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怀中的韩毅一松,任凭对方滚落到地上,这才低声说道:「你走吧,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日后你的生死可与老子无关了。」
韩毅挣扎着站起身,他这时才看清楚殷向北的样子,顿时大骇。
对方此刻面色已从惨白转为内伤极重才会呈现的淡金色,而那匹白马的腹部更是蜿蜒流了一滩乌黑的血迹。
那血迹自然不是白马受伤所流……那么……
韩毅的目光落到了殷向北的身上,只见对方已将一手捂到腹上,而那些乌黑的血迹却似乎是从对方衣袍下流出的。
殷向北察觉到韩毅已经发现自己的异常,他不愿让对方知晓太多,一抖缰绳便想逞强离开。但是过于沉重的内伤,以及未成形的孩子从体内流逝的痛苦,让他再也无法稳坐马上,魁梧的身形在马蹄催动之时,便歪歪斜斜地栽落了下来。
「啊……」
般向北坠落在地,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他痛苦地蜷在地上,自知这孩子已是保不住了。
韩毅见状急忙上前,他半蹲下来,一边扶住殷向北,一边捏住对方的脉门。看着对方袍下流出的乌血,韩毅双目一红,终是难忍心中悲痛。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你不是喜欢孩子吗?你带着孩子一起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唉!」
殷向北此时已是气若游丝,他听见韩毅的言语之中竟是对自己如此关切,更甚至为自己如此哀痛,他的内心中也不由多了丝安慰。
这个迂腐的神医总算在自己面前说了回人话。
「没有娘的孩子,生出来也是可怜……不能给他一个幸福的家,不如不要让他来这世间受罪!」
殷向北惨然一笑,眼中竟也是有了泪光点点,他想起自己身为世人所耻的阴阳人,半生孤独,一心只求有个幸福的家庭,却是终难如愿,好不容易自己真心付出一回,更被伤得遍体鳞伤,直到自己伤重将死,仍是孑然一身。
韩毅不知该如何宽慰殷向北,此时他的心中早就是悔恨不已。
虽然殷向北曾对他很糟,但这人也是世上除了自己师父外,对他最好的人。以前从没人亲手做过饭给韩毅吃,更不会那么温柔地抱着他,一心想讨他欢喜。
家,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家。自己本也有一个家,可最后,却被自己亲手拆散。
「当日我那般对你,又伤害我们的孩子,如今,我已知错,你可能原谅我?!」
韩毅双目一闭,泪水泫然而出,他抱紧了气息越来越弱的殷向北,心中的苦闷愁绪随泪水奔流。
殷向北一直以为韩毅是瞧不起自己的,即便救自己,也不过是为了所谓的正义道德,此时对方却能说出这番言语,殷向北的心中顿感宽慰。
他缓缓抓住了韩毅的手,目光迷惘地望着对方那罕有的哭泣模样,想要安慰他已是无力,嘴一张便只吐出一口瘀血。
孙萧统终于还是要了自己的命,不过,自己也要了对方的命,而且还救出了韩毅,倒不算亏本买卖。
不过要是自己能活下来和对方共续前缘,该是多好的事啊……
殷向北重重地叹了一声,双目乍然一黑,世间渐渐变得一片死寂冰冷,唯有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是那么暖。
第十七章
回雪村每到冬季的时候便会出现风卷雪回的景象,非常漂亮。
又是一年冷冬,风雪已经开始簌簌而起,不时在空中回旋飘荡,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韩毅刚从外面砍柴回来,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双手,这才注意到自家的门前竟躺着一只不知何时落下的燕子,正在雪地上艰难地挣扎。
虽然只是一只小鸟,但好歹也是条生命,韩毅当即俯身将它捧了过来,小燕子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不安地转动着,但是那对小翅膀却怎么也扑腾不起来。
回雪村地处偏僻,当地人朴实友善,冬季的雪景更是一绝,但却正是因为这里严苛的冬日,不仅让这里的住民冬天倍尝辛苦,便连小动物也是度日艰难。
韩毅终是不忍这条小生命被冻死,当即将它塞进自己的衣襟里,背着柴进了屋,寒冷的堂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几张凳子,他放下柴火,侧目看了眼半掩着门的卧房,这才走了进去。
卧房里比堂屋要暖和得多,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火光,驱走了冬日的寒冷。
韩毅将柴火添加到壁炉里,让火光燃得更旺,随即又将怀中的小燕子放在壁炉一侧,让它自己取暖。
做完这一切之后,韩毅这才径自走向铺满了厚厚被盖的床。
厚厚的被子下,躺着的正是江湖中传闻得无比可怕的灭天教教主殷向北。
自他舍命救出韩毅之后便重伤不治,若非韩毅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神医,对他拼命救治,他或许早就死在那一日了。
只是韩毅医术虽然高超,但是对于身体和内心都受创极重的殷向北,还是无法让对方完全复原。
殷向北昏迷之中一度气息断绝,韩毅耗尽心血,日夜施救,这才勉强救回对方一命,但是却始终无法唤回殷向北的意识。
这位昔日凶狠嚣张的灭天教教主,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韩毅走到床边,微蹙的眉间满是忧郁之色。他看着殷向北如往日一般平静的睡颜,不免怀念起平时对方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还要睡多久?」
韩毅轻叹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殷向北的面颊,他看着殷向北浓密的睫毛随着自己的抚摸轻轻地颤了颤,一时还以为对方会睁开眼。
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殷向北的身体虽然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看似有意识的动作,但实际上对方根本就不会醒来。
也是,自己当初把他害得那么惨,他怎么还愿醒过来面对自己呢?
察看了殷向北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后,韩毅开始做起午饭。
这小地方难有什么美食,不过野味却是不少。他凭着一手超凡的医术,在村里颇受人敬仰,不少村民都主动送来柴米油盐,以及自家种的蔬菜瓜果,或是亲手猎的野味以付诊资。
韩毅将贮藏在地窖中的小半只獐子拿了出来,仔细地去毛燎皮之后,将这家伙身上肥美之处细细切碎,过油之后再放进一旁一直炖着的紫砂罐中,将肉末与洋溢着一阵药香的粥一并熬煮。
殷向北自从陷入活死人状态之后,便无法正常进食,但韩毅恐他气虚而死,只得每日熬药粥、煲药汤,替他护住心脉之气。
好在他熟知各种药性,深知怎样的搭配进食可以让殷向北如常人一般确保身体一日所需。
只不过想来每日都喝药粥、药汤也确实难吃,即便殷向北此际并不能辨出什么是好吃什么是难吃,但韩毅还是会颇费心思地将野味和其它美味可口的蔬菜瓜果一并放入药粥内,力求美味可口。
替殷向北做完饭,韩毅自己则拿了两个红薯和剩下的獐子肉一起烘烤了起来。
紫砂罐中的药粥很快就好了,韩毅闻到香气后,舀出一口尝了尝,味道还算不错。
他盛了一碗粥走回卧房,那只躺在壁炉边的小燕子已经逐渐恢复了活力,一见韩毅过来便唧唧地跳开了两步。
韩毅并没有理会这个小家伙,他将碗放在桌上之后,便走到床边扶起昏睡中的殷向北。
将靠垫放在殷向北腰下,又在他的头后堆了两个垫子,让他能保持着半坐在床上的姿势后,韩毅这才取过粥碗开始慢慢地喂他。
每次吃饭之前,都必须做这些准备,不然依殷向北现在的样子,什么都吞不下。
韩毅一手轻轻掐着殷向北的下颔,一手将只比汤稍浓稠一些的粥水送入殷向北嘴中。
每一次喂进对方嘴里之后,他都必须顺势再推一推殷向北的头,使粥水能在对方无意识地微弱吞咽下,顺利地滑进肚子里。但即便如此,每一次吃饭,殷向北也总会因为无法自主地吞咽更滴漏出汤水,就像刚出生的小孩子般无助。
一碗粥到最后往往只有半碗能完全进入殷向北的嘴里,而就是这样灌喂半碗粥,也要花去韩毅数个时辰。
韩毅擦拭着殷向北嘴角边残留的污秽,替他洗了把脸之后,才又将他扶着躺回床上休息。
忙完这一切之后,韩毅才匆匆去灶房将烘好的红薯和几块獐子肉塞进了嘴里充饥。安静的屋里只有柴火烧得劈啪作响的声音,以及新来的那只小燕子不时发出的啾啾叫声。
以前总是一个人住在梦溪谷中的韩毅,从未如今天这般感到寂寞,即便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沉睡中的男人,总是会不断地想起两人从最初到最后所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里固然有令人屈辱痛苦的过往,却也不乏一些温馨甜蜜乃至心酸的片段。
他总记得殷向北轻轻地抱着他,在他耳边幻想着描述出他们美好的未来。
他们要一起有一个家,要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这样,他们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幸福了。
这些话,在以前,他总觉得荒谬而可笑,也深以为自己绝不会喜欢上殷向北这样的魔头,可是韩毅他终究也是一个人,是人便会有心,有心又怎能不会为人所打动。
韩毅从没想过殷向北会为他付出这么多,会不计尊严与痛苦为他孕育孩子,也会为了昔日的「夫妻之情」舍身救自己。
这个看上去残忍冷酷的魔教教主,实际上似乎比普通人更为多情。
「如果你醒过来,我就再嫁给你一次。」韩毅站到床边,冷冷地说。
这些时日以来,他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配制了无数灵药,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唤醒这个一睡不起的男人。
作为一名神医,最开始,韩毅满怀期望,相信自己必定能让殷向北活过来,可是时日这么久了,他几乎已经无计可施了,却始终看不到殷向北睁开眼看他一看,哪怕那双眼是充满厌恶地瞪着自己,也比这样永远地紧闭着好。
「你到底听见没有?殷向北……夫君……」
韩毅冰冷的手忽然摸到殷向北的脖子上,他痛苦地弯下腰,手慢慢地收紧,最后又慢慢松开。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殷向北依然没有醒来,倒是那只被韩毅捡回来的小燕子恢复了精力,开始活蹦乱跳。
回雪村的冬季特别长,到了三月依旧是大雪纷飞,即便屋中燃着柴火,凛冽的寒气仍从窗缝、墙中渗了进来,森森的冷。
小燕子啾啾的鸣叫声引起了正在磨药的韩毅的注意,他回头一看,便见那只毛茸茸的小鸟正站在殷向北的脑袋上,舒服地拉了一泡鸟屎在对方的头发里。
韩毅顿时愣了一愣,脑海里猛然浮现出殷向北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是等了好一会儿,除了那只刚拉了屎在殷向北头上、显得得意洋洋的小鸟仍在啾啾鸣唱外,对方依旧紧闭着双眼,英俊硬朗的面容没有一丝多余的变化。
这间屋里早就盈满了寂寞。
「你这人怎么躺了这么久还是死沉死沉的?」
烧了热水,准备替殷向北洗头洗澡的韩毅将他从床上抱了下来,每过几天他便要帮对方清洗一次身体,这已是一种习惯。
躺在被子里的殷向北什么也没有穿,被抱出来的时候,自然也是赤身裸体。
有时候韩毅也会想,会不会在自己这么抱着殷向北的时候,这个极易发怒的魔头便会忽然醒过来,然后又如最初那般,斥责自己此举乃是贪慕如何如何。
想起来这个人还真是好笑,分明是个一旦暴露身分便会为人歧视万分的阴阳人,却也总能表现得如此自傲自恋,或许,这也正是对方与众不同的地方。
韩毅久不见笑容的脸上,因为过往的点滴片段渐渐浮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但是这抹笑很快就变得苦涩。
他将殷向北赤裸的身体小心地放入了浴盆之中,看着水从盆中哗啦啦地漫溢出来。
殷向北久不见日光的肌肤已变得苍白,全然失却了韩毅最初所见到的黝黑肤色,对方的双腿不自觉地在浴盆中打开,便连下身最为羞耻的地方也大大地露了出来。
若换了平日,殷向北是决计不可能轻易让人见到他那怪异的私处的。
韩毅拧了毛巾,开始仔细擦拭起殷向北的身体,他帮对方搓背擦手,又替对方擦拭起双腿。当他分开对方的大腿往里面擦拭时,毛巾不小心便刮到殷向北那副多余的性器上。
韩毅下意识地便抬头看了眼殷向北,他知道殷向北非常憎恶有人碰到他畸形的下体,换了往日,对方必然暴跳而起。
可是今日终究不再是往日,而且他们也回不到往日。
即便那副代表着耻辱的性器被韩毅轻轻擦拭着,殷向北仍然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浴盆之中,平素冷硬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柔和的色彩。
韩毅敛眉垂眼不再去看那个一直沉睡着的男人,这种横亘于两人之间的孤独,他已经逐渐习惯。
在替殷向北洗好澡之后,他赶紧将对方抱回床上,此处的天气委实寒冷,热水很快就变温,继而变冷。
而对方现在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也无法自行取暖,搞不好便会被冻死也说不定。
天色已晚,韩毅也要上床休息,那只捡来的小燕子早在韩毅替它做的草窝里蜷缩着睡了过去。屋中壁炉里火光闪烁,寒夜漫长。
韩毅脱下外衣,悄然上了床,明知道身边躺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醒来,他的一举一动仍像是怕会吵醒对方一般小心翼翼。
记得以前殷向北睡在自己身边时,还常常鼾声大起,但在对方如此昏睡之后,却是变得安静异常了,往往半夜里,韩毅都会因为这屋中过于死寂而惊醒,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内心不知何时起已是如此在乎殷向北,他好害怕有一天醒来,身边的人便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今夜特别冷,即使盖着厚厚的棉被,即使壁炉中的火焰并未熄灭,韩毅依旧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
他呵了口气,半撑起身子,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殷向北的脸,果然冷得吓人。
不能动弹的殷向北自然不再如以往那样自行取暖,一直只是与他同床却未与他同被的韩毅只好掀开被子,钻到殷向北身边。
他轻轻地抱着殷向北的身体,赫然感到对方不仅消瘦了不少,而且身体极为冰冷。今晚,果然是太过寒冷了,这么多床的被子似乎也依旧无法替殷向北抵御寒冷。
韩毅微微一惊,随即紧紧地抱住了殷向北,他知道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互相依偎着取暖,比烤火还来得有用。他抱着殷向北的身子,手和腿都不停地在对方身上摩擦,试图替他搓暖身体。
这些事情,若是换了以前,韩毅是决计不会做的。
渐渐地,在韩毅费力的搓弄下,殷向北的身体果然又开始暖了起来,韩毅正自欣慰间,却感到自己下腹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在那里。
根本不需去看,韩毅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以往他为殷向北清洗下身时,便可看到对方的身体产生一些追逐欲望的反应,那时他只是淡漠视之,不以为意,毕竟殷向北清醒的时候本就是一个敏感而淫荡的家伙。
而现在对方虽处于昏迷,但身体敏感之处若遭受外界刺激,会做出一些反应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靠得那么近,近得让韩毅的内心一阵阵心悸。
方才那一刹那,他还以为这个一直沉睡的男人就要永远地睡过去,一时之间,内心中的慌乱、空茫,乃至是悲伤都涌动了上来,令他不由自主地紧抱住殷向北。
他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叫他如何能轻易放手?
「向北……」。
韩毅一边抱紧着殷向北,一边面色纠结地轻唤着对方的名字,他还没这样温柔地叫过对方,这也是第一次。
那种发自内心对孤独对痛苦的抗拒,让他终于情不自禁地将身边的人当作了人生唯一的依靠与安慰。
「向北……」
哽咽的声音诉说着韩毅内心的怆痛,他搂着殷向北的脖子,将头埋在对方的肩胛处,悄然落泪。
孤寂凄切的夜里,两人相拥着,身体也渐渐暖了起来,但是韩毅的内心却因为这个始终不能响应自己的男人而倍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