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奕哑然失笑,伸出手去,摸了摸黄载予的头,竟像是对个十几岁的少年。
“阿予,你怎么总是这样单纯。姑父就是不会骗人的么?党争残酷,不害人怎能保己身。”他目光黯了黯,又道:“可惜我当年竟身受重伤,害姑父为我枉死。”
黄载予听他提到父亲,目中浮现出伤痛之色。沉默半晌,道:“我知道父亲不是完美无暇,但……他既然是父亲,在我心中,就不可能做错半分。”他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出去走走。”忽又想起什么,回身问:“奕哥,你可记得派人先去封了苏丞相府否?此人是伪……是王贴心之人,诡计多变,要多加小心。”
韩奕点头道:“那自然是弹指小事。再说他苏某人能耐再大,也不过是个文官,又能撼山乎。”
黄载予在营帐外转了一圈,终于还是要小兵带去了关着念澄己的营帐。
所幸这只是临时搭建的营帐不是天牢,环境并不如何坏,黄载予走进去,手足皆缚着重枷的念澄己抬头来,淡漠向他扫了一眼。
黄载予脸上便如火烧般痛。
他明白念澄己那一眼的意思。
是说:你有脸来?
但他还是来了,可见脸皮很厚。
黄载予还未走到念澄己身边,就听他道:“黄大人……”
步下一滞。
念澄己轻轻笑道:“……真是个忠臣。”
“四年来百般忍耐,千般委屈,忍得跟心上人一面也不见。”
黄载予肩膀抖了一抖。“心上人?”
“你表哥,韩奕。”回想起看到那两人共乘一骑的心情,不知为何,恨意却渐渐消淡了。
黄载予慢慢皱起眉头。“休要胡言乱语。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有这断袖分桃之爱。我跟韩奕只是兄弟感情,朋友关系。”
“哈,有人撑腰,便果然不同。黄载予,你几时敢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念澄己牙缝中崩出这几句话,俊美眉目间现出戾色。
黄载予不为所动,走到他身边,在一旁简陋凳子上坐下。“我到此来,是为有事与你谈。”
再不像一贯低眉顺眼,赔着小心。
念澄己本直勾勾盯着他,突然眯起双眼,道:“我喜欢你这样。”
黄载予漠然以视,继续道:“你可知现在外面是如何的情形。”
念澄己说:“是真的喜欢。”
黄载予说不下去。他一瞥望见那漆黑如墨眼眸,深井也似。
就好像多年前那个琼林宴饮时的春日偶遇。那时他也曾是真心喜欢那个少年。
念澄己突然又冷笑起来。像是嘲笑他轻易就被扰乱心神。
“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么。”念澄己坦坦荡荡叉开四肢,背靠重枷之上。
“只是没想到最后玩脱了而已。”
“小苏早提醒我对你多加提防。我虽然不怎么听他,也不得不说男人的直觉有时还是很准。”提起苏白漪,他唇角还浮起一抹笑。
黄载予冷然不语。过了良久,他道:“那你早就知道苏媚是苏白漪的妻子么。”
念澄己眼神中顷刻划过一道寒光,笑意僵在脸上。
黄载予从未在任何人前提过此事。他本疑心苏白漪只是诈自己。又或者王早已知晓,说了也是自讨没趣。
没想到念澄己竟真的全不知情。
这对他自然是个额外的打击。他此刻所倚重的苏白漪,也是两心相离。
黄载予俯下身来,看着他,轻声问道:“你之所以还这么轻松,是不是以为,苏白漪会有什么办法来救你。你给他那么大的权势,还让他过去的妻子入了宫。”
“你还把萧美人小产案交他去查办,你可知道,虽然苟先生确是我们的人,但他以金针刺穴的手法令萧妃昏迷小产之前,她就被人下了落胎的药物。”
“那药到底是谁下的?你聪明到要跟着苟太医来探我的虚实,却为何不想想,若是苏白漪让他的下堂妻怀上一个麟儿,你会不会就做了便宜父皇。”
“我本不必要告诉你这些。但又不得不告知你这些。韩奕现在要对付的不是你的旧部,而是苏白漪。你既然这么成竹在胸,可算得出这人将要如何?”
第23章
夜色里,黄载予与韩奕撞了个满怀。“呃?”他额上泌出汗珠。
韩奕冲他笑笑。“做了什么?”这有几分像是盘问。
黄载予如实相告。
“我还以为你与旧情人藕断丝连,旧情复炽。”韩奕说笑似揽住黄载予肩膀,与他一起往回走。
黄载予觉得这玩笑开得过火,却沉默。
韩奕坐下来,端看着他,一手却还放在他腰上。
黄载予微觉得这气氛有点不对。“奕哥……”
韩奕挑起嘴角。“心上人……我什么都听见了。”
黄载予色变,一手推开韩奕。“你不是这样的人。”如今韩奕也信不过他。
可怎挣脱得过韩奕铁腕。
“那厮一句话,才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心上人……你跟他睡了四年,为何不能跟我旖旎一晚。”
韩奕伸出修长食指,描画黄载予眉目轮廓。“我以前竟没发现,男人容貌也可以动人心弦。想来真是暴殄了天物。”
黄载予心下彻寒,扬掌——掴在韩奕脸上。
早知如此,他何必在这四年如蝼蚁偷生。发颤手伸到腰间,摸出早备好的鲜红丸药,仰脖吞之——
韩奕见之变色,幸得近在咫尺,出手打落在地。
“你做什么傻事!”
黄载予气得犹自浑身发抖。转身,森然道:“若你念及往日情分,就放尊重些。我苦侯到这一日,已然大功告成,早无所牵挂——”
拂袖离去。
若说念澄己是比谁都珍惜性命。
那么他就是比谁都要不把性命放在心上。
“启禀大将军!”黄载予还未走出门,一名参将忽然来报。
“说!”
“回报大将军,属下赶到查封时,苏丞相府早已空无一人。京畿皇城近在咫尺,想是风声鹤唳,消息传得极快!城门虽已破,但整个内城百姓闭门不出,皇城城门紧闭,白虎营大部已驻进内城,请大将军示下!”
“一座空城,他们守什么!”韩奕负手皱眉。
“启禀大将军!我们还捉了一个俘虏,自称是使者!”
“带上来!”
那五花大绑的使者被带上,器宇轩昂地看了一眼韩奕,道:“你就是韩大将军吧!我家主人要我给你带信!既然王上已被你拿下,那他愿和你联手,共图天下!”
韩奕冷笑一声:“你家主人是谁,他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苏白漪!”使者用眼神一指黄载予,道:“昏君虽然沉溺美色,把礼部尚书提成左相,但世所共知那左相只是个绣花枕头,毫无权柄!如今整个王朝的中枢,都在苏相一人手上,你要想入主皇都,必须跟他合作不可,否则休要怪他撕破脸,一拍两散!”
韩奕玩味盯着使者。“为什么我非要跟他合作?我可强取!”
使者冷冷道:“韩大将军果然是武人,英豪有余,顾虑不足。你有兵权,玉玺却还在苏相手里!你能驭使京畿全军又如何,战乱之中,谁不想分一杯羹!苏相只要发出清讨逆贼保皇令,各郡郡守拥兵而至,你韩大将军就有把握不被捅成马蜂窝吗?”
韩奕仰天哈哈笑道:“拥兵保皇?王上项上人头在我刀把底下,我要他今日死,他活不过明天,他们保的什么皇?难道他苏白漪倒比我更有资格登上那王位?”
使者神色不动,道:“苏相这样说,自然有万全的把握。他不只是相国,还是国舅,若是韩将军跟支持昏君的军阀们乒乒乓乓打成一团,这边新皇子诞出,苏相这个摄政王岂不是稳的么!但他更欣赏韩将军为人,看不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草台班子。只要他跟韩将军联手,何愁不能镇压天下!”
韩奕渐露出疑惑色,转向黄载予:“国舅?皇子?不是说没有的么?”
黄载予垂下眼,并不出言。韩奕转瞬也就明白。不管原本有没有,他若硬要称有,那也就是有了,而且更说不定是真的有。就跟他们诬陷伪王是一个道理。
就好比他们现在打着除伪王的旗号,其实心知肚明,不在乎别人信不信,要的不过是个道理。
韩奕沉吟一刻,笑道:“好罢,你们苏相要跟我谈条件。那他开出的条件为何?”
使者仰脖道:“苏相答应,若是事成,他将拥护韩将军为摄政王。但要谈合作,”使者深吸一口气,方字字铿锵道:“韩大将军须得先以那昏君项上人头,作为定礼!”
话音落下,韩奕同黄载予等人皆震了一震。
韩奕慢慢转向黄载予,不可捉摸地笑道:“狠,比你狠。这宫闱私事,我不清楚。这个苏相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怎么狠成这样。该不是跟你争风吃醋落下风,恨那薄情君王拔屌无情,才定要他性命?”
黄载予淡淡道:“谁知这俘虏是否有诈。不可妄听。”
韩奕道:“管他诈不诈,凭他去做扶助幼主的贤相,我却是手刃先君的逆贼?哪有这等好事。这人太奸猾,就跟你说的一样。”转头森森道:“拉出去,砍!”
黄载予皱眉出声:“使节不应斩……”
韩奕哈哈大笑:“这就是在下给那苏贤相的回复!”
扬眉,目光冰冷。“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能激我不动那个昏君?管你国舅皇妃,乱军还是幼帝,我韩奕苦心孤诣经营三年,能被你舌灿莲花几句话就唬了回去?有你没你,江山都在我手!”
眼光一凛,向参将道:“准备令下,明日一早我亲领朱雀营拔营至内城,我要在城墙之上,昭告天下,将篡位伪王斩首以敬天地!”
黄载予赫然僵凝。低声问道:“你要将帝陵珍宝如何?”
韩奕冷笑道:“有苏贤相兴风作浪,关着的那厮留他不得。根基不固,何谈珍宝?唯今只有让他身首异处,方能压下这股蠢蠢欲动!”
黄载予骇然不语。
“你又来做什么。”念澄己懒洋洋看着他。
黄载予不发一言,默默走到他身边。
念澄己的处境似比刚关着时差了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看守的小兵和他过不去。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着,脸色也暗淡了许多。唯有神态依旧是闲然。
“韩奕明日就要杀了你。”
念澄己微微变色,复又自若。“那又如何?横竖不过这个结果。”
黄载予明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念澄己垂下眼,已是意兴阑珊模样。显是不想理他。
黄载予突然觉得十分的不安适。长久以来,念澄己总是强迫他,纠缠他,不放他。
可是他现下终于不愿理他了,他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他自然明白念澄己不想理他的情由。可是这样他还来。
可见他的脸皮厚得很。
他干巴巴站立了一晌,还是说道:“听说你今日粒米未进,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你难道不想吃些什么。”
念澄己淡淡道:“送行饭?”
也算。
“好罢。”念澄己叹一口气。“有谁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还有胃口?但若死了连一顿送行饭都没得,也很丢人。你要弄,便去弄。记得丰盛些,我好歹也做过皇帝,别让我在孤魂野鬼面前折了面子。”
黄载予胸口一窒,慢慢道:“丰盛些,费的时辰就多了……”
念澄己皱眉,心道,我都要死了,你还怪我挑三拣四,恨道:“嫌麻烦就算了,少来假惺惺!”
黄载予叫了伙房起来整治饭食,军营中怎比得上宫里伙食丰富,但因着要丰盛些,也费了一两个时辰才弄好。
念澄己看着摆出的一大堆碗碟,皱起眉来。“我怎么吃?”
黄载予起身道:“我叫人将你手上镣铐暂时解开。”
“免了。”念澄己叫住他。“你倒颇说的上话。那些兵士凭什么要听你的?要是放我跑了,你怎么办?”
黄载予看着念澄己,瞳孔幽幽望着自己。直看着他。“我不是要放你走。”
两人又陷入僵冷沉默。
念澄己终于打破这僵硬,说道:“那就来帮我吃。”
他这就已算是十分的好性了。黄载予挑了几筷子喂他。念澄己吃的目光闪烁。即便是阶下囚,他也没露出半分不雅的吃相,只是有些踌躇。
又勉强吃了几口,便道:“罢了,算了。反正我也吃不下。”
黄载予只好停手。这又是一阵的死寂。
“你要呆到明日我问斩么?”念澄己懒懒问到。
黄载予的心一点一点揪起来。念澄己总是叫他走。
他当然也是没有好再呆下去的理由。哪怕明日一早……
他终于从盒中又拿出一个纸包。摊开放到念澄己面前,道:“用些点心吧。”
念澄己看着那纸包,目光总算开始变得柔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我又没说过。”
“以前你总赐我这个点心。不喜欢的,便不会总让别人吃吧。”
念澄己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冷笑,还是不置可否。
他用双手捧起糕点,咬了一小口。
骤然变色。
呸地一声,唾液和着碎末,全数喷在黄载予脸上。
“我要是连这都吃不出来,在这之前就死了数百次!”
黄载予匆匆站起身。“你愿在城门上被斩首……”
“滚!滚!”念澄己目赤如血,嘶声向黄载予叠喝道。黄载予从未见过他这副面容,面色惨白连退数步。
他后退几步,终是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黄载予许久以后想,他曾以为那是王的最后一夜。那却不是。
但那的的确确是他与他相见的最后一晚。
那一晚之后的一日,阳光出奇的好。韩奕的气色也像是特别的好。
因为他就要杀人。
黄载予的气色自然不能与他相比,因为他并没有睡过。
犯王被架出来,他的面色自然不能算太好,然而依然是笑着的。
这给士兵们留下惊奇的印象,想——他竟然能是笑着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韩奕踱到他身边,低头,柔声道:“我原本没打算杀了你。可惜你的臣子逼得太过——但你还是应该谢谢他,因为他就算拿你项上人头铤而走险,至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身边丈余并无他人,犯王笑了一笑。那笑容竟然是神采飞扬的。
黄载予当时的思绪并不很清楚,所以也并没看到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知道下一瞬,犯王的刀刃架在了韩将军的脖子上,而犯王身上枷栲如碎纸一般片片断开。
旁人大惊失色,喧杂乱嚷着:“副统领,大统领”“勿要轻举妄动伤了大将军”。
这时又不知是谁嚷道:“还不助君上铲除逆贼寇首”“停手啊,城内禁卫带兵来救驾了,据说西北两郡发兵随即而至”“讨伐逆贼也是一功”。
一时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