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言及此处,已暗哑失声。他不得不停了半晌,才又叹息着开口道:“莫斐,你既已猜到,为什么反而不敢回头了呢
?”
莫斐手足巨震,牙关打战,好容易才掰过僵直的颈项,望向那火光尽头的另一人。尽管心中早有准备,莫斐还是被眼前
的一幕深深骇住——难怪他手指如此冰凉,难怪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味,难怪他躲在暗处一动不动,难怪他搜走
了自己的火刀火石!!!
莫斐忽然不顾一切地跑回去,跑到他身边跪下,颤抖的手虽然伸了出来,却哪儿也不敢碰……他周身上下哪儿还有一块
完璧?形容枯槁犹如古尸,齐根断的右腿处更是散发出强烈的腐臭的味道。莫斐抬手也不是抬脚也不是,只能跪在那儿
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上官白沉默片刻,勉强答曰:“洞外有一个巨大的漩涡……”
“可是漩涡不至于撕碎你的右腿!”
他吃力地撇向另一侧:“被冲进漩涡之前,还遇到了千年白蛇……”
白蛇?!!!
“……当时你已进入龟息状态,就算立即身首异处,只怕也是糊涂中死。我双手受缚不能施展,身处激流不便换形,浑
身功力不能使足一二,倘若不是为此,又怎会被那畜生所伤?”
“你是为了救我?”
上官白沉默不语。
“这些天来,你把所有的口粮都让给了我对吗?你根本……什么也没吃过对吗?”
沉默依旧。
“我在洞里这多时日,连一声耗子叫也没听过,又哪儿来的鼠肉?方才我吃的那块生肉,是你……你剜去臂上的……”
“够了!”
上官白终于抬起一双依旧精光闪亮的眼睛,严厉地望向莫斐。“你以为我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想自己用命换来
的东西就这么死掉!你知道吗?其实我心中后悔极了,真的后悔极了……若知道事后是这结局,断断不会为那妇人之仁
!倘若再来一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向白蛇……”
上官白几日强撑,此刻已是油尽灯枯之际。说了这席重话后更是形容萎靡,声音嘶哑,几欲气绝。莫斐不得不跪上前去
,颤抖着托起他的后颈,枕于臂上。
“纵然你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怪你。可是……为什么你会救我,救我……”
上官白咳嗽数声,气息越发弱了,或许正因为坚守之力无以为继,他望向莫斐的目光才终于带上了淡淡的温柔。
“我……自兵败后,整日里混混沌沌,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事后回想,遇到白蛇的那一刻……我大概是想死的……
”
莫斐忽然紧紧搂住他的身体,将头埋在他胸襟之上。
“我这一生,碌碌无为之极。上不能护社稷宗祠,下不能佑亲族子弟,前弃挚爱,后叛至友……若来生能选,我再也不
想生在帝王之家……”
或者风花雪月,或者粗茶淡饭,与友吟诗作画,伴美游历天下。
上官白忽然紧紧握住莫斐的手,拼尽全力道:“等你出去后,这里的金山银山只管拿去,给你们全族的人都捐个出身,
想做平民也罢,捐个官做也罢,从此以后不必再受奴役之苦……”
莫斐绷到此处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他反握住上官的手大声道:“我不要!我只想做你的族人!我一定不让你的族人再
受铁令密杀的威胁!”
上官白那逐渐涣散的眸子缓缓又聚起一丝光芒来,他几乎不能自已的颤抖着,低语着:“你……你说什么……你……还
可以救我们吗……”
莫斐闭上眼睛,两滴大大的泪水刷的滑过脸侧。而后,他用最最庄重,最最威严的声音起誓道:“黄天在上,厚土为证
。我莫斐甘为上官一族遗孤,一生一世,决不相叛。”
上官白那早已干涸的眼睛里终于涌出滚烫的眼泪来!
上天啊!你果然还没有遗弃吾族!
我没有等错人!我没有爱错人!
他颤抖着手指,极其吃力地从自己身上沾取鲜血,又颤抖着手指,极其吃力地在莫斐的额上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
“这是……我族……狂战士的标志……”
只给族内第一的勇士。
“莫斐……我上官白……特授你……”
额上的图案还没有画完,他的手指就已经垂了下去。
莫斐抓起那只手指,沿着另一侧的印记终于画完了右边,然后俯下身去,抚开他脸上的乱发,在眼角的湿痕上各自一吻
,然后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直至那个人的体温消失殆尽。
莫斐抱起他的遗体,一路来到那具枯骨旁,学着那人的姿势摆弄着。只是上官白少了一条腿,怎么支也支不住,于是莫
斐转身向后,拿来价值连城的玉器金器,不要钱似的往那个人身边堆——只为能让他盘膝坐好,仿佛思考,宛若帝王。
莫斐退开两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激起地上无数浮尘。然后他义无反顾地拾步离去,再没有回头。
他身后,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依旧固守着沉默,雍容华贵犹胜生前。
或为人杰,或为鬼雄。
只可惜。
生不逢时。
第五十五章:再遇将军
莫斐沿着地图标明的方式前进,果然一路有惊无险。他从石室后方找到一条极其隐蔽的暗道,终得绕开断龙石,站在了
一条沿着山壁凿开的栈道前。莫斐不由想到,石室之内的那具枯骨本来是有机会出去的,但他却放弃了。是因为怯弱?
还是绝望?他对红尘再没有一分留恋了吗?思考着这些问题,莫斐拾级而上,大概走了半个时辰,推开面前一块大石后
,天光立刻落在了他苍白的面孔上。
莫斐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温柔的触摸,感受着和风徐徐拂过面颊,感受着柔软清新的青草味,感受着生命重新开始时
吱呀吱呀窜长的声音。他静静的品味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睁开眼睛。这一处出口实乃巧夺天工,原是开在了一棵巨树
的树洞里,出口处又压了石,石上盖了土,现如今土上又生出青青藤蔓来,若不是有地图外人决计无法得知。根据日照
以及植被生长,莫斐判断出这是北邙山的北峰外延,若是顺着雨水长期冲刷后形成的泥路向下去,就可以出了北邙山。
莫斐一边赞叹,一边感慨,依旧转身将出口处恢复原状,又仔细做了伪装,这才跳出树洞,在旁边做了一个记号。
他不愿无关的人来惊扰那一室安宁,所以,就让敌国的财富伴随着他们静静地沉睡在地下吧,他不会贪心其中一丝一毫
。
莫斐采了一些野果充饥后,便整顿精神,沿着水路下山。北邙山以险峻着称,还好此处山势较缓,学武之人勉强可以应
付。就这样他也行走了整整一天,在树上小憩了一晚,第二天又奔赴了大半日才终于看见黎江支流的出口,也就是上一
次他们乘竹筏逃离的地方。只是,令莫斐十分吃惊的是,在出口处已经有一队人马守候多时,而他远远望去最显眼的标
志,竟是一头妖艳的小辫。
“镇国将军!”
当发现守留之人是裘冲后,莫斐难掩心中的激动,几乎是摸爬滚打一路飞奔而下。而裘冲听得这边声响,猛一回头,立
刻飞身而起,几起几落就飞奔到莫斐身边一把抱住——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而山野间的幽静,也助长了私情蓬勃生长。
“梓潼!梓潼!真的是你么?我等了这多日,终于把你等到了么?”裘冲将莫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犹如梦呓一般。
莫斐又哭又笑,好容易才将一身沸腾的热血重重压下,趴在裘冲胸口喃喃答道:“是我。真的是我。可是……你怎么会
在这里?”
“我看见了你留下的记号,便一路追寻至此。只可惜等我们到这儿的时候,福王麾下已去三分之二,我们抓住留守之人
才得知,你和福王都跳下暗河后,便一去不复返,已有两日之多……我们派了水性最好的人去找,却沿着暗河来到了这
里。可是……为什么你却不在这里,福王也不在?这段时间你都到哪儿去了?又怎么会从山上下来?”
莫斐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山岩上盘踞的新苔绿萝,仿若梦呓般道:“我入水后,山神接我过去玩了好几天,这才出来。
倒让你担忧了。”
“山神?”裘冲推开莫斐,皱着眉头一脸困惑,“你说的可当真?北邙山真有山神?”
“有呢。”莫斐点点头,笑得既天真又认真,“要不然我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逃脱险境?”
虽然将信将疑,但裘冲还是没有再问,他甚至没有多问为何一起进入水道的福王并没有现身。他是如此体贴的一个人,
只是把自己的披风解下,将莫斐通体裹住,送到水边的营地里。
“将军似乎来了不少时日。”莫斐看着营地的规模,心中盘算着搭建时间以及队伍人数。
“五日。整整五日。”裘冲异常严肃地回答着,引得莫斐不得不回头看他,“你一定无法想象这五日我是怎么度过的。
”
在失去我五日消息后,依然坚守在此的心情吗?
莫斐有些惭愧地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裘冲已经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带着他一路来到一个独立的小帐里。
裘冲随即命令下属们全部退开,然后反身回来,不给对方任何准备就把可人儿整个拥进了怀里。
莫斐一僵,再僵,最后都化为绕指柔,连树蔓,顺从地安静下来。
“就让我多抱抱你好吗?就一会儿……”
“……你一定也无法想象我此刻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吧。”
怎么会不理解呢?
莫斐身上还裹着裘冲的披风,那披风如此宽大,从肩头一直垂到了脚面,并在身后蜿蜒缠绕,犹带他的味道。
只有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在众人不及的暗色深处,他和他才有机会放下一切身段只从本性出发,不必考虑别人会怎么
想。
“西摩,我曾经以为,你不会记得那个记号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知道还能向谁求救。”
“怎么会忘记?那本就是只属于你和我的秘密。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一定会记得。”
“可是我却对西摩说了那么重的话,但求相忘于江湖……”
莫斐的嘴立刻被堵住了。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一股复杂而又纠缠的情绪来,最终,也变成了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当裘冲退开的时候,莫斐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略含羞涩地笑了起来。
“西摩还是这么擅自独行,让人消受不起啊。”
裘冲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微露古怪之意。
“梓潼,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你这一次回来后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是为什么?”
有……这么明显吗?
“是不是因为瘦了?”莫斐故意打趣道,“我就说嘛,山神宴请的西北风怎么可能喝得饱呢?”
裘冲哭笑不得,却依然认真地接道:“不。是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以前的你总保持着一股少年的锐气和热情,略显焦
虑。而这次相见,却是……好像忽然长大了,变得更成熟,更淡定……”
莫斐静静地听着,温柔地笑着:“原来我在你眼中,一直都是一个没长大的少年啊。”
“我愿你永远都不要长大。”
莫斐依然笑着,眼睛里却仿佛悄悄落下了两片云。
“西摩,话归主题。这次你过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自己的主意?”
裘冲明显地顿了一下,才支吾答道:“皇上让切查福王行踪,命我追访,也有暗示带你回去的意思。”
莫斐垂下眼睛,笑得异常温婉。“皇上不提我名字,是还在生我的气吧。”
裘冲犹豫片刻后,态度忽然坚决了起来:“梓潼,你听我一句劝,皇城是万万去不得的。就算……你心中还有余情未了
,那个人却不是留情之人。外面的这些人,都是我的亲信,他们不会出去乱说。明天我就把你送回我老家,你去了那里
自然有人照顾,而且我也会时常去看你……”
莫斐吃惊地看着裘冲,眼睛不安地一眨,再眨。他知道裘冲竟能一口气说出这些,只怕心中已谋划多日。莫斐心中感动
,不由动情道:“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些。莫斐今生,竟无以为报。”
“我……我自然也有私心,你不必谢我……”裘冲用另一只手轻触莫斐面颊,轻轻道:“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愿意?”
他没有说再多的话,那眼睛里的留白,竟像是把所有言语意思,都用尽了。
在这样的目光下,是否有勇气说出一个不字?
莫斐微微仰着头,迎着他的情深意切,唇角自然勾画出一道温柔弧线来。就像是淡红的羽毛轻轻飘落。
“西摩的老家在何处?我去了会习惯么?”
那一晚,裘冲喝得很醉,很醉。
他大概是把临近应阳城的酒都喝光了,才会烂醉到如此田地。
他一直握着莫斐的手,从各种角度看着他,就像怎么看也看不够似地,时不时还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莫斐被他看得无
比的囧,却也一直端坐着不动——
帐内虽然只得两人,却依然喝出好几十人的豪情来。莫斐虽然千杯不醉,但几缸子水酒下去,面上也泛出浅浅的红光来
,艳若桃李,明若朝霞。
裘冲痴痴地看着,忍不住伸出手,用手指背面轻抚他的轮廓。
“梓潼,你真美。每一次再相见,我都觉得你又美上了几分。我本以为那一夜萤火的光芒里你已经美到了极致,却不想
……历经艰难之后你竟能如此超凡脱俗……”
莫斐垂下眼帘,感受着他粗糙坚硬的指茧磨过肌肤。有些贪恋,几许不舍。
“将军,如此好夜,还是让梓潼施展平身绝学,为您歌舞一曲吧。”莫斐轻声道。
裘冲大概真醉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歌舞是你的绝学吗?我还以为射箭才是你的本事呢。”
莫斐莞尔。“那小斐就把两项绝学一贯中西,以求将军欢颜。”
“可是,此处并无乐器,我也不通音律……”
“击节即可。”
莫斐将桌上竹筷拾起,在酒碗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然后递给裘冲道:“就这个拍子,将军可别敲错了。”
裘冲纵然有九十分醉,拿个竹筷还是没问题的,于是颇豪迈地端坐起来,大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