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光线的原因,裴志脸色似乎变了一下。
“……你们刚才在一起?”
任家远猛的僵住了。
楚慈说:“他请我吃饭。”
那一声轻描淡写风淡云轻,几乎找不出半点多余的感情色彩,就像路上见面打个招呼说“吃了吗?”一样正常。
但是他话音刚落,裴志的眼神就立刻变了,任家远只觉得那目光就跟钢针似的刺在自己身上,弄得他差点打了个冷战。
幸亏那只是刹那间的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志就收回目光,微笑着道:“楚工刚出院,这么晚了应该在家好好休息
,怎么能随便跑过来……你来了心意就尽到了,我赶紧叫个人送你回去。——啊不,已经这都三点了,一来一回还不知
道折腾到什么时候,干脆我开个病房给你睡得了。”
说着裴志扭过头去:“小张!去跟副院打声招呼,我有个朋友刚出院身体弱,大半夜的熬不得,叫他开个单人病房出来
。”
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闻言哎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楚慈说:“我真不想再睡病床了……”但是说着就打了个哈欠,虽然他用手捂着,眼神里却带着掩饰不了的疲惫。
“将就一晚上吧,刚出院的时候是要小心点。再说人最熬不得夜,不是说了吗?一夜吃头猪,不如一觉呼。”
裴志话说得非常温和,但是也很坚决。楚慈不想跟人在这个问题上争执,揉揉眼睛醒了醒神,问:“赵廷究竟是怎么回
事?”
一直处在尴尬状态中的任家远也一下子皱起眉,认真起来。
“哦,这个,刚才跟警察谈过了。老赵今晚叫了个小姐去春畅园,结果下车还没走进公寓的时候,那小姐被人从身后打
晕在地上,老赵也被打晕后砍掉了右胳膊。”裴志吸了口气,说:“被发现是在十二点半左右,一个深夜回家的邻居被
吓得魂飞魄散,当时就打电话报了警。当时那条右胳膊就掉在身体边上,血流了一地,幸亏发现得早,还没有因为失血
过多而一命呜呼。”
楚慈问:“有什么线索吗?”
“难说。春畅园门口是没有监控录像的,这还是上次老赵招待一帮人去……去玩,然后就让人把公寓门口的监控录像给
撤了。”
说到“去玩”的时候裴志顿了一下,看上去好像临时硬生生吞下了什么话,楚慈微微的疑惑了:“玩什么?”
任家远大力的咳了几声,连裴志都尴尬的别开了目光,“也……也没有什么,一般聚会而已。”
赵廷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主儿,会搞什么聚会也不用多说。任家远作为一个有洁癖的医生,平时是不大去的;裴志
作为一个对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爱好的男人,也是很少参加的。但是偏偏事有凑巧,赵廷让人把春畅园门口监控录像撤掉
的那一次,他们都在。
气氛一时小小的尴尬了一下。
楚慈仿佛对这种尴尬浑然不觉,也没有对这帮太子党们的糜烂往事深究,只平静的问:“手还能接上吗?”
“有点危险,毕竟被砍下来的时间太长了,能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
“……能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楚慈慢慢的重复着,低声笑了起来:“这说明他没做过分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命不
该绝,虽然掉了一只胳膊,但是还留了一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笑着,但是语调却相当冷淡,完全不像在说一个三更半夜特地要赶来探望的朋友,任家远不禁看了
他一眼。
“你们先聊着,”楚慈整了整衣领,波澜不惊地道:“我去趟洗手间。”
裴志微笑着点点头,一直看着他穿过人群往洗手间走去。
任家远“唉”的一声扶住额头,头疼无比的感叹:“幸亏今天不用我上手术,我一整天都没睡过了,真是头痛得要命…
…你说老赵这是怎么回事,被人寻仇?哪有寻仇的不要命,只要一只胳膊的?”
“说不定寻他仇的那个人认为这仇还不至于要一条命来偿还。”裴志收回目光,淡淡的说,“说不定那个寻仇的认为赵
廷不是侯宏昌,没有撞死人家民工小孩,所以还罪不至死。”
任家远一惊:“怎么跟侯宏昌扯上关系了?”
“侯宏昌怎么死的你知道吧?一刀毙命,干净利落,整个颈椎骨都差点被劈断。你知道赵廷那条右胳膊被砍下来后的切
口是怎样的吗?整个切面干净平滑,成一个完整利落的弧形,连点碎骨渣都没有。刀口从右肩胛骨砍入,割断肌肉、骨
骼和血管后从腋下突出,直截了当的把右臂从身体上分离了出来。甚至当刀刃从腋下刺出的时候,都没有触碰到老赵腋
下刀口以外的任何一点皮肤。”
裴志顿了顿,语调低沉下来:“一刀,仅仅只是一刀而已。老赵的全身上下除了这个刀口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处伤,甚
至连一点擦刮都没有!”
一般来说被刻意砍伤的人身上都不可能只有一条疤,因为人体毕竟不是猪肉,不论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人,下刀前总有迟
疑,下刀后可能因为杀红了眼,又多砍几刀稍微浅一点的。
就算在打群架中被误伤一刀,那刀刃从进去到出来也会造成两道伤,进去的那一道浅,出来的那一道深。因为通常情况
下砍人都是轻刀进、重刀出,自杀则正巧相反,法医分辨自杀还是他杀的时候就看这一点区别。
然而不论是侯宏昌还是赵廷,他们的伤口都是极度平滑和完整的,形成一道整齐水平的疤痕,这就说明对方在砍人的时
候用力很均匀,非常冷静,而且下手极度利索。
这不是一般人能制造出的刀伤,甚至一些专业人士都难以做到。
“一刀毙命了侯宏昌,又一刀砍掉了赵廷的右臂。”裴志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的说:“这两件事情,肯定是同一个
人干的。”
任家远抽了口凉气,突然从骨髓里泛出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那个小张走过来,毕恭毕敬的对裴志欠了欠身:“裴总,病房开好了,贵宾区一号。”
“行,麻烦你了。”裴志抬脚要走,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下来对任家远冷笑:“对了老任,你跟楚工在哪里吃饭呢,吃
到凌晨三点?”
任家远一下子急了:“你想哪去了!我是请楚工吃了顿饭,一不留神喝多了,然后我把他送回家照顾了一下,就这么点
破事而已!操,你要是添油加醋的跟韩二少一说,老子就完蛋了!”
裴志盯着任家远,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盯了他半晌,目光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看得任家远心里发毛:“喂,你……”
“好好干。”裴志突然一拍他的肩,冷笑:“你要是能把楚工从韩越那撬走,我一定厚厚封你一份谢礼!”
任家远一愣,裴志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喂,你上哪儿去?”
裴志一挥手,头也不回,声音已经离远了,“有个事情去找下楚工!……”
18、心甘情愿
裴志推开洗手间门的时候,楚慈正背对着他,低着头洗手。
楚慈洗手很仔细,一根根手指都打上泡沫,连指甲和指根都仔仔细细的搓上一遍,直到泡沫厚厚的覆了满手,才开温水
一点点的洗净。这温水要翻来覆去的冲几次,冲了手心又冲手背,足足开了半分钟之久。
裴志就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了半分钟,连目光都没稍微错开一瞬,直到楚慈头也不回的问:“你在看什么
?”
裴志一顿,收回目光:“——我看你好像有点累了。正巧病房开好了,我带你过去?”
楚慈关上水龙头,不咸不淡的道:“裴总真是忙,为一个出了意外的并不相熟的朋友大半夜跑来医院亲自操持,又要为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熟人亲自忙碌开房休息。这要是不认识您的人见了,保不准还以为您是个专职跑腿管闲事的呢。”
他一开口裴志就开始笑,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笑意更加深了:“我怎么才发现,楚工你口舌功夫也挺厉害的……不过话
说回来,区区一个赵廷还不值得我大半夜的亲自跑来看他,我来是因为,我想知道谁是下一个。”
楚慈没有回过头,背影却仿佛僵了一下。那只是刹那间的事,紧接着他就漫不经心的反问:“什么下一个?”
“第一个是侯宏昌,第二个是赵廷,下一个会是谁?”
楚慈没有回头,他能听见裴志一步步走上前来,一直走到他身后才停下脚步,声音再响起时已经接近贴在他耳边了。
“——楚工,你认为呢?”
明明是这样意味不明的问话,裴志的声音却还带着笑意,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平缓,更……温和。
楚慈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抵触和厌恶:“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又不是凶手。问我干什么?”
他连掩饰都不屑的态度就像尖针一样刺人,裴志顿了一下,缓缓退后半步,目光越过楚慈的肩膀,从镜子里看着他的眼
睛,声音里带着叹息的意味,“……是,谁是下一个只有凶手才知道。不过我只是有点为这个凶手担心,因为众所周知
赵廷是韩家大少爷韩强的铁哥们,两年前韩强车祸撞人,赵廷还在法庭上帮他做伪证,最后才让他脱罪。这次他平白无
故被砍了一只胳膊,韩强甚至整个韩家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楚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道:“这又关裴总什么事了,白替别人操心。”
裴志一字一顿的说:“我只操心我愿意的事!”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斩钉截铁,甚至跟他平时温和圆滑的处世态度都截然不同,以至于楚慈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洗手
间刹那间陷入一片完全的静寂中。
门外走廊上隐隐传来警察纷乱的脚步和医生护士们大声说话的声音,听着是手术室的门开了,那纷乱的声响在沉默的洗
手间里格外清晰明显。
楚慈转过身来,脸上神情已经恢复如常:“看来手术结束了,裴总不去看看情况?”
“……贵宾区一号间,我先带你过去吧,天就要亮了。”裴志微笑起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楚慈牙根很难察觉的紧了一紧,擦肩而过的时候定定看了裴志一眼。裴志脸上带着笑,迎着楚慈的目光,表情
半点不变。
穿过一片忙乱的急救室走廊,他们两人进了电梯往楼上走,直到上到贵宾区才渐渐的听不见人声。
一路上楚慈面无表情,裴志怡然自得,没有人开口说话,半个字的交谈都没有。直到站定在贵宾区一号房的门前,裴志
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楚工,听说你今晚喝多了,要不要叫碗汤上来醒醒酒再睡?”
“……不要了,谢谢。”
“我帮你叫吧。酒没醒过来就睡,小心明天早上醒来头疼。”
“不!我想睡了,谢谢!”
裴志笑了一下,低声叹息:“楚工,你那天在酒店玩牌的时候跟侯宏昌挺客气的,韩越生日那天跟赵廷也有说有笑,怎
么唯独见了我就没个好脸色呢?”
楚慈不自觉的咬紧了牙根,一言不发。
“不过说来也巧,你给谁个好脸色,谁紧接着就遭人寻仇了。”裴志扶着额头失笑:“这样说起来,我还算比较幸运的
那一个。”
楚慈冷冷的道:“你要是不甘心的话我也不介意给你个好脸色看,只要你不怕也被人砍掉一只手!”
“……我不怕。”裴志笑起来,说:“我愿意。”
楚慈的回答是一步踏进房间,随即用力摔上门。
砰地一声重响在走廊里久久回荡,裴志摸摸自己的鼻子,摇头笑了一会儿,才转身慢慢的离开了。
……
赵廷最终没有丢命,却损失了一条胳膊。
果然如同裴志所警告的那样,在赵廷出事的第二天韩强就赶到医院,中途还勃然大怒,把做手术的医生挨个骂了一顿。
为此很多医生来找任家远抱怨:被砍胳膊后半个小时才送来医院急救,咱们能把人救活就不错了,你竟然还幻想把砍掉
的胳膊接回去?!
压力巨大的不仅仅是医生,警察也遭受了无妄之灾。
没有录像,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唯一受害人赵廷完全没看见凶手,那个酒店小姐又根本不顶用……就算他们个个是
神探狄仁杰转世,也未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凶手吧!
何况赵廷的身份是个商人,一个跟太子党关系非常密切的商人。他跟裴志的身份有着明显不同,裴志虽然下海,但是人
家干的是国企,并且裴家撑得起腰说的上话,本人是个实打实的太子;赵廷虽然家财万贯,本人却没什么政治背景,只
能靠为太子党鞍前马后跑腿办事来积累人际关系。
赵廷曾经为这帮太子党出头顶过多少事、得罪过多少人……那真是数也数不清了。他的朋友咳嗽一声大地就能震三下,
他的仇家排个队也能从王府井排到北京城外去。如果用排除法来调查赵廷的仇人,那可能要一年半载都找不出凶手。
韩强是个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人,要这样一个人去理解办案调查的难度那是不可能的。在韩强的认识里,只要他不断
向警察施加压力,不断给公安局熟人打电话施压,那么这些人就能很快找出凶手来给他。
因为他是韩家老大,他有一个开国元勋的爷爷和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爸,所以他说的话都是管用的。只要他开口吩咐了,
那么警察就必须立刻抓到凶手。如果警察不能立刻办到,那么原因肯定是他给公安局施加的压力还不够大。
韩强来医院骂警察的当天裴志也在,一直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还劝两句:“行了老韩,你都骂成这样他们肯定不敢再
偷懒了,你就歇歇吧啊。等韩二回来让他也来看看,他跟X局长熟得很。”
“韩越什么时候回来?!都出了这种事情……”
“韩二去青岛是去核实老龙的数据,没办法的事情,什么时候回来还真说不准……”裴志沉吟了一下,又说:“——不
过龙纪威已经来北京了,韩越也差不多该回了吧。”
韩强怒气未消,一下子瞪起眼睛:“你不是他死党吗怎么这个都说不准?”
韩越那一帮死党中裴志是比较特殊的一个,因为他在楚慈这件事上介入很深。韩越在用权势逼楚慈上手之前摸了他的底
,但是当时恰巧没空,所以这件事是委托给裴志出面去做的。就是因为裴志调查回来的结果是楚慈家里三代良民父母死
绝,韩越才放心大胆的上门堵人。
……当然如果裴志带回来的结果是楚慈家在当地小有名气、有权有势,韩越也仍然会上门堵人的……只不过堵得稍微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