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好,夙尾大哥。”
夙尾笑了:“好兄弟,好兄弟!记得三百坛之约啊,走了,留步。”说着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去了,这才回转身,曲儿道:“公子保重身体。”
我抹去脸上雨水,咬牙道:“我们现在去坤狱。”
曲儿劝道:“公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我笑一声:“若我不是你的公子,你想必也不会管我这个闲事,既然你不愿带我去,我就自己去。”说完甩开曲儿的手
,怒气冲冲地往城北郊走去,铺天盖地的黑雨砸在身上,走了没两步视线便模糊了。
贼老天!
“公子。”曲儿拉住我,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从他手心传来,片刻便解了湿冷,他解下外衣,挡在我头上,又抱起我,展
开轻功向前纵去。
我裹在曲儿外衣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第八章:易主
千算万算,算不到我竟会在坤狱吃了个闭门羹,寺庙外群僧都像没见过我似的,只冷冰冰地重复:“大门主不见外人!
”
我踉踉跄跄回到客栈,一场豪雨刚刚过去,云散月出,清风微冷。
开门便与老橘子打了个照面,老橘子看着我,嘿嘿一笑,说:“公子回来啦。”
我恨不得揪他领子给他两个耳光,只是现下手脚困顿,没劲出气,我换了衣服,钻进已然冰冷的被褥,又睡了一觉,这
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起床时头晕目眩,我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招手叫老橘子过来。
“张先生,你可否给我讲讲,歌儿为何会归附龙氏?”
老橘子笑道:“公子这回可信张某啦!”
“少废话,”我横了他一眼,“等会儿还得去龙家看那龙三真死假死!”
老橘子不悦道:“公子怎么这么肆意妄言,难道教训还不够吗!歌儿不甘心于一个小小的护卫身份,恰巧龙家又有武功
高强之人愿收他作徒弟,他便昧了良心,跟着人家去了。”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问道。
老橘子道:“张某自有脱身计策,再说他龙家还能杀张某灭口不成!”
我想了想,说道:“昨夜……坤狱东方护法被逐出门墙,我去坤狱想问个明白,却被拦在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老橘子眯起眼睛:“怪哉,照理说来,沈大门主乃是柔顺少决之人,局势未明之前,不当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莫非…
…”
我看着他转了两个圈,心想头痛事儿都交给他最好,老橘子转回来,眉头深深纠结:“事情不大妙,恐怕坤狱中有异变
啊。”
我眼前一花,差点摔倒,老橘子扶住我,问道:“怎么?”我缓缓摇头,让他继续讲。
“公子还记得,我先前去找的那个大公子的故人么?”
我道:“记得,如何?”
老橘子胸有成竹地一笑:“只要有这个人在,坤狱的大门就永远向我们敞开。”
我强忍着头晕往龙家山庄祭拜完龙海初,不出所料,龙海初的尸身受到严密看守,我想上前看看,也被龙飞桓冷着一张
脸挡了去。这一趟走的毫无收获,我只能把希望放在老橘子说的那个坤狱的故人身上。
我身上有些冷,估摸着是淋了雨,烧起来了,只是坤狱的事情很急,若要养病,恐怕会错过紧要环节。我由曲儿扶着,
跟着老橘子从城中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废井潜进,走了一段,前面一堵墙挡死。老橘子从怀中摸出一块非金非铁的牌子,
往墙上一契,墙缓缓升起,里面竟是红绡帐子围起的一张闺床。
我顿时汗涔涔下,这位“故人”不会是大哥的相好吧,白白被老橘子占了便宜。
老橘子探头探脑一番,招呼我们出来,又放下暗门,附耳在我身边道:“这是沈夫人的房间,我们已在坤狱里了。”我
大惊,竟是这个女人,怪不得老橘子说“大门永远敞开”。
老橘子忖道:“沈夫人不在屋里,我们稍等一会儿吧。”
人家的香床被我们三个弄上泥点子,我颇有点不好意思,正要拂去,曲儿一拽我,三人翻身滚到床下,却听有人进门来
,我心里怦怦直跳,眼前一双男人靴子,来者分明不是沈夫人!
男人往沈夫人床上一座,哈哈大笑:“我早就看沈老儿这个婆娘不顺眼了,今个儿总算出了气,泻了火。”
一人冷森森道:“大门主,这毕竟是您前一任大门主的夫人,还请您恪守礼数。”
“是,是,北方护法,你看西方护法那妞儿怎么样,香香软软的,一碰就哭,给你弄回家做老婆怎么样?”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外面这两人,却是弥武和冷千山。他们谈话的内容更是惊人,沈百鱼的老婆孩子都落入他们手中
,想起九畹,我捏了把冷汗。难道如今坤狱已经易主?
“我们坤狱眼下不宜与昆仑十二楼结仇!”冷千山漠然道。
“哈哈,不愧是一心为公的北方护法,你放心,跟着我,坤狱只有更好。”弥武拍了两下床,“来,坐一会儿。”
冷千山道:“什么事,站着说吧,我不敢僭越。”
弥武笑道:“好好,依你。”刚说完,只听一声宝剑出鞘的龙吟,我一个精神,弥武啧啧称赞道:“好剑,不愧是名剑
胜邪。”说罢,我听见一声轻响,曲儿脸色变了,猛将我扑到角落,我们两人一上一下,鼻尖碰鼻尖,气息都喷在对方
脸上。
曲儿脸色煞白,我又听见一声轻响,曲儿忽然落在我胸前,脸贴在我颈边,他埋头克制喘息,像受了重创一般。我反手
抱住他。
“果然是好剑,切这铁床像切豆腐似的。”弥武收剑回鞘,“走,我们去看看那妞儿。”
两人脚步离开,我侧身滚出床底,小心翼翼扶了曲儿出来,他大腿上一道又长又深的剑痕,过了一会儿才喷出血来,我
颤抖着双手扯下衣服,替他按住伤口。
“你这傻瓜。”我鼻子一酸,没忍住,鼻涕落在曲儿衣服上。
曲儿闭了一会儿眼,调息完毕,自己点穴止了血,摇摇晃晃起来:“公子,我们快跟上那两个人。”
“不行,我们下次再来!”我决然道。
“公子,下次再来,就晚了啊!”老橘子一副悲恸欲绝的表情,“沈夫人、沈姑娘可都被这狼子野心的畜牲抓起来了,
我们义不容辞要救她们出来!”
我恨声道:“我看你是不见到沈夫人,没法回去交待吧。”
“公子,这点伤不碍事。”曲儿神色如常,伸了两下腿,以示无碍。
我们三人出了沈夫人的洞房,放倒两个狱门的小卒,一路躲躲闪闪、七拐八拐,正在发愁不知沈夫人被关在何处,忽听
隧道那头弥武笑声传来,我慌忙寻找藏身的地方,曲儿一扯我,我们两人贴住一处凹陷下去的洞壁,老橘子也凑了过来
。
大群坤狱人马簇拥着弥武,从那头过来,从我们身边走过,弥武高举一把金光灿灿的宝剑,我听闻胜邪剑乃纯金打造,
如今看来不是纯金也是镀金。
这边弥武在笑,那边九畹却在哭,我们刚一靠近地牢,就听见那漆黑的门洞里的抽噎声。
我心里发慌,不由捏住了那天孟何交给我的香囊。
曲儿一人提剑潜去,不多时招呼我们进去,守卫均被曲儿点倒,我踹开几个守卫的身体,这才走到铁栅前面。
老橘子与沈夫人隔着铁栅四手握在一起,宛若老情人见面,我咳嗽两声,令曲儿斩断铁锁。
我方拉门进去,一团又香又软的小东西已扑在我怀里。
“呜呜……朱大哥……”
我身子一僵,却想到弥武评论九畹的话来,心有戚戚焉之余,又大为窘迫。
九畹抬起粉嫩湿滑的小脸,睁着一双泪眼,可怜兮兮地跟我告状:“爹爹被坏蛋抓去了,我的七弦也被坏蛋砍碎了,呜
呜……”
“我知道了,咱们先出去再说。”我忍不住摸了摸九畹毛茸茸的发顶。
九畹反而大哭起来,两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死活不松开:“朱大哥,帮九畹报仇!九畹只相信朱大哥一个人!”
我干笑:“沈姑娘,你先放开我……”
“不要!九畹不要放开朱大哥!朱大哥也会像爹爹、夙叔叔他们一样,被坏蛋欺负的!”
“九畹听话。”沈夫人在旁劝说,顺手帮我把这粘人的小东西揪了下来。
我瞥了一眼曲儿,他盯着地牢洞口,一动不动,腿上的伤似乎真没有什么大碍。
“朱大哥,你随身带着我的香囊。”九畹手里拿着原本该放在我怀里的香囊,歪头看我,“九畹很高兴。”
我头皮发麻,跟着曲儿走出地牢,一手拉着九畹,后面老橘子扶着沈夫人。
眼下最急迫的事儿是要平安出去,坤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除去了再合计也可以。我摒除杂念,小心警惕周围,如
此,一行人竟顺顺利利走到沈夫人洞房门口。
我松了口气,推开床上暗门,曲儿正要往里爬,老橘子拉住他:“你殿后。”说着自己带了沈夫人先爬进去。我摇摇头
,叮嘱九畹一声,九畹似是没见过这个暗道,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曲儿默默跟在最后。
爬到井口处,我见老橘子和沈夫人次第出去了,正准备走,却听一声尖叫。
“娘——娘怎么了?”九畹带着哭腔问我,那尖叫正是沈夫人发出的。
“外面有变,怎么办?”曲儿亦问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上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智珠公子,在下新任坤门门主孟何,发誓不会伤您性命,请您出来
一见!”
“哥哥,你怎么了?”九畹扶住我,“你认得那个叫孟何的坏蛋吗?就是他带走我爹的,呜呜呜……”
我按住九畹的手:“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趟。”说完起身,顺着井壁的扶手爬了上去。一时间天光明亮,晃得
我眼睛发昏,我跨坐在井沿上,以手加额,竟一时没有力气挪动。
这一小户人家的后院,竟站满了坤门门众,一个个手持刀枪,脸上带着得意神色。
我瞥了一眼地下,老橘子的脑袋正滴溜溜打转,眼睛嘴巴俱大张着,仿佛不甘心一般。
沈夫人则崩溃了一般,痴笑着站在一旁,两个人架着她。
我向孟何拱了拱手:“孟门主,恭喜你走马上任。”
孟何怒道:“还不快扶智珠公子过来!都瞎了狗眼吗!”
坤门门众尚未接近我,却被一把长剑扫退,曲儿扶我跨出废井。
孟何温然道:“智珠公子不必担忧,在下感激智珠公子扶助本派,取得胜邪剑还来不及,决然不会伤害公子,在下有任
务在身,故而斩杀张老先生,并非在下本意,在下也悲痛得很。”
我忍不住笑了:“在下也悲痛得很。”
孟何道:“公子,我早已叮嘱过你,让你早些回一重天去。”
我答:“承蒙门主提点。”
孟何叹息一声:“现下已迟了,就算公子还想回,也回不去了。”
我冷笑:“就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也想拦住爷爷?”我一拍曲儿肩膀,低声道:“不必管我,去把孟何挟持了。”曲
儿应声飞身而出,单膝点地,白鹇尾鞘中铮鸣。
兵刀环佩一时寂,暗起龙吟碧海中。
曲儿拔剑出鞘,几个不怕死的坤门门众扑上来缠斗,皆被曲儿一剑封喉,他眼睛始终盯着孟何,起身缓缓向孟何走去,
所到之处,皆飞血开路。孟何终于怕了,只是场中再无人敢为他挡一挡。
少顷,白鹇尾递在孟何颈中。
“孟郎中,你做个郎中便罢了,做坤门门主,怕你没这个命啊。”我笑道。
孟何叹息一声,道:“我只愿坤狱蒸蒸日上,折损我一条命,便也没什么。兄弟们,给智珠公子让一条路,他想走便走
吧。”
我不禁冷笑:“你说折损你一条命没什么,为何不拼命留我?虚情假意,十足的伪君子!”
孟何苦笑:“公子,你别再讽刺在下了,还是趁早跑路去罢。”
我正要叫九畹上来,却听一人爆喝:“不能放走朱让!不然没法向大门主交待!”这人一吆喝,坤门门众竟都围了过来
,孟何满脸都是无奈的笑,任凭曲儿在他脖子上划出血来。
我扶着井沿的手颤抖不已,看着那一个个脸带狞笑的大汉逼过来。
我一翻身躲过第一刀,耳中听着暴雨般落下的兵刃声,井沿瞬间被砍得一道一道,我恍惚间看见曲儿提剑赶回,却已不
及。
莫非近日就要葬身此处?
忽然间众人皆止了兵刃,见鬼似的看着我,我怔怔看着他们十分畏惧地退去,有几个甚至丢了兵刃,没命逃窜。
我闻到一阵浓香,而后翠绿的云烟包裹住我全身。
九畹的声音如在耳畔:“哥哥,这是香囊里的最后一点龙涎,没有琴,我支撑不了很久。”
孟何一挥坤门门主的令旗,大声道:“兄弟们快跑,那烟有鬼!想活命的赶快跑!”说完冲我挤了挤眼睛,领着一干门
众跑了个干干净净。
“公子,曲儿保护不力,愿公子责罚!”曲儿扑通一声在我身前跪下,腿上的绷带不知何时又渗出鲜红来。
我苦笑道:“若不是公子我能力不足,也不至于令你们落到今日的境地,去把沈姑娘接上来吧。我们这便出城。”
我望了望神志不清的沈夫人,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仓皇逃跑时蹭烂的衣服,不禁暗叫一声侥幸,就是那乱刀之下,我竟还
没有变成肉酱。
曲儿抱着虚耗昏迷的九畹上来,九畹小小的手里仍紧紧攥着瘪了的香囊。
沈夫人看见九畹,才清醒过来,悲嚎一声抱住自己的宝贝,脸贴着脸,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
我们心中忐忑离开小院,雇了一辆马车,向城西奔去。
沈夫人在车上拉着我手,神色慌张,一会儿问“百鱼怎么不跟来”,一会儿问“畹儿怎么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拍
着她手背以示安慰。这样一路出了城,沈夫人忽然大叫道:“不好,张老先生的头掉了。”然后嗤嗤笑起来,说张老先
生如何老不正经。
我掰开九畹的手,拿起香囊揣进怀里,而后闭目休息。
薄薄的春阳洒在眼皮上,融成一片温黄,在这似曾相识的情景里,我却无法回到那时的心情,马车颠簸,翠鸟欢鸣,双
龙城远了,远了。
沈夫人推了推我,我不耐烦地睁眼看她,不知她又要发什么疯。
沈夫人此时亦狼狈不堪,在地牢里关了几日,脸色灰白,蓬头垢面,衣服也不大齐整。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我面前,我鼻子里闻着一股头油味儿,犯了恶心,她却浑然不觉,压低声音道:“公子啊,张老先生
让我告诉你,歌儿是叛徒,一定要杀了他。”
我抖了抖。
“公子,我们计划失败,全都因为歌儿这个叛徒啊。”沈夫人眼神熠熠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