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火光更温暖的是体温,比身体更疼痛的是胸口。
当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终于偃旗息鼓,卓不群浑身大汗淋漓,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地,趴在莫斐身上直不起身来。
而他还在莫斐耳边轻轻喘道——
“小斐,你真是世间极品。”
“如果此刻不做到最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一辈子么?
回想到这一刻,莫斐的脸上竟烧得有些疼了。他抬起头来四处寻找卓不群,却发现他站在洞口,望着下面的潭水出神。
一番欢爱之后竟是他先醒来,这龙马精神的……莫斐迅速也换过衣服,拿着披风走到洞口,披在了卓不群身上。
“洞口风大,皇上仔细别伤了身体。”
卓不群拍拍莫斐的手,就此握住,牵在身侧,然后用另一手指着下面的潭水道:“你说这漓江的支流从北邙山口进来,便潜人这深潭不知去向,你说它会流去哪儿?”
莫斐笑道:“这种事情我怎会知道?大概是……流到别的地方去了罢。”
卓不群点点头:“正是如此。昨天去潭边的时候,我发现有风从峭壁那边吹过来,风势微凉,略带水汽。我想只怕这江水已将峭壁钻了个洞,流出去了。”
莫斐奇道:“我常去潭里抓鱼,怎么没注意到有风从峭壁那儿过来?就算有洞,也定是黑漆漆一片,所以才忽略了。”
卓不群沉喑半晌,忽然道:“小斐,你想不想出去?”
想不想出去?
莫斐只觉得头顶轰然一声雷响,而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但他却依稀听见自己说,“想。”
“我觉得这个法子真的可以试一试。如果那山洞是水流冲积而成,必然有条路通向外面,现在正是枯水季节,如果我们做一个小木筏顺水而去,说不定就能离开此地了。”
“……可是,也有可能通到地下不是吗?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是啊……也可能就死在地底下了……”卓不群忽然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是这样,你还愿意陪我冒险么?”
我可以说……不愿意么……
我可以说……你愿意留下来陪着我么……
哪怕再有一个月……一旬……一天……一个时辰……
莫斐笑了起来,那笑容如此甘美,像悬崖上落下的一片羽毛。
然后他把另一只手覆在卓不群握住的那只手上,垂着眼睛,低声道:“无论皇上要做什么,小斐陪着便是。”
第二十三章:始终辜负
事情真要做起来,也是相当快。
第二天,莫斐便用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砍了许多碗粗的竹子回来,又爬到半山崖上拽来许多枯黄的长藤——这种东西最是坚韧,比麻绳什么的还要好使。莫斐用这些东西做了一个竹筏,下水试了试,那枯藤吸了水将排竹捆得更紧,看上去十分坚固。莫斐一回头,便看见卓不群站在树下幽幽地看着,面色沉静。
就算是死,只怕他也是无所畏惧的吧。莫斐时而心生敬意时而莫名感伤,就这样,两人要出发的日子终于来了。
这一日,莫斐将那白狐狸皮和黑熊皮都铺在竹筏上,再扶着卓不群上了竹筏,而自己则扯过两根长竹竿来,以备不时之需。只是这潭水看似清浅其实很深,竹筏离岸不久就再无可借力之处。卓不群拉住莫斐的手摇摇头,指指水下又指指对面的岩崖道:“别费心了,水流自会助我们去想去的地方。”
事情正是如此,没过多久竹筏便顺着水流来到卓不群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岩洞里。此时正值枯水季,水面只到半个岩洞高度,里面水声很响,只看不清去路。眼见着洞口的光越来越小越来越淡,而去路则埋在黑暗里一无所知,莫斐忽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卓不群的手。
“怎么了?”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异常沉稳。
“我有点怕……”违心地给出这个答案后,莫斐情不自禁还向着那边靠了靠。而什么东西忽然横了过来,一把搂住后,莫斐则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嗯。我不怕。”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莫斐忽然伸出手去,双手一起紧紧抱住对方的脊梁,用尽全身力气的抱住。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忘记一切。
他甚至希望这竹筏就这么一直飘下去,永远不要靠岸,永远不要出去。这样他就可以永远抱住这个男人,和他死在一起。
如果真能这样。
那他既没有辜负王爷,也没有欺骗皇上。
这个结局如此喜庆,如此美好。
直如夕夕圆月,时时花开。
再圆满不过。
就算一起死了,也是好的。
当莫斐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脑海里依然回荡着这样一句话。
而后,他便发现那耀眼的天光正落在脸上,耳边虽然还有水声,但确实已经回到了岸上。
卓不群则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堤岸上,正在向远方眺望。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转过身来,逆着光道:“你终于醒了。”
莫斐缓缓坐起身子,发现身上盖着那条白毛裘,于是讪笑道:“我似乎睡了不少时间。”
卓不群点点头:“大概有三个半时辰吧。差点让朕以为你不打算醒过来了。”
这么快,就改称“朕”了吗?
莫斐苦笑道:“居然会在这么惊险的经历中睡过去,这到底是迟钝还是呆傻呢?我还真是不济呢。”
卓不群看着他,动动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住了,他指着西南方向道:“此去五十里地,应该就是应阳城了。”
“这么说来,马上就要得救了?”莫斐站起身来,用双手捧住白毛裘递给卓不群,“谢皇上御袍,草民不敢消受,还请皇上取回。”
而卓不群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身子单薄,就穿着吧,这送给你了。”
在这时我应该说谢主隆恩吗?莫斐傻了一会儿,慢慢收了毛裘,却不敢穿上,只捧在手里牢牢抱住。
卓不群看着他,目光疏离,声音柔和:“你现在走得了吗?”
莫斐点点头。
“那就走吧。”
他率先走出两步后,忽然又站住了。
“路上若是看见军马,记得听朕号令,万不可自露行仗。”
于是两人避开官道,只管沿着水路向前。好在应阳城必然在支流附近,他们沿着河边走,倒不会错了方向。卓不群一路十分少话,往往莫斐还没听见任何响动,他就机警地抱着莫斐藏起来,只等响声过了才出来。
如此又走了两日,才堪堪行过一半路程。虽然渴有河水,饿有鱼蟹,两人还是走得筋疲力尽。莫斐见卓不群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似旧疾发作,连忙搀着他坐下休息,而这时,忽闻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一队人马从远处官道奔腾而过,刀光剑影,旌旗招展,上面隐隐一个“福”字。
莫斐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情不自禁要拉卓不群往河堤下面躲,而卓不群却面露欣喜之色,浑身生出使不尽的力气来,大步跃出河堤,提气对着远处的人马大喊道——
“上官白!你这个狗东西,快点滚过来见朕!”
远处的那队人马正是福王亲兵,只见尘烟滚滚,遮天蔽日,眼见着就转了方向朝着这边驶来。而上官白一骑当前,冲到卓不群跟前,立刻滚落下马,没顶跪拜道:“罪臣上官白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卓不群冷哼一声,负着手冷漠道:“历时三月才寻到朕,削你一级俸禄,你可不服?”
上官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哽咽道:“臣罪该万死。臣自得了消息说皇上被刺客袭击,掉落江水行迹无踪,便急得恨不能立刻出了京城来寻皇上。只是那京城里孤儿老小全都慌了神,德佳皇太后拉着罪臣一口一个托孤,罪臣无以回避,才在京城耽误了这些时日。罪臣一直广派人马到处搜寻,希望能速速寻回皇上。却不想这一寻便是三个月,时至今日才终于找到了……皇上,能找到您是臣的福气……臣此刻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到此处,上官更是泣不成声。卓不群叹了一声,用双手扶起他:“而雅,朕虽然责罚你,但心中仍是欢喜的。这若是别的人马过来,朕不识旗帜,定不能出来相见。只有而雅,乃朕之股肱大臣,朕之嫡系亲信啊。”
一番肺腑之言只说得上官热泪盈眶,恨不能立刻死在皇上面前,以报知遇之恩。君臣二人又唏嘘了好一会儿,上官便命部下牵过自己所骑的玉琮来,扶着卓不群上了马,抬头道:“皇上,臣一路轻骑,并不曾带的车马。此去西南便是应阳城,等我们过去后,再换车马返都吧。”
卓不群端坐在马背上,雍容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
“那……跟着皇上的这位小哥……要如何处置……”
莫斐隔得远了,原不能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像是看台上的戏,生旦净末,有趣的很。而后,他依稀听见有谁说了一句“如何处置”,骑在马上的卓不群便遥遥望了过来。
以前,他在潭水里捉鱼,而他在岸上笑着看的时候,距离比这远多了,却不曾有遥远的感觉。而今,却像是隔着一条江河——
遥遥对望,一瞬沙飞。
不知过了多久,卓不群才终于偏开头,垂首对上官道:“这位小哥于我有恩,不可为难他,还需送他回原来的地方才好。”
上官的身子不被人察觉地细微抖了一下,而后他拱手道:“臣谨遵御旨。”
说话间,那支旌旗招展的队伍便拥着卓不群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上官白、莫斐和改头换面后一身戎装的郝英雄三人。
上官看着莫斐,莫斐看着离去的皇上。
之后,莫斐转头看着上官,上官淡淡一笑。
“小兄弟,我让这位将军送你回去,好么?”
莫斐垂下眼睛,虚妄的一笑,道:“原来,皇上不带我走的。”
上官久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叹气似的笑了出来。
“说什么傻话。”
“这已经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安排郝英雄送莫斐返都之后,上官也翻身上马,追随皇上而去。而莫斐久久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至所有尘埃都落定了,这才忽然返身,走下河堤淌进水里,然后用树枝在沙石上写字。
“主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刚划下一笔,就被水流冲走了。他飞快的划着,一个一个的字也只存在一瞬,就立刻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英雄也掰过一杆枯枝来,在他旁边写道:“看见你在石下压的字条,我们便火速离都。为免那人怀疑,稍微绕了点路。”
“你们知道出路?”
“不知道,不过主人估摸大约是在此。”
“可是那人说机会只有五成。”
“那人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说可以一试,必是万全的打算。”
莫斐的枯枝在水中点颤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龙飞凤舞地又划了几个字出来。
“知道宝刀苍泓吗?”
“知道,天下名器。”
“像苍泓那样的刀,还有吗?”
“有。苍泓、挚黄,本为一对,如今俱藏于宫中。”
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都是镜中月,水中花。
莫斐的树枝停在水中良久,这才复慎重的,一笔一划写道。
“方才,那人是不是想杀我?”
他写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每个字都深达河底的岩石,但那字迹依然很快就被河水冲没了。
而旁边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后,这才慢慢写着。
“何必知道答案?又不能开心。”
“至少,主人不会放任你被杀的。”
莫斐见了那两行字,忽然扔掉树枝,踏着水越走越远。英雄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绝不会回头的,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拉过来,才发现他拼命咬着唇,却已是满脸泪水。
好生倔强的性格。
好生无奈的结果。
英雄心疼地拉过他来,按在怀里摸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他僵硬的身子逐渐软了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觉得他的双手抓住自己的前襟,发出一声极闷,极小声的悲鸣。
(你……这么在乎他吗……)
想问的话如此禁忌,连碰一下都不敢。英雄也只好就这么抱着莫斐,站在水里等待着,等待着他把千山万水看尽,把七情六欲舍弃——
郝英雄牵着莫斐一路缓缓返都,是故两人回到离合时,已是一月之后。
还是那座酒肆,门前张扬着旗帜,一切尘马未变。
莫斐站在门口,抬头望着“离合”俩字,嘿嘿冷笑数声,这才一提衣襟,大步走了进去。他一路穿门过户回到自己所在的小楼,一推开门,却霎时怔住了。
谁也想不到这半年未见人气儿的地方,竟开着数枝茂盛的樱花,用半人高的大花瓶装着,印着窗邸上的青天白云,灿若云霞。
莫斐缓缓走了过去,一时风过,落英拂了一身还满。
身后,英雄的声音轻轻响起。
“昨儿刚送来的。”
“他说,过而不入,以花寄思。”
莫斐忽然笑了起来,他将落英放在口中慢慢嚼着,苦涩微甜,淡淡香气。
若能无情,该有多好?
第二十四章:又遇将军
莫斐歪着身子倚在门廊上,望着廊外的庭院发呆。
回到京城已经逾月了,却是头一次这么清闲——皇上不来找他,甚至连福王也不曾见过。皇上那边……只怕是不用再指望了。但福王却依然传话来说,皇上回京后肯定会有一系列的大动作,所以小心谨慎为妙,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联系,是故也一概遮了脸见不到人。对于上官白居然将卓不群顺顺当当恭送回都这件事,莫斐真是一百个理解不能,索性也就装傻,不再去想。只是,那些前尘旧事都像是假的,而今,他却又是一个人了。
就像18岁那年,他带着伤茫然地奔跑在旷野上,身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扶他一把。
莫斐依着门发了一会儿呆,便听见前面的主楼里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发生了什么争吵。
莫斐心中烦闷,便遣小倌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小倌探了一圈后跑回来报告:“前面是有客人嚷嚷着要见您,伍爷照着规矩给拦了,但是那几位客人中像是有十分厉害的,就连伍爷也十分吃力……”
莫斐心中暗暗称奇。他知道英雄能力如何,如果连英雄都无法对付,只怕来者不善。莫斐匆忙整理了一下发髻然后披上大红华服来到前面主楼的三层,还没掀帘子,就听见里面一人道:“我去过这么多地方,却从未见过一个酒家开张后是赶客人走的。我朋友要见的清倌若真是不在,你说清楚便是,为何出手伤人?想是平日里便跋扈的很,混不将客人放在眼里。今天就算给你一个教训,你从今后改了便是,若是不改,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