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潇躺在床上,双眼依旧没什么神采,也没有说话,但是用行动示意韩予不用再说下去,他能感觉到,韩予对这些记忆很抵触。
韩予微微喘息了一会儿,平复自己的心情,半晌,他拍拍吴潇的手,表示自己没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接着说道:“你看……小潇,没人希望我活着,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要是我没坚持下来,后面就不会捡到小诃……他也许会饿死呢。”
他把床上的银行卡再次放进吴潇手中,“你爸爸他费了这么多心血,就是想让你能好好生活,如果你一直走不出来,他也没法安心找你妈妈去。”
说完,轻轻抿起唇,等待床上的人的反应。
吴潇没有再次将手里的卡丢开,慢慢的握在手中看着。
这是他父亲在绝境的时候,留给他的后路,让他不至于无路可走。
良久,他放下手臂,脸上的麻木终于松动,崩裂,露出强行压抑着的痛苦。他把手臂盖到双眼上,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明显的哽咽:“……是我……害死他的。”
“他是出了车祸。”
“……如果我没出去……他就不会出去找我……”吴潇摇着头,泪水从手臂下滑落出来,沾湿枕头,“都是我的错……我一点都没发现他厂子出事了……还跟他作对……”
“我没好好的叫过他一声爸……”
“我还想着要离开他……让他再也看不到我……”
“我……我宁愿让他每天都揍我!……也不想让他死……真的……真的……”
低低的哽咽逐渐变成抽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韩予静静听着,也不出言安慰,一直等着他哭得筋疲力尽,声音都嘶哑了,仿佛把这一段时间的压抑与悲恸全部化成泪水发泄了出来,才握住他的手。
“我一直很敬佩你爸爸,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你不能比他弱。就算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自己去创造,如果你在这时候就一蹶不振,我猜你爸爸泉下有知,也会生气的,”他顿了一下,攥紧吴潇的手,“你一直跟他对着干,所以这次就听话一次,行吗?……这是他对你最后的期望。”
韩予一直陪吴潇到深夜,看着他睡着了才撑着坐的发麻的腿小心的出了门。
吴潇是哭着睡着的,睡梦里还在流眼泪,可是他不担心,只要发泄出来就是好事,他怕的是吴潇一直压着,直到把自己逼疯。
卫诃已经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台笔记本,他的手指飞速的在键盘上动作着。
天色太晚,他们决定留宿在这里,反正这里卧室很多。
韩予在卫诃身边坐下来,卫诃看他一眼,问道:“还在哭?”
韩予点点头。
卫诃将电脑关机,转身揽住韩予,沉吟了一下,说道:“他会恢复的。”
韩予再次点头,他知道,吴潇从来不是懦弱的,他只是需要时间让伤痛愈合。
可是他也知道,虽然去鼓励别人站起来,但是他却没有吴潇那样的勇气,这样的事情,如果放在他和卫诃身上,他确定自己不能像吴潇那样再次站起来,也许选择跟卫诃一起死掉也说不定。
韩予侧头看看身边青年俊美的侧脸,双手环在他的腰上。
——还好,还好他们还能在一块。
不管还有多长时间,他们总会在一起。
两个人相互拥抱了很久,仅仅是简单的拥抱,连接吻都没有,可是都觉得彼此的怀抱被完全盈满了,心跳与心跳相互呼应,沉稳而和缓,证实着彼此的存在,——这种感觉简直比做爱到高潮时还美好。
良久,卫诃低声开口,问道:“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你以前的事?”
韩予愣了一下,抬头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卫诃微挑眉,“你们说话的时候,我站在门口。”
韩予无语。
没见过偷听还理所当然的人。
他低下头,轻轻靠在青年宽阔的肩膀上,沉默了一会,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可说的,……重要的是以后。”
……不管曾经痛苦也好,绝望也罢,都已近是过去式了,就像是做过的一场噩梦一样,随着梦境的醒来而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影响他现在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将来,他将永远携手身边的人,一步一步走下去,不管脚下的路是崎岖还是平坦,前方是黑暗还是光明,只要有身边的人,他都会不再惧怕走下去。
哪怕尽头只有万丈深渊。
第一百零八章
四月的天气终于温和起来了,春风带着柔情拂过大地,万物都开始复苏。随着点点绿意,阴郁与颓丧都像是被留给了寒冬,所有生物都在初春灿烂的阳光里获得了新生。
每一片绿叶,每一缕阳光,都带着希望。
而吴潇,也终于从丧父之痛里稍微振作起来。
——虽然情绪还是低落,但是已经可以正常的跟人交流,每天的复健也主动去做,刚刚去掉石膏的腿不怎么灵便,但是双拐使用的倒是很熟练。
韩予经常去看他,看着他一点点的变化,看着他迅速退去自身的孩子气,再也没有了过去的任性,拥有了男人的沉稳与谨慎。
对着报纸勾勾画画找工作的吴潇,是他在今年之前,都不敢想象的。
在困境面前,就算再不情愿都要被迫成熟起来。虽然有些残酷,但是青年的努力,总归让他放下了心。
然后便是他跟卫诃。
卫诃似乎对两个人身上可能携带着的艾滋病毒一点都不在乎。将来还能活多久,不管是一年还是二十年,对他来说好像根本没有差别。他照常作息,照常工作,照常有空余的时候,会带着他去健身房做锻炼,照常每夜热情的索求着他。
这样的淡定的心态感染了他,让他还残留着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下来。
就算有艾滋病又怎么样?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安静的过着自己的生活,也许他们会比别的人寿命更短一些,但是只有有人陪着,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
韩予决定不再多想,只尽心尽力的过好每一天,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境况,不是现在该介意的。
——他过去总是担心的太多,缺少前进的勇气,以至于耽误了太多时间,而现在,哪怕一分一秒都是珍贵的。
不过,他还是在月底的时候定下了去医院的行程,不管他们害不害怕结果,都不能再逃避下去。
艾滋病的窗口期是6个星期到六个月,到四月底为止,他刚好被卫剑禹注射艾滋病毒满六个星期,已经可以做艾滋病毒抗体检测了。
如果检测显示他们的确都染上了艾滋病毒,那么有效的治疗是必须的,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究竟有没有病,而是能不能通过治疗延长自己跟卫诃在一起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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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例行的“夜晚运动”过去后,韩予喘息着翻过身,跟卫诃提起这件事。
“月底……有事吗?”
“有,”卫诃依然压在他的身上,手指抚弄着他汗湿的黑发,声音带着情欲过后的暗哑:“你想去哪?”
韩予手环住卫诃劲挺的腰身,说道:“去一次医院吧,不管怎么样,确定结果吧。”
“去医院?”卫诃听得漫不经心,“去那里做什么?”
对于爱人装傻的行为有点不满,韩予推了推身上的人。
“去检查身体,看看是阴性还是阳性。”
“检查完了呢?”卫诃半撑起身体,垂着眸看着韩予,手指有些不悦的禁锢着他的下颌,“是阳性你就再次出走?”
因为心虚,韩予声音一下低下去,讷讷的解释着:“不会的……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不走,……真的……”
卫诃眯着眼睛打量他,半天,他抬起身下人的一条腿,再次挺进到最深处,开始大肆挞伐。
“我不相信你。”
可怜的男人被一连串的猛攻撞得头晕眼花,连为自己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
不管怎么说,卫诃表面了他的态度,那就是绝对不会去做这个检查。
韩予有点苦恼。
他是绝对不会再离开卫诃的,因为如果他感染上了病毒,那跟他亲热过那么多次的卫诃是不会幸免的,他没有道理再把他推开。
但是如果不确诊下来的话,没办法指定治疗的方案啊。——他虽然不怕跟卫诃一起死,但是比起死亡来,他更希望能跟青年多享受一些活着的时光。
所以在距离月底的十几天里,韩予无数次就这件事跟卫诃展开讨论,但是每一次又都被打压下去,到最后他没有说动卫诃,倒是将去做检查的念头彻底熄灭了。
——他实在是受不了,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被青年扣上想要逃跑的罪名,最要命的是他总会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被“严苛”的惩罚一番。
他没有再提过去医院的事,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过,把一切的顾忌都放下了,每天出门跑跑步,锻炼一下自己太干瘦的身体,闲暇时码一些字,日子倒也过的轻松。
直到秦峰的电话打来。
卫诃接电话的时候,他正把饭菜往餐桌上放,只听到身后“喂”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声音,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回头看他。
青年正拿着电话贴在耳边,一动也不动,眼睛微微撑大,似乎在听对方说些什么,良久,才一言不发的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韩予擦擦手,问道。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眼睛透出一丝茫然。
韩予担心起来,再次问道,“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卫诃终于回过神,坐到沙发上,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淡淡道:“……卫剑禹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卫诃拒绝了秦峰让他去参加卫剑禹葬礼的请求,不管对方打过多少个电话,他都肯定放下一句“不去”,到最后干脆拒接了他的电话。
——他们最后一次去找卫剑禹的时候,他就决定直到卫剑禹死,都不再看他一眼了。
韩予知道卫诃对于卫剑禹没有太多的亲情,甚至卫剑禹之于他连个普通人都不如。这不代表他冷血,因为卫剑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父亲。
其实韩予自己也很恨卫剑禹,因为他的冷害卫诃受过那么多苦,因为他三番两次把他跟卫诃分开,因为他为了分开他们,甚至不惜拉他们做死亡的垫背。
可是他还是觉得卫诃应该去看一看。
毕竟,有再多的仇恨,也切不断血缘的羁绊,什么都无法改变卫诃身上留的是卫剑禹的血这件事情。
他不想让卫诃的人生留有任何无法弥补的遗憾。
韩予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倔强的青年才好。
现在的卫诃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有太强的主见,不会轻易为他人而改变,就连韩予自己也很难去左右他决定好的事。
所以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是他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烦恼太久,因为他还没想到怎么开口,秦峰就亲自上门了。
卫诃还没有下班,是韩予帮他开的门,乍一见到本该在乡下准备葬礼的人找上门,他还吓了一跳。——没办法,仅有的几次见面他都被暴力相对,很难让他不谨慎起来。
秦峰看上去神色不是很好,有些消瘦和疲惫,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脸上透着一种死寂。他依然一副恭敬的姿态,看到韩予脸上明显的防备时,后退一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然后深深弯下腰道歉。
“我知道我对您做过一些无理的事情,但是不管曾经发生什么,死者为大,请让我见一下少爷。”
他把姿态摆的太低,让韩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有些为难:“小诃……还没有回来……”
秦峰点点头:“我等他回来。”
韩予侧头想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让出了门口,“进来等吧。”
虽然四月份已经足够暖和了,他也不怎么相信这个人,可是也不能一直让他站在门口吹风。
“不用了,”秦峰摇摇头,“我就在门口等吧,少爷不是喜欢别人闯进他私人领域的人。”
韩予无言,这个的确是事实,他还记得仅有的几次把人带到家里,不管是顾瑜,还是靳奕辰,吴潇,都让卫诃发了脾气。
他不再劝门口的人,把门掩上之后,就给卫诃打了电话,告诉了他秦峰找来的事情。
卫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别出门,把门锁好,我马上回来。”
韩予依言照办,对着门口站的笔直,目视夕阳的人尴尬的笑笑,便把门锁上了。
卫诃动作很快,没有一刻钟韩予就从门口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参加他的葬礼。”
卫诃拿着钥匙推开门,边脱外套边对跟在身后的人冷冷道。
秦峰没有试图说服卫诃,只是从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拿出一张被叠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白纸,走到卫诃面前递给他,然后——跪了下来。
韩予震惊的睁大双眼,手里卫诃刚脱下的外套滑落。
卫诃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再看看他手里的东西,皱起眉:“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秦峰淡淡说道,脊背挺得笔直,“这是老爷临终前写的遗嘱,求您看一眼。”
卫诃眼睛轻轻眯起来,绕过面前的人坐到沙发上,“不管他写的是什么,我都不去。”
“我只求少爷看一眼,看完我就走。”秦峰垂下眸,脸上的每一丝纹路都显得深刻坚毅,“否则……我不会离开。”
韩予终于醒过神,捡起地上的外套扔到沙发上,去拉秦峰。
“有话好好说,跪在地上算什么??”
但是秦峰避开了他的手,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也递到他面前。
韩予跟他对视了很久,半晌,放弃把他扶起来,结果那张白纸,送到卫诃面前,“……看看吧。”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屋子里,这个过了半百却跪在地上,为一位死者乞求最后一丝温情的人。
卫诃看看韩予,眼睛扫过秦峰,终于接过这张纸,打开读了起来。
他似乎只是打算瞟一眼,没有想过认真看,可是扫到最下端的时候,却猛的愣住了,眉心微皱,双眸缓缓睁大。
“……小诃,怎么了?”韩予有些担心。
卫诃怔了半天,眼睛直直的投在白纸上,过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抬头看他。
“怎么了?上面写什么?”
卫诃沉默半晌,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韩予,闭上眼睛轻轻吐出口气,转头看向秦峰,问道:“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秦峰推了一下眼镜,垂下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韩予还是有些迷茫,不知道他们再打什么哑谜,便打开了手里的东西,看起来。
“卫诃: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会很高兴,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名下除了给你的那套公司以外,还有不少产业,现在都给你。
我知道你不想要这些,但是说来可笑,我花心半生,却只留下了一丝血脉,还是当初我丢弃不要的,这个估计是老天看我太狂妄,给我的惩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