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韩毅未死,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出对方;如果韩毅死了,他便要杀了孙萧统等人,为韩毅、也是为自己报仇。
殷向北站在进城的官道岔路口,英俊而沧桑的面容显得异常严肃。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是在期待韩毅的死,还是冀望对方的活。
恩情这东西,有时候真是麻烦,一旦缠住,便是一生。
而这样的东西又岂是简单的恩情?殷向北只是不愿再去承认让他受伤颇深的另一种感情罢了。
睢阳城身为东部重镇之一,人来人往,繁华如梦。
这种大城市最是多小道消息流传,行走江湖已久的殷向北这几日都去了睢阳城中各大酒楼客栈,小心翼翼地探听着是否有韩毅的消息。
料想韩毅放自己走了之后,孙萧统一是可能恼羞成怒杀了对方,二则是反过来利用对方赌自己是否会现身。
而韩毅怎么说也是江湖中有些许名望的神医,孙萧统若真要对他出手,必然会罗织罪名,这狡猾的老头子必定不会轻易背上滥杀无辜之名。
殷向北坐在桌边沉默地喝着酒,吃着菜,凝神倾听着酒楼中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的交谈,从中截取有利于自己的消息。
「知道不?听说天慈老人的高徒竟然背叛咱们正道,投靠了魔教之主!」
「那不是必然的吗!当初那殷向北宣布成婚,娶的就是这位啊!」
殷向北听到些端倪,眉峰一扬,神色也变得沉凝了不少。
这韩毅呆子一生自诩正道,如今却被这些人如此污蔑,要是他知道,不知会不会后悔救了自己这个魔头?
谈话的那几人似乎对此事多有了解,吃喝下肚之后,又开始侃侃而谈。
「嘿,当时不是说他是被那魔头强掳去的吗?怎么这之后竟会帮他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自孙大侠的门下听说,那韩神医原本也是清高守德之人,奈何在那魔头的甜言蜜语之下,日久生情,这才不忍对方受困,竟不惜自毁名声去救他,实在令人可惜得很啊。」
「日久生情?这词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且不说这个,现在那魔头跑了,韩毅自当要负责。孙大侠这次广发英雄帖,说什么要当着白道众人之面烧死这助纣为虐的韩神医,我想,其目的或有逼那魔头现身之意。
「毕竟天慈老人乃是武林名宿,他的弟子即便有过,岂不念师傅面子饶其一命?孙掌门向来处事妥当,此举必定另有所指。」
「只是我看,这法子或许不是那么见效啊,韩神医出身名门正道,自己也重情重义,他救了那魔头也是有因可寻,不过魔教中人,尤其是殷向北那厮向来冷酷残忍,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他怎会甘冒风险去救对方呢!」
殷向北听到此处,额上已是青筋暴起,他暗自冷笑一声,心中却是叹道:殷向北啊,殷向北,莫非你在众人心中当真是个如此无情无义之辈吗?
身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一诺千金,可今日自己竟被这帮庸人如此轻看,实在可笑可恨!或许,连韩毅也没想过自己真会去救他吧!
殷向北强自按捺了内心的愤懑之情,既然此时已探得有用的消息,他便准备离开此处,再做调查。
可当他刚一从椅子上站起之时,一股翻天覆地的呕吐之意却涌了上来。殷向北猝不及防,急忙伸手掩住口,却仍是忍不住吐了一地。
一旁的食客见状纷纷掩袖斥骂,殷向北也颇为尴尬,当即擦了擦嘴角便快步掠下楼,生怕被人知道了他的行踪。
殷向北自觉身体有异之后,随即躲进了客栈之中。
他之前怀孕过一次,如今忽觉这几日来自己身体出现的征兆竟似当时怀孕之初,莫不是他又怀上了韩毅的孩子?殷向北抚摸着自己尚未突出的腹部,满面纠结。
他枯坐在床边,直到月升日落,就那么呆呆地凝视着地面投下的窗棱影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肚子里的是韩毅的孩子,更是他自己的骨肉。
殷向北本以为自己势必孤独一生,却未想到会与韩毅之间有那样一段孽缘,更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体竟能孕育出自己的血脉。
一切的一切,就似是老天爷给他开的一场玩笑,既给了他不敢冀望的未来,也覆灭过他内心这一份渴望家庭温暖的期望,最后却又给了他一次近乎绝望的希望。
韩毅还能等到自己生了孩子后再去救他吗?
殷向北一想到此处,神色便变得更为郁结,他低头沉吟,半晌不语,冷厉的目光之中夹杂着一丝茫然的思绪。
未出生的孩子,与自己休掉的「娘子」之间,他只能作出一个选择。
韩毅并不知道孙萧统此时还不杀他是为了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威逼利诱他,他也绝不会供出殷向北的下落,对方再怎么逼他也是白费。
而当他得知十日后,孙萧统要在鸣风山庄举行英雄大会,宣告自己的种种罪行,以及对他作出处置之时,韩毅这才赫然明白对方为何不杀他的缘故。
此举,势必是将他当做引诱殷向北入套的诱饵!
殷向北那家伙性格顽固、脾气暴躁,即便心中并不感激自己救了他,可就冲着孙萧统所说的,要将自己以殷向北「娘子」的身分处死在天下英雄面前这句话,也必然会到场凑个热闹。
那家伙终究是太过自以为是,若是得知有人打着他娘子的名义寻事,又怎会善罢罢休?更何况那家伙本来就是不愿欠自己太多,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来救自己。
韩毅默想至此,禁不住一声轻叹,他的心中却不希望殷向北来救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本就是亏欠了殷向北,而他所为却也是违背了江湖正道之义,有愧先师教导,这样早就背下许多良心债的自己,便是一死,又有何妨?
骑着抢来的白马,穿着劫来的衣服,殷向北双腿夹着马肚子,正悠闲地抬手替自己绑着头带。
此去离鸣风山庄的路程尚有百里不到,一路上也有不少江湖人士在朝这边赶路。
照旧是依了韩毅的话,没有杀死任何人,殷向北一脸不快,全然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么听对方的话。
他们之间早就应该没了关系,他是自己的什么人?一个被休掉的娘子罢了!
但是想虽然这么想,现在风姿飒爽的殷教主却仍是毫无迟疑地奔驰在拯救韩毅的路上。
一直以来都喜欢干一些离经叛道之事的教主大人,终于还是决心做一次好人。
好日子已经没有了,他只是希望自己将来的日子里不要亏欠、不要愧疚、不要后悔。
至于他肚子里的孩子,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存在在这世上,他已经没有本事再给这个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又何必将他生出来受苦。
殷向北理好已有些灰白的鬓发,眉间微敛,旋即却又豪爽地大笑起来,纵马扬鞭,一路疾驰而去。
韩毅这样的人杀与不杀本无意义,但是用对方做一个钓饵,却也不算亏本买卖。
孙萧统以正道元宿的名义,一早便将韩毅贬斥为与殷向北同流合污的魔教匪类,又加上韩毅为人刚直,自己也认定帮殷向北逃离是助纣为虐之举,可这一举,他不得不做。
如此一来,江湖之中原本质疑此事的众人也纷纷摇头无语,虽其后有人替韩毅求情,却被孙萧统晓以大义驳斥了一通,终难违逆这伪君子之意。
如今,本就不懂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韩毅被紧紧绑在新立起的柴堆之上,等着时辰一到,便身受火刑。
他满面血污,少见往日风采,只有那双眼仍是温润漂亮,淡定依然。现在他唯独希望的是在死前不要再见到殷向北,那便谢天谢地了。
他救对方多是出自愧疚与良心上的不安,却不是为了让对方又来送一次死。
正在他思绪纷纷时,一声嚣张的笑声让他浑身为之一震,那个有时傻得像颗瓜一样的男人,真的来送死了。
手握长刀,腰跨白马,殷向北连声大笑,颇显出一代魔头的凛然威势。
孙萧统等他已经等了很久,如今看到对方匹马单刀地出现,倒也不惊不慌,只是暗自嘲笑这魔头竟是如此不知死活,又兼愚蠢不智,竟当真来救韩毅,而且还是孤身一人。
殷向北冷眼看着拈须微笑奸计得逞的孙萧统,不等对方说话,自己便大声喝道:「韩毅小儿乃是本座的仇人,岂能交给你们处置。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一语说罢,殷向北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横刀一挥,顿时将挡在周遭的人迫开大半。
大家都惊愕于他刚才的言语,对方这样子分明就是来救人的,口头上却说是来杀人,果然魔教中人行事,真是令人难以揣度!
「活捉这魔头,莫要令他跑了!」
孙萧统一语既出,早就埋伏好的手下连忙关了大门,携刀提剑杀向朝韩毅而去的殷向北。
殷向北的伤势虽然已好了七、八成,但是面对如潮水一般的敌人,他还是很清楚,自己只身而退尚可,若要带着韩毅一起走却是十分困难了。
他咬了咬牙,英俊冷硬的面容上,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艰难处境而露出丝毫畏惧胆怯之色,反倒是显得更为坚定毅然。他活不了、乃至孩子活不了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他才不要欠韩毅那混蛋的人情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殷向北顿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气,他在人群中左突右杀,浑身染血,当然,是别人的血。
韩毅无奈地看着被众人困在中央仍然挥刀不停的殷向北,那淋漓凶悍的刀光笼罩之下,对方就似一头危险的困兽。
当看到殷向北的左肩被人用剑刺伤后,一股说不清的情愫在韩毅心中蓦然生出,他轻声一叹,内心中对于杀戮的哀叹,竟渐渐转为了对殷向北的担忧。
他不愿看到众人为了自己而产生伤亡,尤其不愿看到那个倔强又臭脾气的阴阳人为了自己受伤。
「走……你走啊!」韩毅眼看着杀开血路、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殷向北,无可奈何地冲他大喊了起来。
殷向北此时脸上身上都是鲜血,他抹了把脸,腹部的不适其实已经让他的动作迟缓了不少。
他听见韩毅这带着悲天悯人意味的声音就来气,一刀劈倒前面挡着的小卒,凌空一跃,飞踏着数人的头顶,稳稳落在韩毅身边。
「你叫我走,老子偏要来!」
殷向北眉峰一扬,满是血污的脸快意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好像要气死韩毅一般得意。
「你!」
韩毅环顾着四周对他们俩虎视眈眈的孙萧统的手下,又抬头看了眼毫不在意身边险境的殷向北,心中竟慢慢感到了一分安宁祥和。
「在生我的气吗?气我这样来找你,辱了你韩大夫的美名?!」
殷向北看着韩毅沉凝默然的面容,又是一笑,他快步砍倒了几个想杀上来的小卒,又迅速砍断了绑住韩毅的绳索,抬头对他说道:「今天是他们要杀我们,所以,你不要怪我又动手杀人。」
两人目光交会的那一刻,殷向北直觉怦然心动,韩毅那略带悲悯的淡然眼神是那么漂亮,又是那么温柔。
「多谢你的好意,可我不能随你离开。」
韩毅轻叹了一声,此时方知世间之事并不是他心中的正义二字便可诠释,我无害人之心,却难免为人所害,如之奈何?
「哈,你是怕我又掳你回去做娘子吗?放心,我救你离开后,你我二人便分道扬镳!」
殷向北冷笑一声,以为韩毅心中始终嫌弃自己的身分,他心中虽是愤然,却仍是腾出手,紧紧抱住了体力不支几欲倒下的韩毅。
一旁的孙萧统眼见殷向北越发勇猛,周围的人渐渐抵挡不住,知晓该是自己出手之时了。
田掌门刚被殷向北一刀逼开,心中正自恼恨不已,看见孙萧统突然飞身过来,顿时大喜,「孙兄,这厮着实厉害,有你出手便好了!」
殷向北横眉一纵,满是鲜血的刀锋划开一道冷光,硬生生从众人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趁这当口,殷向北一手继续挥刀开路,一手则抱住韩毅,快步疾驰,往山庄门口奔去。
若在平时,他必定不顾自己生死也要与孙萧统这小人一决胜负,可现在韩毅的命也在他手上,已是不容他再鲁莽行事。
「想跑?哪里走!」
孙萧统看到自己无能的属下被殷向北那凶狠的刀势逼得不敢上前,老脸一沉,怒喝一声便追了上前。
背后掌风凌厉,殷向北不得已只得回头招架,他怒视着曾经百般陷害折磨自己的孙萧统,傲然笑道:「哈哈哈!你这老匹夫,居然布下这么大阵仗来抓我,到现在才敢亲自出手,真是怕我刀下不留你这狗头吗?!」
孙萧统面色微微一变,并没有为殷向北的言语所激,他很清楚殷向北的厉害,此人昔日一人独对七大掌门犹有胜算,若不是今日对方伤势尚未完全复原,自己又有这么多手下助力,他也不会贸然自己动手。
看样子,殷向北现在的力气也该消耗的差不多才是。
孙萧统冷冷一笑,掌势如电,掌掌击向殷向北因为护住韩毅而不得已露出的破绽处。
「老夫劝殷教主你还是束手就擒,莫要害了自己,又害了你那娘子!」
「哈!你以为老子会相信你们这些伪君子吗?束手就擒?那岂不是将我和韩毅的脑袋白送给你们?想也别想!」
孙萧统见殷向北揭穿自己,也不发怒,反倒笑得更为阴冷,「不错,你们的命老夫总不会留,不过要是你能乖乖说出魔教的藏宝处,我就保你们全尸一具,否则,你们可要小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殷向北纵眉一声怒吼,手中早就砍钝的刀顿时飞向孙萧统的面门。而趁着对方闪避之机,他干脆双手横抱起了韩毅,提气掠空而起。
浑浑噩噩中,韩毅听见两人这番对话,心中不禁一阵闷痛,往昔他是如此相信这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名宿,却不料对方今日原是比出身魔教的殷向北更为卑劣无耻之人。
突然,韩毅感到殷向北浑身一颤,以一个医者的敏感,他察觉到殷向北似是有所不适。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妄动真气又导致旧伤复发,抑或是方才有人伤了他?若不是自己拖累殷向北,以他的武功,自当全身而退才是。
他面色忧虑地望着咬紧牙关、抱住自己施展上乘轻功的殷向北,对方脸上不知何时已是冷汗涔涔。
「你怎么了?」
殷向北轻轻喘了一声,并未作答,方才为了救出韩毅,他太过勉强自己尚未痊愈又怀上孩子的身体,此时已是有些力不从心,而因为动武过甚,他的腹中也开始不合时宜的隐隐作痛,令他又急又怒,只恐耽误了救人。
后方的孙萧统率众紧追不舍,眼见殷向北已抱着韩毅掠到门外,就要上马离开,他这才气急败坏地挥掌打向韩毅。
他知道殷向北既然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来救韩毅,必定将对方看得极重,所以要扰乱殷向北,冲着韩毅这个软肋下手总是没错的。
殷向北刚一上马,背后烈烈掌风已然袭到,那一掌来势汹汹,却是拍向丝毫不懂武功的韩毅。
只要他将怀中的韩毅抛于一边,自己要躲过这一掌却是容易,然而周遭孙萧统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已经又再度逼上前,若自己一松手,韩毅必定落入他人手中,这个不懂武功的书呆子届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自己若这么抱着韩毅,却是不便闪躲,若韩毅吃了孙萧统这一掌,也必定是死路一条!电光石火之间,殷向北已来不及多做考虑,他只得将韩毅紧抱在怀中,提聚真气,稳稳护住对方。
一看见殷向北竟然以自己的身体来保护韩毅,孙萧统心中大喜,对方果然又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
他一掌拍在殷向北背上,满以为对方必然身受重创,手到擒来,却不料殷向北忍住剧痛回手便是一掌,正中孙萧统那张得意的脸,赫然将这阴险小人的头颅劈得粉碎。
一掌得手,殷向北这才猛然呕出一口鲜血,他怒目环视着已是震惊得不敢动弹的众人,右腿往马腹重重一踢,这才带着韩毅策马而去。
田掌门等人见殷向北凶悍至此,人人都怕步了孙萧统的后尘,哪里还敢去追?只能呆呆地望着殷向北远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确定身后再无追兵之时,殷向北才一脸惨白地勒住了马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