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的目光有些愕然,低头又猛然咳出了一口鲜血。鲜艳的诡异的颜色,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的流淌下来。莲见戏谑道:“光均,你来。”
光均深埋着的头缓缓抬起,对上莲见没有情谊的双眸,他眼中藏着的心颤和疼痛蓦得让莲见心头一紧。
光均微微低顺着眉眼来到周莲见榻前坐定。
周莲见嘴角勾起一抹邪笑,将染着鲜血的指尖伸到光均的嘴边,笑道:“来,舔了它们。以表对我的忠心。”
散发着血腥味和浓重铁的气息的鲜血,滚动在周莲见的手上,看得人一阵恶心。光均握着拳的手微微颤抖,闭上眼睛不语。
周莲见目不转睛的看着光均,他知道,光均怕血。因为这么多年,他替他杀过太多的人,所以心中对这样的赤色更加反感和没来由的惧怕。但他偏要穿赤色的衣装,偏要让他不愉快,偏要让他杀人。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次次探知对方的底线,不断地试探他的爱,让他痛不欲生。
光均紧闭着双眸,如漆剑眉锁起,似是在极力的挣扎。
莲见看着光均有些扭曲的脸色,挑衅道:“嫌我的血脏吗?还是,一条狗居然不敢是尝主人的血的呢?”
光均深深呼吸,那灼烫的呼吸喷薄在莲见的掌心,透露出气息主人沉重的心情。
最后,光均低头,缓缓将唇凑到莲见纤长的手指上,舌亦是探了出来,浓密的睫毛震颤着,光均,他分明是怕的。却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啪”的一声脆响,一记响亮的掌掴响起。
原来,竟是周莲见使了浑身的力气掴了光均一记耳光。方才那一巴掌损耗了莲见太多的力气,竟是出了额上出了薄汗,他无力的瘫软在床上,面色却是从未见过的嘲弄和讽刺,让人望而生畏:“啧啧,果然是狗啊,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无趣至极。光均,今日我便告诉了你,你那几分腌臜心思只让我想吐,便是你再努力十年二十年,我还是……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我说了……一条狗而已……”
说了太多的话,做了太多的事,莲见看上去疲怠至极,敛了所有的神色,变得慵懒疲惫起来,到了最后,竟是全然无所谓的表情。
原来,最伤人的表情,是毫无表情。是满不在乎。
淡淡的五指红痕,连带着莲见方才吐出的热血一并印在了光均的脸上,有些狰狞的流下来,染红了光均额角的银发。
心头如同万千针扎般的痛,光均咬着牙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定定的看着周莲见。如果此时周莲见没有合眼假寐,一定可以看见这个铁血丹心的男儿,是怎样瞪大了眼睛,然后眼角慢慢的湿润,眼眶泛红,最后忍了许久终于再忍不住地,落下泪来。晶莹的泪水充斥着眼眶,鼻子一阵阵的发酸,屈辱的感觉让他浑身发凉发颤。
光均忍着强烈的心痛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好让那哭腔不要被察觉出来,他扶住床脚,好容易才站起身来。
莲见不痛不痒最后带着浓重睡意的话语,彻彻底底击碎了光均的心脏和所有的防线!那一巴掌,不止重重的打在了光均的脸上,也打碎了一颗不惜低声下气求得爱人原谅的心。那些被自己放下的尊严,刻意忘记的屈辱,不想提及的悲惨的过往,全部如同走马灯开始回放。
但最后,却是一段有些哽咽,仍旧冷冰冰的一段话说出了口。
“银两……我都放在包裹里,你每日爱饮一次毛尖儿,我会吩咐小二;主上常年手脚冰凉,记得睡前泡上药浴洗脚……咳血的时候锦帕我给你放在枕下了,三餐你爱吃的我亦会提前打点好,望京清丰铺里的杏仁糕和麻仁酥是你最喜欢的小吃,离开望京这么久,料你该想念了……下午趁你小睡……我去买了些回来,和晚膳一起放在了桌上……身体不好不要常出门散步,虽然不比夏日蛇虫百脚,也要注意不要受寒……”
光均咬着嘴唇终究再说不出一句话,实在太难过。
他不会浪漫,不懂浪漫,但他,想让他心爱的人,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但床榻上的人却是已经呼吸平稳,分明,是睡下了。
光均惊觉习武十几年之久,现下在没有任何打斗情况下竟全身无力,双腿似是棉花一般,好容易稳住了悲痛的情绪,喉咙亦是干涩的说不出一句话,鼻子酸得很,浑身都发痛。
“主上,没有我的日子,好好保重。光均在此……拜别了。”
“噗通”一声,光均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那眼泪,又控制不住的落在了地上。而后使出最后一份力气站起身来,背影坚毅挺拔,银发玄衣,背影沉稳肃穆。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爱情,本应该象山上的雪一般纯洁,象云间月亮一样光明。而现今,听说你怀有二心,所以来与你决裂
当年,卓文君又是怀着如何的心情,来两相决绝,自此永不相见。《白头吟》……?呵呵,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可以携手白头,一世无忧?
本是从未得到,应是无所谓失去,但那如同撕裂般沸腾了血液的痛楚,切肤的让人有心脏被挖空了的错觉。
那个傲骨嶙嶙,冰冷无泪的男子,在走出客栈之后,彻彻底底软倒下来。
第七十六话:生无可恋
光均浑浑噩噩在大雨大雪之中走了许久,跌跌撞撞,冰雪霜寒,全身都湿透,冬日的大雨浇的光均浑身上下透心的凉,发白如雪,面色苍白,蓦然之间竟觉得天昏地暗。
他靠倒在一颗大树下,冬日下,万物萧条,料峭的树枝都微微泛寒,因雨水树木的颜色更显得深了一些,光均身上穿的不多,并不能过多的抵御寒气与飘扬的雨雪,啪嗒啪嗒落在身上,让人冷得发了颤。
雨水将光均整个身体都浸透了,他闭着双眸,似是疲怠至极。脸上已有清晰的红痕慢慢爬了上来,冰寒却让他稍微一动便觉嘴角撕裂地痛,慢慢的浑身都被冷得僵硬。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却在忽然之间,他忽然睁开双眼,眼睛发红,凄厉的喊了声:“不好!”站起身来便又冲进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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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见握着被角在光均走了之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却愈发的凄厉,最后竟带着些许悲凉的味道来。
这么多年,我都在想有一日你走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莲见啊莲见,你何时才能控制一下你的脾气。
让爱你的人为自己受伤,似乎已成了莲见的惯性。
许久之后,莲见撑着身体艰难的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浑身已是疲软,稍一动作便眼前一片漆黑。
那纤长莹白,骨节分明的手指往床帏上轻轻抓了下,扶了扶额角稳定心神。那丹凤眼中有些许迷离的色彩,略带涣散。眼前的陈设竟都四处摇晃,带着多层重影,花花绿绿瞧不真切。
迈了一步子,浑身都摇晃了起来。近日莲见多是昏睡,身量愈发消瘦,迈步时已觉天摇地动,腹中都觉得难受起来,似是堵塞着什么要呕出来似得,干呕了一下,却发现腹中空空如也。
才走了几步莲见禁不住喘气头昏脑胀起来,却仍旧紧了紧衣裳,揉揉额角要继续。此时的莲见,玉指轻点额角的模样,带着病态的柔弱,少了些许棱角锋芒,倒也柔弱可人。
已有凉意的食盒和清丰铺里的杏仁糕和麻仁酥仍旧满室飘香。本该是让人食指大动,可莲见正于病中,眼中亦已看不清明,也并未有过多的食欲。
却终究在目光触碰到那食盒和糕点的时候,心中略有酸涩。
微微合了那眼波流转的丹凤眼,莲见捂着心口喘气。一颗脑袋也似不再是自己的了,摇摇晃晃总站不住。
这续命还魂丹都续哪里的命还哪里的魂去了……莲见心中暗骂。
好不容易移步到了铜镜面前,已经十分疲软的莲见趴在桌案上微微眯了眯眼,休息了稍许。而后努力打起精神,握起牛角梳,找出许久不戴的簪子,为自己束发。
万千青丝垂顺而下,因在病中已不复当初的光滑黑亮,因无力导致手指有些许颤抖,缓缓地从发端梳到发梢,却凭着直觉在牛角梳上抹下了大把的落发,那略带枯燥的失去活力的头发,毫无温度的握在那一只略带苍白的手上。心里陡然一凉,他终于知晓为何近日光均不再为他束发的原因。嘴角染上一丝苦笑。
莲见对着那椭圆的铜镜,这才定神去看镜中的自己。努力了一会儿,却发现徒劳无功,现今眼前只有模糊的重影,再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了……铜镜在晃,自己在铜镜中的倒影在晃。
油尽灯枯,现今连耳聪目明都再不能,生命进行倒计时的感觉这般强烈,内心莫名酸涩不甘,最终心如死灰。就这么一日日的睡过去,看着自己的生命犹如慢慢的从指缝中不断流淌的鲜血一般缓缓溜走,生不如死……
缓缓束发,臂膀的力气也少了许多,一个发髻也松松散散,却比方才要精神了些许。莲见将梳妆台上的落发用手轻轻拂去,千根青丝就这么交缠纠葛的落下,引得人心一阵抽痛。
束好发,莲见又觉得疲软至极,趴在那桌案上又歇息稍许。莲见闭着眼眸偏过头去,好让脸颊贴在冰冰凉凉的桌案上,慢慢的,他感受到原本冰凉的桌案被慢慢的焐热,散发出与自己的体温相近的温度。
晕晕乎乎之间又想起光均来,他也不是木头人,光均将他捧在心尖儿上这么多年,事事为他周全,他又怎能不知?可是再怎么温暖,就像方才卧在桌案上,自己一旦离开了那桌案片刻,没有温度的木材又会恢复曾经的冰冷。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任凭再如何努力,终究都是徒劳无功。
但仍然有很多人前仆后继,甚至奉为信仰。
譬如光均,譬如他。
估摸着自己休息好了,莲见又慢吞吞的支起身子,现今他半分气力也无,一丝一毫都要节省着用。又转身离了桌子,将自己珍藏的暗漆雕花箱箧拿出来,精致的小锁簌簌抖动,发出脆生生的响声,里面那件宝蓝色的衣衫与玉骨描金的折扇又显露了出来。象牙扇坠虽是年代已久但仍旧玉色细腻圆润,恍惚之间仿佛触到了前尘往事,心头不由有些酸。
像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穿戴好那衣衫,拿好那扇子。
这样简单的动作,休整一番又停下来,莲见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才做完。最后,他推开那窗棂,扑面的寒风袭来,夹杂着冬天的雨雪,让人不由一颤。脸上被雨雪润湿,冰冰凉凉的一片。
这扇子,是当年的子卿所赠,这衣衫,亦是。怕是他早已记不周全了吧……
莲见已看不清窗外的场景,只觉风霜之间,天寒地冻,连睫毛都湿润,震颤下几滴露珠。他的嘴角漾开一抹极淡却妖娆美艳的微笑,将苍白的脸色都点亮,许久,他支着最后一分力气,坐在了窗旁,闭上那美眸,缓缓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只愿三生三世与你携手,这一世错过,下一世我再寻来就是。”
呵气如兰,犹见媚骨,风韵。
纷扬大雪,落下之时便破碎成晶莹的雨点,天气极寒,路上并未有过多的行人。云来客栈的东厢房却支开了一扇窗,一个带着病色的美人坐在窗旁,慵懒却优雅的,将身体一步步向外伸展开来,脸上,却是极其灿烂欣慰的容颜。
第七十七话:蓦然相见,一眼万年
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渐暗,武清淮也要回府处理今日抄家之事,他虽为武官,但刑部却仍旧隶属于他掌管,亦有奏章需他阅目再呈以圣上。
武清淮起身要走,楚上尘看着那白衣飘飘的身影,不见六年,只觉更加纤细了,全不像是习武的人。
“清淮。”
武清淮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道:“嗯?”
他回头的那一刻,背后是飘扬的雨雪卷带着雨中清新的冲刷的味道,一双清清冷冷的桃花眼衬着那俊美的五官,只觉一瞬之间被那无限冰冷的双眸扫过浑身一震。他好听的嗓音亦是半出声响的与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之声交融在一起,忽然楚上尘觉得,这么多年来,武清淮确实是难得的美人。
与其他人都不同,是清冷傲然的美丽,不逼人不诱人,只在不经意一瞥之中让人情不自禁的神魂颠倒。
“我陪你走一段吧。”
武清淮袖手而立,宽大的袍子随风飘动,静静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楚上尘料他是担心他的身份,只笑道:“你放心,今日这般的天气,天色也不好,街上大抵行人稀少。我只是想陪着你走一段,六年不见,我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想我?现今你入仕为官,想必鲜有时间再来这如意居瞧瞧我了。”
武清淮顿了顿,眉头轻轻蹙了蹙,然后在不经意间舒展开来,随后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随风四散的墨发收拢,淡淡说了一声:“好。”
楚上尘笑着点头,便转身回屋又拿了把伞,与武清淮一起步入雨中。
“清淮,这不是回你府上的路。”楚上尘疑惑道。虽离开望京多年,但武清淮的府邸他毕竟是从小到大的跑的。
武清淮在他身侧冷冷瞥了他一眼,轻启薄唇,道:“雅春阁。”
楚上尘这才恍然大悟,也发觉腹中空空如也:二人到现今傍晚时分还都未用膳。便随着武清淮一起往雅春阁走。
雅春阁虽地处偏僻,却是有心人可知的望京少有的美食聚集地,那一带还汇集了些许食宿客栈。最有名的,大抵是云来。他们亦是无话,只静静地走,四处的景物极慢的变换但都一如往昔,让人产生无比的熟悉之感,亭台楼阁,一花一草都并无过大的变动,二人恍惚之间都惊觉回到了那些少不更事的年岁。
倜傥风流的翩翩公子,道路两旁人满为患却又都小心翼翼的瞧着他们的百姓,互相低喃论议,宰辅公子,将军大人,连带着身后的官家子弟,四处花天酒地,真真将那“纨绔”二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风有些冷,夹杂着雨水自然刺骨。楚上尘裹紧了身上的衣衫,与武清淮并肩而行。却忽然在不经意扫到前头有一蓝色身影从窗棂轻飘飘的坠下。
借着那飘飘的冬雨,那身影似是一只翩翩的蓝色蝴蝶,震颤着轻灵的蝉翼单薄羸弱,看得人一阵心疼。
那身影极纤细单薄,明明是隆冬,只穿了春夏的薄衫,因距离稍远看不清面目,楚上尘心中一急,未曾料想这年后不过几日竟有人轻生,扔了那油纸伞便轻功飞行将那人极速下坠的身体揽在怀中。
莲见闭了双眸,下坠的身体以他无法阻止的速度飘落而下,发丝带着雨水狠狠地刮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领口,死生之间,他什么都想不到,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闭上眼,落了地,一切就都好了。
却猝不及防的落进一个怀抱中,那身子紧紧地将他抱在怀中,风霜雨雪一瞬之间都不再凌虐莲见的身体,只剩下满满的温热之感。那一瞬间,他的心头有一丝欣喜:是光均回来了吗?他果然是知道的?
手却不听使唤,下意识的要去推开那身影,却惊觉在翩翩落地之后,那人颤抖着手指拨开他脸上的碎发,而后用略带心痛的口吻唤道:“你……”
那淡淡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莲见心头一震,却有一丝失望的情绪,而后铺天盖地的激动又覆盖了那本就弱不可见的失望。窝在那柔软的怀抱之中,莲见有些不敢睁开眼睛,脑海之中觉得一片空白,又觉得是梦,极端不真实。
一定,一定是自己已经死去,才会想象着现在抱着自己的,会是他……
那人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拍拍他的背,道:“竟真是雅心……没事了,没事了……”
莲见又觉那雨水落在脸上的刺痛与冰冷之感,发觉原来……不是梦,一瞬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震颤着睫毛,要睁开双眼。眼前一个白衣身影晃晃闪闪出现在了他眼前,他已病重,看物并不真切,但那淡淡的梅花香,那让人心头无比温暖的笑容,分明……分明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