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光华,比从未破损过的瓷娃娃还要透亮。单薄的身躯被阳光充盈着,一对漆黑的眸子映照着清晨的曦光,散发着坚毅
的神采。
“天然,我把蒙在脸上的黑布摘掉了,你也和我一起,把蒙在你心上的黑布摘掉。我们以后在一起,不要管任何人、任
何事,只有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活着,好不好?”
在阳光照到眼睛的那一刹那,天然发现眼前的少年比以前成熟了。
沙漠里的齐莞时而刁钻、时而任性,会孩子气地和龙煜纠缠不休,也会时不时地来挑逗他说话,可无论他的表情是笑还
是怒,那双眼睛里永远都是一片寂静的灰暗。
在即将被死亡吞没的那一刻,这少年眼睛里的漠然与解脱更是叫他这个活了几百年的妖都微微一愣。对于原本就寿命短
暂的人类来说,生命不是更加值得珍惜吗?二十几年的短暂生命,真的甘心就这样倏然逝去吗?
但这次相见,显然不同了,在没有他参与的这三个月里,不知这少年经历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那双孤寂的眼睛里重新
注入了熠熠的光采,原本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更显清澈透亮,直直地面对着他眼神中透出的勇敢与坚持,让天然的心都不
免咯噔跳了一下。
清晨的阳光容易晃得人眼晕,往往一个不注意就不由自主了,但天然不想。
昏睡了许久,但他的脑袋仍是清醒的,理智在提醒着他,注定与黑夜同行的人,不要轻易对阳光许下承诺。
不经意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微弱的话语像是一声轻叹。
“我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了剥离之后的反噬,会一天比一天衰竭下去,过不了多久,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就会消失了
。从这个世界烟消云散,找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时间一久,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虚假起来。
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人类的寿命虽然短暂,但至少有轮回转世,一世接着一世,天道无尽,人世便无尽,妖族的道行是靠着吸取山水之灵气
、日月之精华,在天地自然中幻化而成,生之于自然,灭之于自然,拥有无尽的寿命,可一旦死去,便是真正地消失了
,上天入地也遍寻不着了。
“不会的。”
诧异地看向齐莞所在的方向,却在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忽然背上一热,那原来创伤未愈的背部覆上了一个温热的躯体,感
受着那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上的伤口,温热的皮肤轻轻贴合在他的背上,他的手臂搭在他的腰间,就这样细致却又小
心地,将他冰冷的身体圈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与昏迷中同样温暖的怀抱,在这个阳光充足的清晨,这个异常温柔的怀抱显得那么地不真实,连带着他声音中的温柔与
认真,都显得虚幻而空灵起来: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消失的!用尽我的一切办法,我都会让你好起来的,不会消失,更不会在没有享受到快乐的日子
之前就消失……
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不好?”
面对齐莞柔声的誓言,天然只是沉默。
至少在这个时候,他给不了,也给不起任何承诺。
在被清晨阳光充盈了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室了然的静默,以及两抹安静享受着拥抱的温暖很久、很久的背影。
……
在之后的日子里,就只剩下了被齐莞带着东奔西走的记忆。
背上的伤口仍旧持续不停地恶化,失去了免疫力的身体很容易感染病毒,大病小病不断,经常醒醒睡睡,清醒的日子一
天少似一天。
齐莞比想象中的更有恒心,相比较沙漠里那个爱逗他说话的少年,他变得沉默寡言,很少听到他说话。但尽管如此,天
然还是知道,齐莞真的如他所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阻止他的消失。
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在他从昏迷中恢复短暂清醒的时候,看到的要不就是一室的寂静,要不就是他
忙前忙后的忙碌身影,忙到甚至都没有时间跟他说话,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仍旧和先前一样几乎没有交流。只有在他半
睡半醒之间被齐莞轻轻抱起,一勺一勺悉心地喂送药汁的时候可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来判断他今天又去了哪里。
有时候是带着淡淡松香的初升阳光的味道,有时候是散发着朝露湿气的新泥味,有时候是夹带着青草气息的淡淡雨水味
。药汁的味道也天天都不同,有生长在山巅的冰晶木莲,有只在夜半时分盛开的幽坛花,也有只在妖族领地才生长的食
人花,也不知道他又是用什么方法从妖族手里换到的。
只要他的病情没有一日好转,他的药就没有停过一天。即便如此,也没有能够阻止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的事实,直
到有一次,他从一次昏迷中醒来,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齐莞那双阴影浓重的血红色疲惫双眼。勾了勾唇角,沙哑着
嗓子问出第一句话:
“我睡了多久了?”
仔细地看着他的双眼,许久之后,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口气,双眼带着无尽的疲惫,齐莞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很久了。”
正是这句淡淡的回答之后,齐莞就不再继续到处收集药材了。
下次醒来的时候,天然发现自己正在少年的背上,被他用稚嫩的背背着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穿行于各个人类的城
镇,到处寻求着治病的方法。到处求医问药,顾不上那张被毒疮覆盖着的脸引得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齐莞满怀恒心
,一次次的希望换来一次次的失望,这也丝毫无法影响他继续四处奔波。
记不清走了多久,走了多少个城镇,天然只记得每次醒来的时候身处的城市都不相同,只有身下这个少年孱弱的身躯每
次都相同。那略显稚嫩的肩背并不宽厚,天然好几次都怀疑会不会把它给压垮了。就在他朦朦胧胧之间也记不得是第几
次这样怀疑的时候,依稀之中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你朋友的病很奇怪,我们医院是没办法治了。背部伤口溃烂到这程度,再加上体内的血液流失了那么多,心跳呼吸都
微弱到几乎没有,换普通人早死了,劝小兄弟你还是早点接受现实,让你这朋友少受点罪、安心去吧。他这病啊,平常
人治不了,我看,也就那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能救他了。”
“海上仙山?”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尤其是在遭受了一次次的挫折之下,听到这话里的关键词,齐莞的话音中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
激动。
“对啊,你快走吧,他的病大罗神仙都难救了。后面还有很多人排队等看病呢,快走吧快走吧。”
“海上仙山……”
在有一次陷入昏迷之前,天然听到从齐莞的口中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意外地,从那人的话音里听到了一丝怅惘
,还有一丝无法逃离的宿命感。
当天夜里,齐莞租下了一艘小船出海。
天然身体很冷,随着海水的荡漾浮浮沉沉,朦胧中,齐莞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一刻都没有松开过手,身体的机能已经全
面崩溃,吃不下任何东西,每天只能靠齐莞割破自己的手腕哺喂鲜血为生。嘴里满是他滚热的鲜血,腥甜腥甜地,一股
涩涩的铁锈味,含在嘴里苦苦地,吞下去,一路苦到心里。
日日夜夜被齐莞稚嫩的怀抱紧紧环抱着,耳边不时地传里他或温柔或孩子气的喃喃自语。
“等到了仙山,你的病能好了,一定会好的,我保证……”
“哪,我们约定好了,现在是我保护你,将来等你病好了,就换你保护我哦。”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你了,所以,你休想再离开我的身边……”
……
一直不停地念,不停地念,耳朵旁从没有停止过他的声音。有好几次,天然都试图睁开眼睛,去阻止少年不间断的念叨
,但都失败了。
在他认为他有资格对齐莞的话做出回应之前,他只能以沉默来代替所有的回答,但是沉默越久,就越是迷惘。齐莞的温
暖怀抱与温柔话语就像一剂慢性毒药,在日深弥久的相处之中一步步入侵他的肺腑、心脏,当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毒入
心肺,再难医治了。
经历了几百年的孤独,第一次面对他人的主动示好,让他习惯性地想要退缩、逃离,就和走出沙漠那次一样。只是那时
的他仍是一个血族,虽然落魄,至少来去自如,如今身份与境遇的变化让他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心绪被拨乱的感觉让
他很不自在,如果可以,来场意外让他可以逃离就好了。
事实就是那么巧,希望意外来临,意外就真的来了。当他们乘坐的小船被巨浪掀翻,船体被重重击碎,两个人被卷进汹
涌海水里的时候,天然的心里竟意外地松了口气。
他已经太累了,无法再承受再一次被抛弃的滋味了。
淡然地对着仍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在风雨里做着最后挣扎的少年笑了笑,轻轻说着,声音虚弱接近于自言自语:
“放手吧,别管我了,你自己一个人,逃出去的机会更大一点。”
齐莞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从表情也看得到不是什么好话,滔天巨浪里,少年的声音在浪涛里浮浮沉沉,但仍是清楚地
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别说傻话了!我答应过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知道什么叫永远吗?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开你的手!”
海浪无情地拍打着他们的身体,感受着冰冷的海水之中手心仅剩的那一点温暖,听着少年决绝的话语,心里像忽然照进
了一缕光亮,豁然开朗了起来。
在经历了心里的片刻震惊之后,天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无奈,又纵容的叹息,转眼消失在海浪里。
反手紧紧扣住了对方的手,在被彻底吞没的前一刻,两人互相感应到了对方的温度,在惊涛骇浪之中艰难对视着,久久
,直到海水没顶的那一刻,也再没有松开彼此的手……
第39章
好黑,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在哪里?
意识之中只剩下最后狂风暴雨之中小船破裂,落入大海之中的情景。
对了,他是被那些妖魔迷惑住了,用斧头将船体砍碎,这才会落入海里。可恶!又是妖孽搞的鬼!下次若再叫他碰见,
定不轻易饶过他们!
气愤之余,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落水之前脑海里闪现过的最后一幅画面——
齐莞!
心口一窒,就这样生生地憋醒了过来。
“扑啦啦——!”
大动作惊起一群飞鸟,扑棱着翅膀飞向窗外。
第一反应是,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哪来的那么多野鸟?
一想到自己昏睡的时候竟然被那么多鸟当做安乐窝,龙煜就不由泛起一阵恶心,也不知道那些臭鸟有没有把鸟粪拉在自
己身上。皱着眉头将身上的衣服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东闻闻,西闻闻,确定没有异味才松下脸来。
等在床边坐定,龙煜这才感到头疼欲裂,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强自定下心神来,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形,
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陈设十分简单的房间里,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除了他身下的床,其他的家具就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木质几案,桌上放着一只白玉小盅,盖着盖子。好奇地掀开盖子一
看,盅里温着深色的药汁,用手触触外壁,还有温热的余温,被悉心地保温着,温度适中,不烫手也不至于太凉,药碗
旁边还有几碟糕点,做得都很小巧精致的样子。
几案摆在房间另一头,小小、矮矮地,上头放置着一只朴素的青色瓷瓶,瓶中婷婷一剪白梅,淡淡馨香,混合着袅袅药
香,将小小的房间衬托地更加安静、超逸起来。
放眼望去,整间房间找不到一件现代化的器物,古色古香。房间不大,但打扫得几明案净,干净朴素,光线充裕,使人
置身其中心里都不禁明快上几分。
房间里有道门,门上垂下一条竹帘,龙煜原本还想掀开帘子到对门看看情况,但无奈身上筋骨酸痛又犯了,走了几步便
到桌边坐下休息片刻。
一眼又看到桌上的白玉小盅,细细观察了一阵,发现盅里装着的药不是其他,正是专治跌打外伤的月幽草,以前在天极
宫修道的时候山上就长满了这种药草,用来治外伤很有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又见到了这种属于天极宫记忆之中一部
分的药草,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桌上的药,难道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可惜龙煜一向不是个适合感怀的人,身上痛楚一犯,就立马把什么回忆,伤感全抛在脑后了,未思索其他,自动就将桌
上的药划分为自己的所有物,抄起小盅就咕咚咕咚喝起来。喝得太快忘了药苦,药汁入口苦涩难当,一张脸立马皱得跟
苦瓜一样,赶紧拿起一块手边小碟子里的小糕点往嘴里送,谁知,这小糕点味道竟可口得很,含在嘴里松松软软,入口
即化,等还想再抿几口的时候就已经化散在齿颊间了,只余下满嘴香甜可口,将药味的苦味都驱散了。
让龙煜奇怪的是,在他狼吞虎咽吃糕点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爬来几只白兔,居然毫不怕人似地,轻车熟路地跳上桌子,还
有方才被他惊飞出去的那群野鸟,也呼啦啦地飞了回来,停在桌上旁若无人地分食他掉落在桌上的碎屑。
龙煜一向是最烦小动物的了,看到这群畜生竟和人一起在桌上大摇大摆分食,心里很是厌烦,胡乱用手一拂,将鸟兽全
扫到地上,飞的飞,跑的跑。等到桌上又回复到自己一个人了,这才自得意满地重新吃起来,昏睡了几日,腹内饥饿,
喝一口药汁就一口糕点,没多久就全部吃完了。
吃饱喝足,回味香甜之余,不仅感叹起房间主人的细致贴心来,就是这里的动物太大胆,有点烦。
正疑惑会是什么人救起自己,又是熬药,又是准备点心地。心里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来,难道是?……
还在疑虑并心怀期待之余,忽然从窗外传来一阵轻灵的笛声,笛音袅袅,意韵悠长,龙煜听在耳朵里,连吃点心的动作
都停下了,痴痴地听着丝丝笛音在和畅的秋风中流转,自有一股平静安和的精妙气韵浑然其中。笛音绻绻,微风飒飒之
中一缕细细女声幽幽传来: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歌声飘渺空灵,丝丝缕缕,却直击人的心灵。
受优美的笛声与歌声的驱使,龙煜鬼使神差地呆呆站起身来,掀开门上的竹帘,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步步迈去。
在出海的时候人世的季节正是深秋,穿一件秋衣都有些凉飕飕,可走出房门,却发现门外的气候温暖如春。更稀奇的是
,从门口一路到海滩前,丛丛繁花滟滟,姹紫嫣红,乱花穿蝶,在百花丛之中缓缓前行的感觉,竟比梦幻还要让人感到
不真实。
穿过一大片鲜红欲滴的石楠花丛,从几颗盛开的紫色木槿花树下经过,步入繁花深处,一条涓涓溪流从脚边淌过,拨开
遮挡在眼前的翠绿柳枝,呈现在眼前的,是这样一副叫人心醉的画面——
惠风和畅,漫天柳絮纷飞,缤纷落英翩翩起舞。
远处吟吟站立一抹馨白,与身边的梨花融合在一起,不知是花比人白,还是人比花素。一袭素衣,一管翠色竹笛,一只
青鸟停驻肩头,引喉高歌,女声幽咽婉转,清透云霄。
从没有见过这样一抹身影,与这青山绿水相携,浑然天成,纯然地仿若一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