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人有奴性,久处人下,连自己都看低自己。
上司但笑不语,并不占我这点便宜。
他上半身突然趋近我,呼吸都贴在我耳际。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又退回原处。
我疑惑的看他,他对我笑笑,给我看指间拈起的一根头发:“你肩膀上有一根头发。”
我心想,这位上司真是注重细节与仪表。这种人最是难应付,好在我在他手下干不来几天了。
口里一边向他道谢:“谢谢你。”
电梯门开,我俩一起走出去。
中午的午餐时间,傻妞居然来找我一起吃午餐。
她坐我对面,吃饭也不安分,吃几口便抬起头来飞快瞟我一眼,两颊绯红。
我差点以为傻妞爱上我。
结果她对我说:“公关部的那个谁谁谁有没有女朋友?”
我真想问一问她,我到底哪里长得像八婆,这种事情来问我?
我问傻妞:“你怎么会喜欢上那个谁谁谁?”
我真是同情她,我知道我们公司公关部的那个谁谁谁,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笑起来一口白牙,眼睛简直会说话。
不要说我们公司,整栋大厦适龄的单身女子眼睛都盯着那个谁谁谁,光是想和他说上一句话,都须排除千难万险。
傻妞竟然喜欢上他。
我怎么忍心告诉她,喜欢那个谁谁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简直恒河沙数,她连排号都晚人家一步。
傻妞羞涩的同我说:“他帮过我好多次。有一次,我去复印室复印文件,复印机卡住,是他帮我弄好。后来,我给大家带外卖上楼的时候,他也帮我提了一道。还有,前几天我加班到很晚,是他把我送回家。我觉得,我和他有一点缘分。”
她抬起头,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我:“你说,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想对她说,关于此类事情,随便在路边报刊亭买一本女性杂志,照着上面那个叫知心姐姐的栏目写封信过去,自然会有专业人士替她解决。
我又不是那个谁谁谁。
他喜不喜欢她,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看着那张满含期待的面孔,我又不忍心说出一些刻薄的话。
我想,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有这么美丽的神情吗?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突然放柔了声音,温和的对傻妞说:“是的,他一定是有一点点喜欢你的,一定是这样的。”
看着眼前这张羞怯而甜蜜的脸,我心底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我想,哪怕只有这片刻的幸福与欢愉也是好的,无论是真是假,莫究是骗是偷。
因为以后长长的一生中,她终究会逐渐对生活失望对现实麻木。等到那一天,再多再好的风景都换不来这一秒她心满意足的笑颜。
幸福来得太晚,已经不是幸福。
因为那颗曾经认真期待幸福的心,已经在无望的等待中渐渐燃尽,化为锦灰一堆。
等到要死了,谁会稀罕那一点幸福。
傻妞一整天都欢天喜地的,连中午支使她为大家买咖啡,她都傻呵呵,喜笑颜开出去了。
而我却像是哪里不对头,整个下午都身心俱疲的模样,皆因昨晚睡眠不足。
全都怪乔四。
是以晚上乔四来接我下班时,我一点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我直接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睡过去,一直到我家楼下我才醒过来。
乔四轻轻拍我的脸,他喊:“游好,到家了,快醒醒。”
我睁开眼,乔四的脸距离我的脸只有一寸远,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他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我,灯火微茫的夜里,他的眼底有一点别样光芒。
刚刚醒过来的我差点以为他是电影里面的深情男主角,那眼神叫我浑身起鸡皮。
我把脑袋向后挪一下,尽量离乔四远一点。
乔四见我醒了,也自然的退后一步。他站车门旁边,笑着问我:“这样也能睡着,今天工作很累么?”
我在心里腹诽:让我累得不是工作,是你。
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我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对乔四说:“其实能够一直长睡不醒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黄粱一梦的时间,娶妻生子,功成名就,生老病死,一生已经经历一遍。
酸甜苦辣,喜乐悲欢,凡所应有,梦中尽有,并且十倍予之,只在交睫之间。
现实有什么不如愿,梦中都已实现。回过头来,现实倒不如梦境那般叫人满足。
乔四挑挑眉,没有接话。
他大概也不懂我在说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胡言乱语。
我一进门,脱掉外套便窝进沙发读小说。
不知为何,故事男主人公因为种种缘故来到异世界,原本平淡无奇的小人物,总是一下子成为救国救世的大英雄。
我知道我死了以后变成什么,希望不要再似这辈子这样窝囊软弱。
乔四把头凑过来,“读什么小说?”又问,“怎么不做晚饭?”
我懒得理他,转过身把后脑勺留给他。
乔四伸手夺过我手里的小说,我坐起身怒视着他:“你要干什么!”
乔四像是没有察觉我的怒意,仍笑吟吟对我说:“你以前不是常常对我说,你最拿手家常菜式,希望有机会请我品尝,今天不是正好吗?”
我忍不住想眼前这个人最近究竟有多无聊,难道本市的俊男美女都灭绝了吗,居然逼得乔四这样一个风流公子沦落到我这一处小小地头寻找乐趣。
我没好气的对乔四说:“你的运气真是不好,我早已金盆洗手,决意远离庖厨。”说着伸手从乔四手里夺回小说继续读。
自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再也未下过厨房,无他,心境不同罢了。想要吃我亲手做的家常菜,等下辈子吧。
如果下辈子他还能再遇见我的话。
乔四挑眉,好像有一点惊讶,问我:“那么今晚的晚餐怎么办?”
我不耐烦:“乔大公子,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世界上其实还存在着一种叫做‘外卖’的东西吗?”
从附近的饭馆叫了外卖上来,解决完晚饭,我见乔四仍优哉游哉,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很不客气的下逐客令:“时间不早了,你是不是该离开了?”
“你想我走吗?”乔四看着我问。
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还用得着问吗,反正我脸上的表情肯定不会代表着“求你留下来”这五个字。
我都懒得回答他。
谁知乔四并不恼怒,只是仿佛有些无奈的对我摊摊手,道:“可是我好像不能走了呢。”
我皱眉瞪着他,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笑,对我说:“今天早晨我把行李送到这里,我可能会呆很长一段时间。”
我实在搞不懂乔四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仿佛一块黏手的牛皮糖,粘住我便再也摆脱不掉。
我暗中猜测他或许被痴情烈女纠缠,以致近日亡命天涯,无处可逃,只好藏身我家。
我对乔四说:“要住我这里也可以,月租两千块,只能睡沙发,并且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及所有家务。”
这样分明无理取闹的霸王条款,乔四竟然笑得十分开心的接受下来。
我看着这样的乔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里直说活见鬼,难道他最近被人借尸还魂?
无论如何,乔四就这样住下来,成为睡在我家的新房客。
半夜起来上厕所,总要被沙发上那一大团吓一跳。乔四睡在沙发上,姿势辛苦,几乎一半身体都搭在外面,不知他如何才能睡得着。
早晨起床,乔四已经站在厨房准备早饭。
我揉着眼睛走出房间门,乔四听到声音,转身问我:“煎蛋要单面还是双面?”
我看着他身穿机器猫围裙的模样,几乎想指着他仰天大笑:哈哈哈,乔四,你也有这一天。
我故意问他:“昨夜睡得可好?”
他并不直接答我,反而冲我眨眼睛:“原来你这样关心我,我十分开心。”
乔四这样不要脸皮的自作多情,我反倒被噎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乔四的厨艺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好,六成熟的单面煎蛋,甜香软嫩,咬一口,可口的蛋黄便流进嘴巴里。
只这番手艺,已经可以媲美西餐大厨。
蛋黄不小心滴到衣服上,我随意用手指抹了,塞进嘴巴里吮干净。
乔四坐我对面,托着下巴看我吃完整顿早餐。
我把盘子推开,对他说:“谢谢你的早餐。”
乔四微笑道:“如果你喜欢,我愿意今后每天都为你做早餐。”
我毫不领情,指着贴在门上的租房合约说:“我该提醒你一下,早中晚三餐是你作为房客的义务,是不以你的意愿为转移的。”
乔四只是笑笑,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他站起来,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拿起外套对我说:“我送你去公司。”
我打开门,竟然意外的发现安东尼正站在外面,确切的说,是站在对面屋子的门口。
他也看见我,眼睛亮起来。他朝我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游好,早上好。”
我看见穿着搬家公司工作服的人员正一箱一箱把东西送进对面,有些惊讶的问安东尼:“这是……”
安东尼说:“我以后买下对面的房子,从今天起我们就是邻居啦。”他看起来很高兴,说这话时几乎没手舞足蹈起来。
“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真不明白从双层海景房搬到这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兴奋,难道说有风水先生告诉他此处是天宝福地,大吉大利?
这时乔四已经走出来,他站在我身后问:“堵在门口做什么,怎么还不走?”然后他看见安东尼。
乔四也有一些惊讶:“咦,安东尼,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转过头给他介绍:“来得正好,给你俩介绍一下,从今天起,你俩就是邻居啦!”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瞬间,乔四和安东尼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我那间小房子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原本只足够一个人的空间,突然塞进三个大块头,一下子变得逼仄无比。
我觉得喘气都变得费力气。
但是乔四和安东尼好像一点都不这样想,尤其安东尼,每天一定在我家呆到我上床睡觉为止。
每到晚饭时间,安东尼都准时来按我家门铃。今天他端来一锅汤——自从某次我对乔四厨艺称赞了一番之后,安东尼便十分积极的表示自己也十分擅长做菜,并一定要我尝一下他的手艺。
我看着安东尼手里那盆他自称是蘑菇汤的东西,面部肌肉微弱的扭曲了一下。说真的,安东尼没有一点点做菜的天赋,但是对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我一句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违背良心称赞他“做得很好吃”。
结果安东尼好像受到了鼓励,每天都要做一道菜送过来。
乔四在一边看见我的脸色,幸灾乐祸的笑我自作自受。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等到吃晚饭时,我特地找出一只从来没有用过的海碗放在乔四面前,然后亲手为他盛了满满一碗蘑菇汤。
“千万不要浪费粮食。”我咬着牙说。
乔四扬起半边眉毛,看我一眼,然后面不改色的将整碗汤一鼓作气灌进嘴里。
他将干净碗底亮给我看,挑衅似的对我笑:“真的是很好喝的汤,你一定也要多·喝·一·点,千万不要辜负安东尼的一番心意。”
安东尼在一边紧张的看着我。
我无声叹一口气,将汤囫囵灌进肚子里,然后抹抹嘴巴说:“的确很好喝。”
安东尼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同乔四那样的人不一样,我愿意骗一骗他。
我的话是假的,他的快乐却是真的。而我所能给与他的,也不过是这样简单的快乐罢了。
看着别人笑,总比看着别人哭好一些。我是这样想的。
快下班的时候,我的上司把我叫进办公室。
“下班后不要走,你陪我去见客户。”他说。
“你叫我抢你助理的工作,我怕他追杀我。”我故作害怕状道。
这类事本就是他助理的分内之事,如今我横插一脚,徒惹人怨恨。
上司莞尔,半开玩笑说:“你不要害怕,若果他要报复,我会保护你。”
我笑了一声:“哦,我的骑士。”
上司也笑了。他说:“我的助理最近正在热恋中,今日是他女友生日,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不愿打扰他。”
我点点头:“嗯,恋爱中人有特权,我孤家寡人活该被拉壮丁。”
上司将几页资料递给我,说:“我会付你丰厚加班费。”
“如此,我略觉安慰。”我说。
别人有爱,我有钱。
别人有命,我有钱。
我无须羡慕他人,是不是?
我这样喜滋滋的想着,陪上司去赚加班费去了。
对方是熟人,正是不久前与我们公司谈成大单生意的怪人先生。
我的上司和怪人先生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人,并不时兴“感情深,一口闷”那一套。点了酒菜,就开始讨论合作的事。
我的上司准备充足,到后来已经没有我的事情。我坐在一边闷得无聊,和旁边一样无所事事的秘书小姐喝起酒来。
结果我竟然喝醉酒。
我上一次喝醉酒已经是大学时候的事情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喝醉酒。
我只隐约知道我醉酒后干了一件不得了的坏事,乔四第二天一整天都板着脸,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做了什么。
我也从来没敢问。
第二天,我在陌生床上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终于有机会知道我酒后是怎么一副模样。
上司走进来,看见我醒了,笑着看我。
他身上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闲适随意,和平常严谨正经的样子很不同。
我坐起身来,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一丝不挂。
现下这情状真是惊悚,我在考虑是否要应景的发出尖叫,又或者,该尖叫的其实是我的上司大人。
我问上司:“昨晚我做了什么?”
“呵,昨晚。”他对昨晚的记忆犹在,对我摇摇头,“我想你不会想知道。”
“最坏不过是杀了人。”我不以为意的说,“让我猜一猜,我去杀了谁?我痛恨人力部那胖子已经好久。”
上司笑。
他告诉我,昨夜我喝多酒跑去洗手间,回来时脚步已踉跄,怪人先生好心扶我一把,没想到我突然将他推到墙上,然后亲上去。
“我的老天。”我捂住脸。
我竟然做出这种事,我宁愿醉酒后不小心摔下楼梯,将脑浆磕出来都比这样好。那怪人脾气那样古怪,若果他因此翻脸,我万死难辞其咎。
“还不止这样。”上司说。
我抬头看他。
他看着我笑,“我与秘书小姐上去拉开你,谁知你力气那么大,一下子把我扑在地上,然后……”他不再接着说下去,只是指指自己嘴唇上的伤口。
我忍不住呻吟,我真是生猛,一个晚上夺走两人贞操。
“我把你架到车上,一路上你都要扑到我身上与我接吻。幸好我车技一流,否则近日我俩必因车祸登上本日新闻。”上司戏谑的说。
我的头脸要低到尘埃里了。
他还不放过我,接着说下去:“你在我家呕吐,吐得一身,顺便报废我家一张地毯。”
我酒品真是惊人的差。
“所有这一切,我一定会负责。”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惭愧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