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哪里会理。两人打扮了一番,再策马走在街上,仍然像两个大官。哪有一处不打眼。
黄载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王上出宫的消息,虽然瞒的很严,在两骑高头大马出了宣德门的时候,也就没法子密不透风。
出了城门又向东走了数十里,春草猎猎,雁雀乱飞。这方圆许久前还是游人宴饮作乐之地,如今却很萧条了。
离园寝还有少半路,王上勒马问道:“黄爱卿,你累了没有?”自己口干舌燥,拿出皮囊解渴。
黄载予一路都很沉默。不过他一向总是如此,除非王上特意和他说些什么。“那面似有个茶铺。”
王上遥望道:“不错。没想到这里还留有茶铺。不过听说以前这一代车水马龙,如今萧索到如此,唉。”
说罢两人策马过去。
茶也并非好茶。王上看了一看,却没有喝。
茶铺里四五个人,或喝茶或忙碌。
王上看着黄载予,笑了一笑,道:“这地方不错。”
黄载予看着他碗里一份浊茶上冒头的叶尖。什么也没有说。
王上又笑了一笑,一只绿头黄雀在茶铺新竖的旗顶上叽叽喳喳地唱了不止一刻。聒噪得叫人烦闷。
“黄大人,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两条矮凳对坐,王上翘起腿,看斜刺那颗长得密密实实的槐树上惊飞落一只老鸹。
这一语,如惊石入水。
黄载予仍然一动没有动。可是身后那几个或站或立的人身上的气息明显地变了。
那只黄雀受了惊,倏地飞走。
王上淡然道:“别忙。我带的这几个人,这样说来有些像夸口,但一令之下,在百步之外将你身后这几人放平,应毫无意外。”
跟黄载予比起来,他显然是焦虑了。可他已不知自己到底还能忍到什么时候,才能将盖着真相的布狠狠一把扯下。
黄载予依旧看着茶叶,良久,微微叹了一叹。“王上可能,有些误会。”
一直维持的冷静淡然终于裂了几道缝。王上忍不住冷笑出声。“误会?”他的笑意里蒙上一层焦虑汹涌的薄雾,然而顷刻消散。
“误会。若只是误会二字多好。可你当真以为,我与你二人出游,是一时兴起。你当真以为,太医局关了一半太医,苟元景被提出来为你看病,就真是偶然。你当真以为,这是我凭空冒出的猜疑,没有证据。”
及至最后一句,黄载予的神色动了一动,慢慢抬起头来。
王上终于能够直视他。“前些日子,在玉妃的房中,发现几粒药丸。”
黄载予僵了一僵。
其实这根本无碍大局。但提及黄玉,他竟还无法维持全然的镇静。
萧美人出事之后,对其他嫔妃的例行检查显是必然。但给黄玉药丸时没想过之后那些事,自然出事后也无暇去想黄玉的此药还未用完。
他看到王上的表情变得闲适了几分,像是乐于看见他的不安。
王上终于又微微笑起来,说:“黄玉倒是很聪明。一开始是抵死不承认见过,只说有人栽赃陷害。”
“可是谁会把没见过的药收好放在床下。”
黄载予略微地开始浮躁。原来在这几天黄玉受过审。她可曾受了苦?
但,这毕竟无碍大局。
王上继续道:“她嘴是硬,但毕竟还小。经不起一诈一哄。”
“萧妃小产了。黄玉服着不能受孕的药。这些事,真的很凑巧。”
“我吓唬她,我说谋害皇嗣之罪名如此,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可以将你哥哥砍头。她明知道那些药是你给她的,可是光哭也不承认。”
“我又哄她,指天发誓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救你哥哥,那就是朕。只要她将一切交代清楚。”
“她信我。于是将她所知一切告诉我。”
王上目光焦灼地盯着他。“只不过是这点小事,又有什么呢。”
“你突然患病。所以我顺水推舟带了苟元景去探病。”
“没想到你病的是真,不过就是这么点事,又何必如此。”
“子报父仇。尚算天经地义。可余的事,你不嫌走得太远了。”
“你做出这等事,还有什么能饶得了你?你做到这一步,难道没有一点愧悔。”
“黄载予,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救你,那就是朕。”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话已至此,似不能剖白得更多。自然也想过他若仍是不肯想通,也会有点棘手。
但无论如何,不会教他死。
终他一生,不论身居至尊之位,或是贫贱如蝼蚁,都做不到轻贱性命。
何况他对他尤为珍惜。
不过是一场未成事的谋逆。他要救他,他想做的事有什么不能?
日子还长,他总有办法叫他慢慢想通。
黄载予望着茶中浮叶,轻声道:“王上或许有误会。”
王上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烧到了极限,压抑着的焦虑汹涌而出。都到了这种时刻,他还能这样不为所动,以为凭这副鲜少有变的表情,可以骗他一生。
第21章
“陛下请勿妄动……”黄载予慌忙出口。
王上道:“黄载予,你还不悬崖勒马!”他拍桌而起。
他冷笑,这种暗杀若能得手,他能活到如今?
黄载予面孔瞬间如纸般白,后退一步。
十数支小箭从三个方向刺空而来,冷冽如冰霜。“茶客”与“店主”面上神色骤然变得恐怖万分。
王上岿立不动,黄载予心脏刹那也似被冰霜寒气透心而过,极寒!
王上的影卫竟然能布到这种程度。
冷汗如万蚁穿噬般从毛孔沁生而出。血飒到黄载予衣袖之上,染红了衣摆。他身形微微晃了一晃。他只是个文官,毕竟没见过这场面。
但他立刻又稳住失神的表情。
王上目光冷冽看着他。似要从他的惊慌里看出一丝后悔。
在这样重压之下,黄载予竟然向他一笑。虽然他的面色惨白至极,无论如何也笑不出轻松的样子。
念澄己只觉自己每吐出一个字都已齿冷。“你笑什么?自知罪无可赦,连求我也不求?”他怎可能求!
时间一分一分流逝。光耀得刺目的阳光,被云翳遮去真容。荒原上吹来的风挟来一丝阴冷。
王上终于发觉这压抑而冷静的等待过于不同。他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如潮水一波一波推进的声音。
然后黄载予道:“我笑——你误会了。这不是行刺,而是谋反。”
他现在才真的是笑了,笑着看汗珠从自己鼻尖上滑落下来。
黄载予目线所及处,穿着羽林军黑甲的步骑从荒原界限以外渐渐靠近。
念澄己缓缓回头。
这是直属皇家亲卫,负责守卫自己的禁军。
御林军二万人共分四营,分别守卫皇宫,巡逻卫城,驻扎京郊。
黄载予淡如开水地补充道:“他们并非是来救驾。”
念澄己微微仰起头,皱眉望向黑甲军骑之中簇拥的那名,不同于众人的男子。
他也穿着一般的黑甲,但那风神气度让人不能直视。
就好像他生来应在这万人之上。他若在人群中,就是万里挑一的王侯之种。他若在军中,就应是所向披靡的战神。
韩奕。
念澄己唇边滑过这个名字。他记得这名字,自然也深深记得这副相貌。
当年代王大约也是一样的气度容貌,如此南征北战,招徕人心,将天下收归一统。最后在暮年得了这个与父极相肖似的儿子。
韩奕当年竟然并没有亡于乱矢之中。说他死了全是骗人的。
念澄己感到深深的惊异,忍不住又看了那人一眼。
如果是这个人,这一切就变得很易解释。他不由在心中为一切寻到答案感到略微高兴。
黄载予目不转睛盯着他,看见了他唇边的一点微笑。骇得又是一晃。
禁不住道:“这种时候,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念澄己闭上眼,道:“我为何不能笑。”
黄载予道:“你应该很生气,很生气。”
念澄己道:“我不生气。将一直令我疑惑纠结的事情弄明白了,我为何还要生气呢。”
黄载予冷然看着他,不再出一语。
念澄己闭目笑道:“我总算明白你屡次说,王上误会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一直误会了。我总以为这一切盘根错节的中心在你,却不想关心用错了地方。我的忠臣,我的尚书,我的丞相,我的黄爱卿。你只是这场戏中小小走卒,你在我面前奋力挣扎,只是为了隐藏真正翻云覆雨的那个人。若不是执迷在你身上,我今日怎能看到这声势浩大的一出好戏。”
黄载予望着他,重复道:“不错。王上并非凡俗。只因纠结在臣身上,才迎来今日惨败。”
军队的包围合拢来,驻在数百步之外。
念澄己睁开眼来,慢慢转回身。一道眩目阳光刺进黄载予眼里。
“你等今日多久?”
“你等那个诈死潜逃的贼首多久?”
言毕,黄载予看到他猛地一脚踹向自己,猝不及防,忍痛倒下。好像暴虐撕开口子,喷薄而出,念澄己要把骄狂怒火全数发泄在他身上。他一脚一脚踹过来,全然已失之前的自持,眼神里也有几分疯狂。
“你竟然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谁借给你的胆子!”
衣衫沾上灰土,黑发缠上泥泞,黄载予栽倒在地,蜷成一团。他的脸看似狼狈不堪,在这狼狈不堪中,又有几分茫然脆弱。他全不挣扎,就如同许久前念澄己强要他侍寝。念澄己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欺凌他,但为何这一次,竟是身心俱痛。
围峙的千军万马鸦雀无声。中间那名男子突然轻策骏马,向他们奔来。
黄载予一阵头晕目眩,全身战栗,用尽力气喊道:“小心箭!”
韩奕闻声勒马,几道银光力道已衰,堪堪擦过他身边。
念澄己停下身手喘息。他适才踹得很尽兴,也很用力。
韩奕身周的士卒先是三三两两,后而成群结队地跟上来。不知谁喊了一句“除伪王,还天下”,稀稀落落有人跟着喊起来,渐连成一片。
念澄己在其中看到羽林军大统领慕容潜,副统领孙先,以及其他一些熟悉非常的面孔。这些人在他眼皮底下誓言效忠他时,是如何的俯首帖耳。如今兵戈相向,如今大势已去。他才明白他们之间并没有一点联系。
银枪黑甲连成一片,念澄己向前走了两步。
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渐渐弱下来。念澄己指着韩奕,喊道:“我若是假的,你就是真的么?”
韩奕的黑色披风在风中轻轻猎动,竣伟莫名。他似毫不理会念澄己。举起左手,高呼道:“此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念氏遗孙。他仗着长相与荒帝相近,冒名顶替蒙蔽先父,窃取荣华。如今此人的真身籍贯已查清,人证俱在。给我拿下!”
一声既出,士卒林中发出蠢蠢欲动的嚣声,然而还是没有人敢跨出第一步。
“首功者重赏!”
为利所激,几名士卒冲过来,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银剑破空,嗖嗖两声,一马当先的两人顷刻咽喉被对穿。暗红鲜血涌出。这两个兵卒如埋伏在茶馆的死士一样挣扎扭曲而惨死。这就像是一个警告。
跟着的人不敢妄动。
他们都怕这又是一个陷阱。
念澄己笑了。这其实已是他的最后一手牌,也是最后一道护身屏障。
他的确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一步。然而——还有什么然而呢?如今世上看似只剩下这几个影卫对自己是忠心的。
可是这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几名暗卫下场不会好。他希望他们能精明一些,在还有机会的时候逃走。
毕竟他们是真正对自己忠诚的人,他怎么能看着他们死。
他不知韩奕能调动京郊几营的御林军,目测此处就有数千之众。实际应有更雄厚的后援,否则他有何胆气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造反。这些兵卒目前对自己还战战兢兢,但只要明白大势所在,立即会随风而倒。这就是平凡人的趋向,不值得计较。
倒是那统领几人,他待之不薄,竟绝然弃他而去,令人心寒。可见人之趋利,胜于趋理。这些当年如韩氏一样拱卫王室的世家子弟,就如同生在王朝脖颈上的毒疮,他明知如此,却更知若将毒疮一一拔出,必将血流如注,得不偿失。
罢了。
念澄己张开双臂,向踌躇不敢向前的士卒喊道:“尔等,来。”
第22章
韩奕握着马鞭的手伸出来,喊道:“阿予。阿予。还站的起来么。”
黄载予这才醒觉韩奕已来到自己身边。他抬起头,握上韩奕伸出的手。一皱眉,站起身。肋下隐隐有些刺痛,不过呼吸无碍。
他的眼光仍然随在被架走的念澄己身上。
竟然这样就伏法了。他本以为如果是他的话,还不知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韩奕手上用力,黄载予回望他一眼,二人相对一视,黄载予上前揽住他腰,借力翻上马背。
叹了一口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怕糟蹋马匹。”
韩奕叹道:“脸上的血也擦擦罢。那厮竟敢下此重手,晚些我让你十倍找回。”
黄载予默然不语。
外城三营羽林卫包括守城武卫已尽数归韩奕调遣。但驻守内城的亲卫军,因惧怕打草惊蛇的缘故,韩奕此前未伸手。如今生擒犯王,韩奕即拨一营长驱直入皇城。只待取得皇城,京畿便全数归于他控制之下。
皇宫中尽只妇孺老弱,除了几个有名无实的嫔妃,连一个宗亲也无,有谁能做主向外求援?
等到伪王名声坐实,改旗易帜,大局已定,即便国内有不满之声,也属奄奄挣扎,掀不起波浪。
帐中,韩奕伸手挑了挑灯花,烛光吡剥跳出更亮的火。
“阿予,你为何一直不怎么说话。”
黄载予呆呆坐着,听得此言,抬头嗯了一声。
韩奕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来。道:“阿予,你是怎么了。莫非你对那厮还有点于心不忍?你可莫忘了当年就是你一时不忍,终致我们……你休怪我再提此事。”
黄载予目光转过韩奕面上,淡淡看了一瞬。问道:“伪王呢?”
“好好关着。此人脾气甚硬,送去饭食流水,皆不屑一顾,也不知是否想把自己饿死。”
黄载予望了他一瞬,问道。“你还关着他做什么?为何不杀了。”
“杀?杀他作甚。”
黄载予皱眉道:“你不杀他,他就反能杀你。多留一刻即是一刻之患。你不懂这个人。”
韩奕笑了一下,又挑了挑灯花。“要杀的话,早在白日我就要乱箭将他射死,岂不方便?可他是个宝贝,我舍不得杀。”
“宝贝?”
韩奕望一眼帐外,低声道:“众所周知,帝陵墓葬有累山珍宝,可这进入墓葬的法子,除了姓念的以外,没人知道。”
黄载予双目微凛,道:“你不是查明他身世了么?”
韩奕毫不在意,拨弄灯花,道:“这都是哄底下那些人的。你着急个什么。其实他是不是真的念氏后嗣,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凭空冒出的一个人,我们为国流血丧命的时候,他在哪里?因着一个姓氏就能登上帝位,他凭什么?但先父定说他是,那么他就极可能是。毕竟他们那一代人,知晓许多我们无从知晓的秘辛。有他我们才能打开帝陵,这些财富,正是如今复兴我国之需啊。”
黄载予瞪视着他,好久方喃喃道:“其实我这些年亦一直在想……他行事举度,都不像毫无由来之人。可父亲那时也如此说,你也如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