汤赶快好起来,不然赶不上高考了……”
靳奕辰抬起头,看韩予一眼,把碗从他手里接过来,舀出一勺喂给吴潇,说道:“潇哥,喝一点吧,老师的心意别浪费。”
韩予也带着恳求看着吴潇。
过了半天,吴潇才叹口气,张开了嘴,让靳奕辰去喂。
吴潇喝着汤,韩予便走到窗边给吴建国打电话。从出事到现在,他一直联系不上他,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儿子出了这种事,一定会急死的。
——前提是能联系到他。
韩予皱眉挂上电话,这次依旧没有打通,而吴潇已经喝完了汤,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怎么了?”他疑惑的低下头看看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吴潇问道:“韩叔,我爸呢?”
“对不起……我还没联系到你爸爸。”韩予老实道。
“联系不到就别联系了,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怎么样也不会来看我的。”吴潇看向天花板,说道。
“别瞎想了……你爸知道你受伤了,会急死的!”韩予犹豫一下,说道:“昨天你走了,你爸就后悔了,他就是不擅长表达而已……”
吴潇转过头面向墙壁,“从他到现在都没出现来看,……我不信。”
看着躺在床上拒绝再跟他交谈的青年,韩予有点无奈,便把汤碗收拾起来拿到水房冲洗。出来的时候门口站着一个人,他没看清,差点撞到那人身上,吓了一跳后定睛一看,是靳奕辰。
少年沉默的靠着墙不说话,脸色不是很好看,大概是没休息好的原因,眼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
韩予轻轻道:“回家休息一下吧,今晚我来看着小潇。”
靳奕辰没有表示同不同意,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看着韩予答非所问道:“韩叔……潇哥知道。”
“恩?”韩予有点茫然,“知道什么?”
靳奕辰一字一顿道:“医生说潇哥以后不能再做运动员的时候,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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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予忽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吴潇。
他不知道吴潇是因为什么,竟然对自己将来连跑步都困难的这件事如此平静,但是却对自己的隐瞒而有些羞惭。
明明知道在结局已定的情况下,还给对方希望,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在揭穿之后其实是对被隐瞒者更大的伤害吧。
他站在病房前的窗户旁,静立了很久,陆陆续续给吴建国打了很多电话,无一例外全部是无法接通。期间有一对夫妇提了很多水果和补品来看吴潇,是爆炸头的父母。
这也只是一对很平凡很简朴的夫妻而已,衣着打扮都很朴素,买的营养品倒是非常昂贵,但是全部被靳奕辰扔了出来。
看着点头哈腰道着歉的两个人,如果是过去,他也许会帮两个人说句话,起码让靳奕辰礼貌一些,但是现在曾经救过他命的青年躺在病房里,前途、未来全部都被破坏了,也许就连做个普通人都会很艰难,他实在无法对这两个教子无方的人产生同情。
联系不到吴建国,麻烦刘司机去了吴家,韩予接替了他的工作,在病房前站了一下午,卫诃来接他的时候,他站的腿都快没有知觉了。
卫诃手里提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两个手机。
“是他们两个的,昨天落在现场被当做证物拿走了。站在门口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韩予沉默了一下,把吴潇的情况说了一遍,卫诃沉吟了一下,只说了一句人各有命。
卫诃推门走进病房,他进去的时候靳奕辰的手正紧紧的握着吴潇的手,而吴潇正满脸的无奈。
靳奕辰没有因为有人进入就松开手,倒是卫诃眼中划过一抹了然,随后神色自若的把手机扔到吴潇身边:“手机有裂痕,但是没摔坏,还能用。”
“小潇,开机吧,也许你爸爸给你留了什么消息呢。”
“不用了,无所谓他来不来,”吴潇把自己的手从靳奕辰手里抽回,垂下眼睛:“……腿废了倒也挺好的,起码他没办法逼着我入伍了。”
韩予叹口气,自己把吴潇的手机拿过来,开开了机,根本没有得到任何阻拦。
“有很多未接电话……”韩予说道。
“谁……的?”吴潇眼睛看向手机。
第八十章
韩予刚刚想说是“老头子”的,手机就嗡嗡的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上就是“老头子”。
韩予举起手机递给吴潇:“小潇……你爸爸……”
吴潇看了手机一眼,转过头:“我不想接。”
韩予无奈的按下接通键,并且开了公放,喂了一声:“吴大哥,我是韩予。”
他正考虑着该怎么把吴潇的事故说出来,才不让吴建国太着急,然而电话那边传来的却不是吴建国的声音,是一个斯文的男声。
“啊!你终于接电话了,韩予……?请问……您是吴建国的儿子吗?”
韩予一愣,回头看了吴潇一眼,发现吴潇早就把头转了回来,正看着他讲电话。
“不好意思,我不是,请问您是谁?”
那边没有立时回答,拿着电话的人似乎再跟谁商量事情一样,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他说他不是吴建国的儿子。”
“可是这个电话不就是标着儿子吗?”
“再问问吧~”
说话间,声音又清晰了起来,对方问道:“您好,我是清东派出所的警员,请问您能联系到吴建国先生的儿子吗?我们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通知他本人。”
……警察?
韩予心脏莫名抽紧了一下。
“他就在我旁边,您等一下。”他看看吴潇,把电话递给他,
因为对方严肃的口吻,吴潇脸色也凝重起来,他接过电话,说道:“我就是吴潇,有什么事吗?”
“恩……是这样的,吴潇先生,你的父亲吴建国先生昨天在连环车祸中受了重伤,经抢救无效今天凌晨三点已经确认死亡,请您现在立刻来一趟市第一医院B1层来认领一下尸……”
那边声音还没有断,电话碰的一声便掉到了地上,吴潇脸色煞白,手仍然僵硬的举着,苍白的嘴唇剧烈的颤抖。
“他……他刚才说的是……我爸?”
吴潇僵硬的扭过头,看向房间里的另外三个人,像是在求救。
三个人都沉默着,半晌,卫诃轻轻点了下头。
吴潇的脸上立刻透出了灰败,猛然,他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身体一翻头就往地上栽去。
“潇哥!!!”
靳奕辰大喊一声,三两步迈到病床前把吴潇摇摇欲坠的身体接住,按回床上:“潇哥!冷静一点!你的腿!!”
吴潇用手推着靳奕辰的身体,身体往床下挤,但是因为腿脚不方便动作也笨重,一时间根本奈何不了比他小了好几岁的靳奕辰。
“滚!!!给我滚!!!”吴潇就像陷入绝境的野兽,垂死挣扎一般疯狂扭动着自己的身体,用拳头使劲捶着靳奕辰的背,大声吼道。
床上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吴潇受伤的腿都掉到了病床下,眼看着靳奕辰马上就要按不住发狂的青年了,卫诃上前两步,帮靳奕辰一起按住吴潇。
对于吴建国,卫诃还是有几分感情在的,毕竟当初在他手下工作了一段时间,让他有了送韩予电脑的钱。他一只手不轻不重的按住吴潇受伤的腿,说道:“你这样哪里也去不了,先冷静一下!”
吴潇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眼里都是狂乱,额头的青筋都暴漏了出来:“放开我!!让我出去!!!”
韩予愣愣的看着病床上困兽一样的青年,还没有从刚刚那通电话里醒过神来。
吴建国……死了?那么豪放硬朗的男人,昨天还请求他照顾自己孩子的男人……死了?
……怎么可能?
明明他昨天走的时候吴建国还好好呆在家里,今天怎么就死了?
恶作剧吧……这个是恶作剧吧?
韩予哆嗦着攥紧手指,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向前走了两步,竭力用听起来还正常的语调说道:“小潇,昨天我走的时候你爸爸还在家里,……很有可能是他们搞错了,所以你先别激动,我们跟你一起去确认一下好吗?”
吴潇咬紧牙关,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韩予,良久放松了自己的身体,大口喘息着不再乱动。
韩予趁着他安静下来,立刻出去找医生借轮椅,他的手脚冰凉到发麻,尽管用那样的话去安慰吴潇,心里却一点底也没有。
几个人推着吴潇去了B1层,一出电梯就被一阵阴寒的冷风裹住,大大的太平间几个字横亘在走廊尽头,几个穿着警服的人正站在门口。
吴潇失控的转着轮椅的轮子,他不会用轮椅,走的歪七扭八,不耐烦再用轮椅,直接站起来就想跳着过去,靳奕辰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动作飞快的推着他到了太平间门口。
“你是吴建国的家属?就你一个人吗?”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问道,声音温和,就是刚刚打电话的那个人。
吴潇转着轮椅往太平间里冲:“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一个员警依言推开太平间的门,冷气带着古怪的异味扑面而来。里面光线很暗,除了几张床之外就是惨白的墙面,每张床上面都躺了一个人,一条白布将他们从头到脚都盖得严严实实。
警员走到其中一个床前,将白布慢慢掀开,露出下面一张已经青灰的脸,问道:“看清楚,这个是不是你的父亲。”
吴潇来到床边,紧紧攥住轮椅的扶手,呼吸都不敢用力,像是怕惊扰到床上的人。
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额头宽阔饱满,带着大男人的粗犷之气,鼻子有些大,下面是厚厚的,平时总是显得很严厉的嘴唇,尤其是眼睛,骂人的时候总瞪得虎虎生威,很能震慑人。
这张脸他们都不陌生,韩予在后面看着,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他紧紧抓住身边青年的手,不忍心再看下去,眼圈一热。
吴建国的脸上并没有多少伤痕,只有脸侧带了几条刮伤,如果忽略脸上的青灰死气,简直就像是太过疲惫睡着了一样。
——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吴潇怔怔的看着床上的男人,眼睛撑的很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哆嗦着嘴唇,撑着一条腿挣扎的站起来,尝试着摸上男人的脸,却只摸到了一手的冰冷和僵硬。
受到惊吓一样缩回手,他看着床上那具已经冰冷了的,再也不会骂他打他的男人,泪水猛然喷涌而出,扑倒在冷硬的男人身上。
“爸——!!!”
第八十一章
韩予被司机送回家的时候,楼上的灯正亮着,显示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已经回来了。
他揉揉酸痛的肩膀,有些惊讶,向楼上走去,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就被打开了,卫诃正站在门口。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韩予一边往里走,一边摘下围巾,问道。
卫诃帮韩予把脱下的厚外套挂到衣架上,回答:“你下车的时候司机给我打了电话。”
韩予筋疲力尽的做到沙发上,捶着自己奔波了一天的双腿,看向卫诃:“今天怎么回来的那么早,现在还不到九点呢。”
这两天青年突然间变得忙碌起来,经常要到十一点多才能回来,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回家时面对空空的房间。
“我好几天都没怎么跟你说话了,所以把今天的事推了一些,休息一下。”卫诃坐到韩予身边,把他的双腿抬起来放到自己腿上,不轻不重的按揉着,问道:“葬礼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韩予点点头,“联系好殡仪馆了,所有流程他们都会负责,定好的日子是下周二,小潇可以坐着轮椅出席。”
卫诃从小腿捏到大腿,淡淡问道:“他还好吗?”
韩予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睛缓慢的摇摇头,低声道:“……不好,还是不肯吃东西,靠营养液吊着,小辰一直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卫诃没有说话,只是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关于吴建国的死,对于很少面对死亡的他们来说,突然间离死亡如此之近,或多或少心里都有一些悲伤、遗憾,和对于世事无常的感慨,更多的只是对于吴潇的同情,毕竟一夕之间,这个率性嚣张的青年不止前途被毁,整个家都支离破碎了。
韩予倒是接触过死亡的,他的父母在同一天出门,然后都没有再回来,他在他们葬礼上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被亲戚骂做冷血怪物。可是在他眼里,死亡只是一种解脱的途径,他的父母在一起痛苦了那么久,终于选择解脱而已。
现在通过吴建国的死,才明白了,死亡并不是一件好事,它带走了一个人所有的生机和美好,会让至亲痛彻肺腑。
他还记得那天吴潇趴在早已经僵硬的吴建国身上,痛哭流涕着,喊着让已经死去多时的父亲再起来骂他,打他,他再也不离会家出走,但是身体已经僵硬的男人甚至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警察跟卫诃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因为冬天的夜晚很冷,路面结了冰,有一辆车超速行驶,在路灯变成红灯的时候还试图冲过去,结果酿成了惨祸。受到波及的车子不少,因为骚乱很多车辆都选择急刹车,一整条马路都追了尾,而吴建国刚好就在冲突最激烈的那一段。
他的车整个被前面和后面的车子挤扁,身体被卡在中间动不了,手里还拿着一个手机,好像正在给人打电话,人被交警从车里面弄出来的时候,手还紧紧握着电话不松手。
警察将当时的状况陈述了一遍,“上救护车的时候,吴建国先生恢复了一点意识,一直指着电话叫儿子,我们翻到他手机里最后一个拨出电话标的就是‘儿子’,但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那个号一直打不通。”
手机作为遗物也被带了过来,韩予拿过手机看了一眼,那通已拨电话的时间赫然就是吴潇被堵在巷子里群殴的时间。
吴建国最终因为内脏多处破损,大出血而去世,至于他在最后的时候打电话给吴潇究竟想说些什么,谁都无从得知了。
那天吴潇哭了很久,求着吴建国醒过来,最后被强行架回病房的时候还在痛哭吼叫,打了镇定剂以后睡着了,醒过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而他的腿也因为动作太剧烈再次错位,做完二次手术时,医生隐晦的表示,这条腿就算痊愈后也会跛了。
韩予又叹息了一声,看向卫诃,想起那天那个酒瓶。
如果他那时呆着车里没有出去,如果他没有在那一分钟赶上,也许他也会像吴潇一样绝望,痛苦。
“怎么了?”卫诃察觉到看着他的目光,转过头问道。
韩予摇摇头,轻轻靠在卫诃的肩膀上,“……没什么,就是觉得……你没事真好。”
卫诃轻轻勾起唇角,环住韩予的肩膀,轻轻吻着他的发丝,轻轻要求道:“那句话,再说一遍吧。”
韩予乖乖的点了点头,握住身边青年的手,十指交缠的扣住。
“小诃,我爱你。”
“我也爱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