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热,不得不别开头去,望向了另一边。
莫斐则缓缓收回手,藏在衣袖里,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再说什么也是没话找话吧,两人一路沉默着又走了好一会儿,沉默到裘冲都忍不住想发飙了,而这时他们面前却忽然展
开一道大裂谷,想要往前走,却再无进路。
而这时候,莫斐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本想再多走一会儿,却已经是尽头了。”
裘冲只觉得一股子闷气梗在胸口,顿时连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想通了,也真的放开了,可再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话,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迷路了,兜了好几圈
之后,却发现自己回到了起点。
裘冲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装傻一边轻松道:“既然不能过去那就赶快回头,横竖有条归路等着,也有本将军陪着,总不
能叫你迷了路。”
莫斐不禁宛然:“将军迷的路还少么?”
“……”
“此刻又没有了随从,将军真的还认识回去的路?”
“……”
“至少这条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一口气说出来后,倒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裘冲终于发现自己能坦然面对这份感情了,于是转过头去,直视着莫斐错愕
的表情,以及瞬间涨红的面颊。
“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心中的那个人,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到此处,莫斐的眼睛也随之一红。
裘冲却坦然道:“他虽然死了,却不能阻止我想念他罢?是我自己的事儿,难道还要人管?”
莫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可这是毫无希望的绝路啊,将军为什么就不能想开点,看长远一点呢?”
裘冲慎重其事地点点头,痛心疾首地回答道:“你说得很对……”
而莫斐则皱起了眉头。
果然——
裘冲用一种回忆往昔的语气诚恳道:“小时候老逃学,挨了多少打,还是不长记性。娘亲把我捆在院子里一棵大枣树上
吊着打,一边打一边恨铁不成钢,‘你为什么老逃学啊,为什么老在同一个点儿逃学啊’,我就只好痛哭流涕的告诉她
,‘娘,你问我集市上耍猴的为什么老在同一点儿出现,我也不知道哇’……”
莫斐“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难过地低下头去。
“所以啊,你问我为什么想不开,我也只好说,因为他当下就在我身边。”
莫斐忽然狠狠的把头转向另一边,握着缰绳的手亦掐得森白。裘冲说了这番话后,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所以并不
急着说话。
这时,忽然见一将士模样的人打马远远跑来,翻身下马跪地曰:“末将何帆一叩见镇国将军,请两位大人速速离开此地
,林中围猎出口正在此处,恐有闪失。”
莫斐听得此人自报家门,便觉得有些耳熟,在看此人相貌,一股精悍之气溢于言表,而身上衣服,正是御林军副都督的
军袍。
莫斐脑中忽然一道电闪——是了!这便是当日上官白交自己玉佩时,说逃难中可从南洋门逃出,而此处守将正是何帆一
。可是现在……难道他……
莫斐一拉马缰,肃杀道:“你是何帆一?曾守过南洋门的何帆一?”
何帆一闻言抬头,疑惑地看着莫斐:“大人难道认识末将?”
何止认识……何止认识……
说话间,只听见林子里忽然一声虎啸,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夹带着一股腥风从林子里冲出来。它身上已经中了两箭,正
气得几乎发狂。眼见着前面有三个敌人,便又是一声大吼,朝着莫斐扑了过去。
“小心!”
裘冲和何帆一齐齐出手,一拳一掌同时攻向猛虎。而莫斐也眼明手快地搭箭张弓,想要射那只大虫。只是这三人不怕猛
兽,身下坐骑却没这么彪悍,莫斐骑着的那匹马见了猛兽,顿时就受了惊。只听见“砰砰”两声,分别是裘冲和何帆一
击碎大虫头颅的声音,而与此同时,莫斐那马整个人立起来——
只见莫斐的身子如风中麦穗一般晃了两下,就被狠狠的甩了出去,而他的身后坠下的地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
“不!!!!!”
裘冲忽然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抱住莫斐的双腿就地一滚,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方才那一刻惊险万分,但凡
裘冲反应慢一点,武功差一点,只怕两人的命今天都要交代了。莫斐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勉强回过魂来,却发现裘冲
那么紧地抱住自己,连肋骨都开始嘎吱嘎吱作响……
而后,裘冲忽然松开双手,翻身单膝跪地,呼曰:“皇上。”
于是,一双龙靴轻轻站到了旁边,莫斐抬起眼睛,便看到了卓不群一双焦急却又拼命隐忍着的眼睛。
莫斐虚弱地笑了笑,答曰:“小斐没,。让皇上受惊了……”
“你别动。”卓不群轻声吩咐道,“让御医过来瞧瞧,真没事了你再爬起来罢。”
莫斐笑道:“我若有事,倒显得将军无能了。”说罢便翻身站起,对着裘冲道,“谢将军救命之恩,柏斐没齿难忘。”
裘冲低着头,大声道:“保护主子是臣下职责所在,臣没有尽好义务,请主子惩罚。”
莫斐的身子一僵,随即苦笑道:“将军身份尊贵,万万不可折杀小人。”
“裘将军却说的没错。”旁边的卓不群忽然插嘴进来,他一手揽住莫斐的腰道:“如今你身份尊崇,万不可自轻自贱,
堕了皇家体统。”
莫斐心中一惊,一股难言的情绪翻腾上来,竟说不出个“是”字。
卓不群继续温言道:“朕始终不放心,你还是速速回营,让御医瞧瞧去吧。”
莫斐答应了一声后,便有一名近侍陪着,坐上马车回营去了。莫斐怔怔地望着车窗外好久好久,才想起自己还没整理仪
容,于是命人拧把擦脸巾来。近侍递过一条毛巾后,望着莫斐的脸好奇道:“常在的眼睛怎么比刚才还红了?是吓着了
?还是伤着了?”
莫斐把自己小小的脸埋在毛巾里,良久。
之后,他用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道——
“伤不在这儿。痛也不在这儿。”
第四十章:放手即成全
那一日回营后,皇上的赏赐很快就下来了。
玉如意一柄,金锞子两枚,如果不是莫斐品阶不高,这赏赐只怕翻着番儿的还要往上走。裘冲谢过圣恩后,便留公公吃
饭,那公公笑嘻嘻道:“不敢叨扰将军,在下还带着常在的一句吩咐,想着要回去复命呢——”
“常在问将军:此处山川秀美,险峰多俊,有什么地方适合观夜景,赏月色?”
裘冲想了想,便答道:“要说此处最美之景色,莫过于断崖残月。只是最好的时分却在三更往后,只怕常在与皇上早已
宿下,不便前往。”
公公细细记下后,便笑道:“我只管传话,可不知道常在有没有这闲情逸致去观月。只是那险峰今儿才出了事儿,只怕
常在就算识得路,也不敢再走一遍了吧。”
“正是。”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公公便回去复命了。裘冲换过衣裳,食过夜食,又坐在灯下看了好一阵子的兵书。等到二更过半
,他便重新换过一身黑色短打,展开轻功,向着那断崖飞奔而去。
裘冲因奔得快了,不过三炷香的功夫便已到断崖,只见一轮残月当空,星野四布,果然十分得趣。而且此处草木繁多,
又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点缀其中,煞是好看。裘冲看着有趣,便逮了一些,装在一个九转鎏金蝈蝈笼里,如同小灯笼一
样闪闪发光。
又过了些时候,裘冲举目望去,果然看见来路上一个身影纤纤行来。
“梓潼!”
裘冲看得分明,立刻迎了上去。莫斐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紧张道:“将军可有检查过四野?”
“我都看过了,无事。”
莫斐放下心来,再一抬头,看见月色下裘冲一双眼睛如星辰般闪亮,便连忙转开视线,只说“我们到林子里说话吧”,
于是两人又进了林子。
莫斐低着头,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只是露出雪白一截的颈项,纤长优雅。裘冲见后,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后颈处抚了
一下,莫斐却如同触电般身子一抖。裘冲立刻缩手,心中顿时说不出的难受。
莫斐回过头来,喏喏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低声道:“抱歉。”
裘冲摇摇头,示意无碍。然后他解下腰上挂着的九转鎏金蝈蝈笼,递给他。
“这个,刚逮的,送给你。”
莫斐意义不明地接了过去,看了一会儿,又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眼圈儿顿时就红了。他默然良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
:“这么贵重的物件里却装了这么低贱的东西,将军实在太看得起萤火虫了。”
“只要你不嫌它低贱,它就配得上这笼子。”
莫斐握住那笼子许久,才又轻轻说道:“我虽然也喜欢萤火虫,但还是喜欢看它们自由飞舞着的样子。这么装在笼子里
,总替它们委屈。”
“本来就送给你的,你拿主意好了。”
莫斐望着裘冲,询问道:“不然,一起放生好了?”
于是,便由裘冲拿着笼子,莫斐揭开笼盖,不一会儿,那些萤火虫便三三两两的飞出来,围绕着两人高高低低的盘旋着
,不肯离去。此处月光本已朦胧,但有着萤火般点滴光芒,那青衫长袖,都仿佛有了生命似的盈盈波动,隐隐光华,煞
是美丽。那些火萤又盘桓了片刻,这才渐渐散了。
莫斐终叹了一口气,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感伤。
裘冲望着林子深处,似漫不经心道:“我没想到,你还肯出来见我。”
莫斐唇角一丝隐约笑意:“将军今天说了那些话,又做了那些事,小斐又不是泥人,自然……心有所触。”
裘冲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后宫不是个好地方,但你也没得选。所以,我也不会缠着你
,非要你怎样怎样才算。只要……只要你知道有个人一直念着你,一心想护着你,也就够了。”
莫斐只觉得一股泪气涌了上来,连眼眶子都热了。他连后槽牙都死咬了一遍,才勉强忍住不让自己发出叹息的声音来。
只是,有些事不可以含糊。
有些事,必须有个了断。
于是他淡淡的笑了起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不是没得选,而是我自己选好了。”
“选好了?”裘冲转过身去,吃惊地望着他,“你是说你自己选了后宫?那种地方适合你吗?别告诉我你是那种攀权结
贵的人。”
莫斐依然低着头,安安静静道:“我也不喜欢后宫,更不喜欢那后面的泥潭。可是皇上他……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要
我,又用轿子把我从皇宫正门迎了进去……”
“我原本以为他冷面冷心,是个不能长情的人,所以也就淡了自己的一颗心。可是他居然逆天而行也要将我留在身边,
我……不可以负他……”
裘冲忍不住道:“他怎么做是他的事情,你怎么想才是你的事情。”
“将军。”
莫斐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小斐此生,只求一个人能够真真心心对我,也就够了。他在那个位置上,能做成这样,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裘冲站在他面前,泪光晶莹:“可是,这里也有一个人真真心心的对你啊。”
“可是我先遇到他了。”
“不。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比任何人,都早的,遇到了你。”
莫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后,他长叹一声道:“可是,我们却彼此错过了。”
裘冲只觉得胸口那个地方真是痛得紧了,就算在一场恶战中身负数伤也没这么痛过。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失去过一次
,失落过一次,而后又找回了,现在才得知,这就是老天爷耗着让他失去第二次。
痛失吾爱——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见裘冲长久不语,莫斐便想他是不是已经默认了这样的结果,于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囊,递给裘冲道:“西摩,你我
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就算最后的赏月色,共邀酒,你……陪我喝一杯吧。”
裘冲默默地接过来,打开盖子猛灌了一口,顿时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居然带了这么烈的酒?”
莫斐刚才还十分感伤,看到裘冲飙泪的样子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来:“小斐本来以为,将军喜欢喝这种地道的草原烈酒。
”
“我原本以为你不可以。”
“不,我可以的。”
莫斐一把抢过酒囊,也给自己灌了一大口,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他却笑得很开心。
好。你想做真男儿,我便陪你豪爽这一回。
横竖也想大哭一场,就当是酒烈身醉。
后来,两人仿佛挣着要比对方更勇猛一些似的,喝得越来越快。待酒过三轮以后,裘冲拿起酒囊正要往嘴里塞,莫斐扑
过去一把抢过。
“最后这酒,要祭天地的。”
莫斐歪歪倒倒的,也不十分站得住,在裘冲身上滚过一圈后便一把推开,要把那酒囊里的酒洒在地上。他的衣襟在夜风
中飞舞着,犹如旗帜般蕴满豪迈之气。黑暗中虽辨不清颜色,但依然能够看见一双眼睛如烈火般灼然生采!
“将军,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哪怕在这诀别的时刻,却依然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来。
裘冲哭笑不得,也只能随着他的性子努力去猜:“因为我身材好?”
莫斐没笑,他认真地摇晃着手掌,嘟着嘴吃力道:“不对。其实多年前……我就对将军很敬仰了……你知道吗?在我们
那地方,如果报出将军名号,幼子都不敢哭……可是最主要的不是这个,不是……”
“因为将军给皇上写了一副字,一副闻名天下的字……”
君为青山,我为松柏。
一朝奉君,永不相负。
裘冲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大声道:“难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理由?”
莫斐却只是笑,笑得满眼泪花,笑得整个人都有些站立不住了。
“将军即为国之栋梁,柏斐何敢……窃为己有……”
裘冲胸中气血翻涌,忽然伸出手去一把从后抱住,眼中终至莹光。
他们俩何止错了时机,还错了地点,错了时间,错了身份,错了角儿。
他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守护的那个,而今才知道,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云端,看见了更远处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