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上尘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苍白:“慢慢的,会好的。”
第七十四话:雨落青石问情几许
“哎哟,客官!您是打尖儿呢,还是住店?”一口清朗的嗓音响起。白色抹布一甩到肩膀,精神十足的问道。
今日是年后头几天,本是该收入颇丰,却不巧下了雨夹雪,极冷极寒,淅淅沥沥的冬雨,不时传来的几声惊天闷雷,天色更是阴沉,这让客栈的生意颇为惨淡。小二正愁没人,擦着那光洁如新的桌面垂头丧气呢,却忽而听见那门外一阵马车停步,车轮轧响的声音。心头的愁云总算散了些许。
待到真正打量起眼前这位客官的面容,店小二不由顿住了脚步。
眼前的这个男子,实在生的冷峻至极。一头惹眼的银发垂顺至腰际,只松松散散的在后绑了一根月白色缎带,额前几缕碎发,一身玄衣浮云暗绣滚边斗篷被冬风吹的猎猎声响,不怒而威;眉宇之间透着冷气,却极是俊美,看得人不由有些窒息之感。
只见那玄衣公子剑眉微敛,沉声道:“住店。”一双凌厉的眼一瞥那店小二,瞬间让他有腿软之感。
“啊……好好好……小的,小的这就去准备一间上房……”半晌那店小二才回过身来,穿着青色夹袄的身子有些绵软打颤。
只是店小二回神时那男子早已转身出了门。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只在那雨雪之中一双极其纤细漂亮的手透过那赤色窗帘显露出来,天呐,那是一双怎样美丽的手,因着赤色的对比更显得这手白皙透亮,莹白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饱满,微微弯曲拈着窗帘有很好看的弧度,而那四四方方的窗格掀开,只看得到一双眼。透着薄凉风情的丹凤眼,细细长长,又有着慵懒,暗色瞳仁眼波流转,有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妖娆邪魅。在场的人竟不由自主均屏了呼吸顿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怔怔的看着二人。
那玄衣男子微微低头,拱手对那马车中的人道:“主上,我们到了。”
“嗯。”有些沙哑的嗓音,却仍旧是扣人心弦的好听,心肝都随着那人鼻腔里一声不经意的回应颤了颤。
玄衣男子足尖一点轻松跃上了马车,一撩那帘子弯身进了马车内将那人抱下车来。
一袭赤色的貂绒,鲜艳的赤色绒帽将小巧精致的脸挡住了些许,千万青丝随意披散着,并未束发,柔若无骨的身体被玄衣男子抱在怀中,似是轻轻一使力便化为灰飞。脸蛋被墨发遮住,只依稀看到白皙的皮肤。众人目光如炬想要看那玄衣男子怀中人的庐山真面目,却是徒劳无功。
心头不免有些遗憾。
怀中人满头青丝随着冬风飘扬,衣衫上白色的绒毛亦是散开来,便是只看得到那莹白的手腕与纤长极美的手,被抱着的身体仍旧显露出极其摄人心魄的妖娆,看得人口干舌燥。
玄衣男子冷冷道:“我家主上不耐寒,房中火炉炭火多置些。”
那声音透着威严,冷然的肃穆,让人不由心中产生惧怕之意。小二将头埋得不能再低,唯唯诺诺道:“是……是……”
在座众人仍是无一人发出声响,只愣愣的看着那两人。
随着那男子上楼的脚步声逐渐散去,为数不多的客人才回过神来,尴尬的咳嗽两声,继续闹新春喝酒吃饭了去。
刚到厢房,光均便遣走了店小二,自己拾掇起房间来。先将莲见放在美人靠上,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而后抖开那锦被,取出汤婆子将冰冷的床榻焐热,方才抱了莲见到宽大松软的床上。
莲见身上愈来愈懒,近日连走路的气力也少了几分,一路上多半是睡着,下车也只由光均抱着。
那美人将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疲惫的吱了一声,道:“你怎么又带我来望京,我说了,我要去扬州赏花灯。”
声音因是出在枕中,闷了许多,妖娆魅惑之感也变出了几分慵懒。
光均冷着脸色,道:“等你在此病好了,自然不愁花灯来看。”
莲见合着眼翻了个身,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面色有些苍白,道:“好不了的。”仍旧是这般美丽妖娆的人,只是这样随意的一句话都是风情万种。白皙的面庞,精致的五官,让女子都自愧不如的皮肤与面容,实在好看至极。
光均别过头去,狠着声音道:“会好的!”
莲见睁开双眼,那眉眼之中的诱人便顷刻汹涌而出,远山眉轻轻一挑,透出沧然的魅惑,但语气却是冰冷:“光均,你也太天真了。你以为赵衡会答应给我?”
除夕那日,光均打开的纸条,百里阙的解救锦囊上写着的是:并蒂双莲同根生,血咒交融破天命。
周莲见,也就是我们的二皇子赵彦,与现今太子赵衡,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现今周莲见受黛月散与至阳内力反噬,唯一破解之法便是将自己体内的血彻底清洗,也就是换血,而也只有至亲的血,才能交融并不排斥。
“反正续命还魂丹还有两枚,这丹药便是只剩半口气的人吃下了也能将那三魂七魄找回来,更何况我……”
“它只能解致命的毒药,而黛月散和内力本身都是无毒,续命还魂丹到了你的体内,不过只起到续命之效,况且你中毒已深,续命还魂丹亦只能保你几年寿辰……”光均说到这里,低头不再说话。
莲见瞧着他极力隐忍悲伤情绪的样子,心中蓦然有些不是滋味,哑着嗓子懒懒道:“你过来。”
那细细长长的手探出锦被指节在床沿上轻轻扣了几下,示意光均坐过来。
光均却只是走到莲见的床榻前单膝点地,俯身去听莲见说话。
莲见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用手轻轻推开他的头,道:“我还没到这么气若游丝的地步,说句话也说不出了?”
冰寒彻骨的手一丝温度也无,触碰到光均带着温热的皮肤,更是明显。光均面无表情地将莲见的手捉住,放回被中,在被中两手相贴渡真气给他取暖。
莲见也不说什么,静静的看着光均,他现今沉声不语,正锁着如漆的剑眉给自己渡气,银发垂散,遮住了光均英俊的侧脸,只可隐约看到他冷峻的轮廓,但即便如此,已是极其俊朗,让人心动不已了。
“光均。”莲见轻声道,他现今已无更多的气力说话了。
“属下在。”光均低沉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厢房之中。
“你想要的,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了?我现在不过一副将死的病壳子,料你也没兴趣奸尸的。你到底……是为什么?”莲见笑盈盈地说。那瓜子脸荡漾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将原本黯淡苍白的眉目点亮,似是绽放的极其灿烂的芍药,透着不可抵挡的和妖娆。
光均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气:“你当我是什么!”而后看着莲见虚弱的样子,话语又软了下来,低声道,“我从没想过向你要些什么……”
“这哪里像是我赵家的影卫,光均,我赵家的影卫,应是冷血无泪,郎心如铁。你看看你……”莲见不屑道。
“我只知自我记事起便牢记一句话,与主上,天涯相随。”
“呵……”莲见笑了,还想说什么,却剧烈的咳嗽起来,光均赶紧扶莲见起身,替他拍背顺气,习武之人不知轻重,尽管这动作重复了多次,却还是重了些。
莲见只觉喉管要干涩的裂开,咳嗽地更加厉害,一阵气血上涌,口中腥甜,喉中撕裂,吐出一口鲜血来。那鲜血顺着莲见捂着唇的手滴在了锦被上,花花绿绿的棉被上流下一摊血污。
那莹白纤长的手指,指缝之间鲜艳刺目。
光均紧了紧拳头,叹了一口气。而后将莲见放倒在床铺上,转身去找毛巾清水为他清洗。鲜血擦在手上,略带着粘腻浓稠,莲见皱了皱眉,然后疲惫的合上了眼睛,任由光均去了。
“主上,你别死……”光均一时之间觉得心痛难耐,鼻子都发起酸来。
莲见笑容有些惨淡,取笑光均:“你怎么愈发女儿腔了。”
光均一把甩了那因鲜血变成红一块白一块的毛巾,伸手就将莲见抱在了怀里。力道有些大,似是要将莲见的骨头都捏碎。光均凝眉只一气的将莲见抱着不肯放手,莲见挣扎了一会儿,但实在胸口痛得厉害,也就不再动了。
光均一直不说话,莲见也没力气说,干脆将脸埋进光均怀里准备再睡个回笼觉。他现在对人世已无依恋,反倒对生死看透了许多,脾气也比从前有所收敛,身上痛起来就咬着光均一起痛,痛后便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整日整日发昏的睡着,渐渐的,莲见睡的时间愈来愈多,光均也就愈来愈害怕。
不知是过了多久,只可感觉到冬雨萧瑟淅沥拍打窗格,浸润了纱纸,房中火炉碳烤滋滋声响,怀中有些冰冷的柔软身体呼吸渐渐平稳,光均才放开了手,替莲见整好被子,安静的坐在旁边看着他。
“主上,我舍不得你死……”或许是这铁血男儿从前根本不会有的话,光均说出口时脸上亦因激动的情绪而涨红,磕磕绊绊,唇瓣都在颤抖。合上平日里极其冰冷的双眼,光均低头趴在了莲见的床边,为他而白的银发肆意散落,心中觉得沉痛哀凉。
舍不得,舍不得周莲见。这个叫周莲见的男子,虽是生就绝世妖娆的容颜,个性却是恶劣狠辣到让人发指,明明是灿烂至极的笑容却仍旧带着嗜血的薄凉之气。他是没有心的,除了对他的楚子卿。
可是,爱了就是爱了。明知周莲见是比那五石散更腐蚀人心的毒药,可是,再不能控制自己只是浅尝辄止。光均这样的男子,一般不爱,亦冷到不肯随意交付了真心,但若是爱了,便当真是一生一世。
周莲见如何飞蛾扑火,他便是如何义无反顾。只是他于周莲见,自始至终不过只是暖床娈童。即便是将他放于心尖,亦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践踏了真心罢了……
可是,还是自己觉得值得,还是愿意……原本,我是想让你幸福,现今,我只想让你活着。哪怕得不到你的心,你也要活着。
拜托你,活下去……
“吱呀”一声极其轻微的合上门的声响,那玄衣身影出了门去。
床上那妖艳的容颜,闭着潋滟的双眼,似是深深睡去,却在不经意间,眼角流淌出一滴眼泪来。
第七十五话:与君相决绝
光均再进来之时,已是晚膳时间。稳了稳情绪仍旧是那一张面无表情如同冰霜的脸,淡淡道:“主上,吃饭了。”
莲见背对着光均侧身而卧,一时之间,光均不知他是醒是睡,便将那仍然温热的食盒放于一旁,探身到床榻上去瞧。
只是才刚刚俯下身去,莲见忽而转过头来,对着光均妖冶一笑,一双皓白细长的手懒懒的扯住光均衣襟,顷刻就让毫无防备的光均靠了过来,二人距离拉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莲见的面目即使是在病中仍旧依稀存着绝世的惊艳,二人对视之间,光均在砰砰的心跳之中,只忽觉得嘴上一凉,被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封住了,登时脑袋“轰”的一声,热辣辣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莲见松开他,方才惊醒,发楞了一会儿,怒道:“你又拿我做什么东西!”言下之意是莲见又将他作了楚上尘来。
没错,定是这样。不然,为何方才莲见那一双沉静如死水的眼中流转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依恋。那样美的眼睛,看得人要窒息过去。
莲见听到光均如是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敛,波光潋滟之间不知闪过什么情绪。因方才直起半个身子耗费了些许力气而气喘吁吁,浓密的睫毛震颤几许,他仰面躺在床榻上,青丝披散在四处,有种别样的和妩媚。
莲见但听不语。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过了不知多久,莲见才幽幽道:“你也知道,你不算做个东西。”
语气以全然换上了不屑与冷漠。
如此光均更确信了方才那情深的一吻不过是莲见多日对楚上尘的相思又一次的迸发而已,眉眼更加冷了起来。
“你走吧,以后也莫要来了。”莲见又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光均。
光均看着眼前的人,弱不禁风,惨败的脸色,心头又是刺痛,怒喝道:“你就这么想我走?一天在你眼前便都是这么百般戏虐玩弄……周莲见,你不过仗着我不能奈你何!”话语之间因为激动已经颤抖。便任是慈悲佛陀转世,让周莲见这般一日数次的驱赶、嘲讽、玩弄,怕是也要拂袖。更何况,光均本就不是温润如玉之人。
他身上的棱角,本来怕是比莲见身上的还要多,只是这么多年,刻意的一根根拔去了。忍着这些鲜血淋漓的疼痛,却无怨无悔。
打光均跟着周莲见起,他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的唤周莲见,唤的还是他后来胡诌的名。可见光均着实生气了,如此多年来朝夕相处,彼此都对对方的个性了若指掌,哪句话出口便让对方顷刻之间怒发冲冠,莲见心中自是清楚。
周莲见听到光均这么说,不由转过身来,一张瓜子脸上精致的五官全然已是透出薄凉之感,虽妖冶却冷清地让人心寒,他冷道:“你不过是我赵家的狗,也胆敢如此对我说话!”
一字一句,都如刀剑划过光均的心头。
光均的脸色已如鬼煞一般,阴沉极了,似是挂了千年霜寒。他的手攥成一个拳头,从牙缝之中挤出几个字道:“在你心里,我一直不过是走狗……”
周莲见嘴角一弯,冷笑道:“是。你又能拿我如何?”
光均面色忽而有些凄冷:“我从不能拿你如何……我又能拿你如何……你让我拿你如何!?”
周莲见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只定定的看着光均,不再言语。周莲见生的很美,光均从百里阙为他彻底解除身上残存的毒药开始就知道。可是现在的周莲见,面色苍白枯槁,形容憔悴,眼中让人发寒的冷漠更是让他的心不寒而栗。
那些年赵衡妒他美貌,从他们俩平日自己从宫外偷带回的糖葫芦里偷偷下了荼毒身体的毒药,致使莲见从小身量不高却丰腴腻脂,全全失了儿时堪堪让人惊艳的面容。在知晓真相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莲见再不吃这曾经让它魂牵梦萦的美食,还是在最近,莲见才偶尔会尝尝。
直到百里阙出现,为莲见解了身上的毒,日复一日,莲见原本的美丽妖艳就愈发突显,待到他饮下“黛月散”,更是连眼角眉梢都美的让人窒息,举手投足,甚至连发丝之间都透出让人目不转睛的惊艳,全然连性别都模糊了开来。
可是他心仪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即便是莲见变回从前的模样,他亦不会觉得他的主上是丑陋而平庸的。
但这么多年,周莲见无时无刻不在伤他的心,无时无刻都让人这般心碎的周莲见,你以何让自己一步步深陷,然后一步步,无以复加的痛心。
没有公平……从一开始,周莲见就什么甜蜜都未曾给予。
光均的眼睛发红的看着他,全然变成了嗜血的夜叉。周莲见目光不动,全然冰冷却丝毫不见害怕。
最后,光均败下阵来。他道:“主上,属下方才多有逾越。还望主上恕罪。”单膝点地,拱手认错。但那声音,却分明透着委屈。
这个本是铁骨铮铮的男儿,这么多年因着这个让他奈何不得的人儿,学会了本无法想象的退让和委曲求全,只为能多一星半点的时间逗留在他的身边。
而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永远得不到的执念。楚上尘是周莲见的执念,周莲见是光均的执念。同样相思入骨,同样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