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昨晚喝多了,我还准备派人去接你呢。身体怎么样,没难受吧?”
“谢司令关心,我没事。”
“你昨晚到刚才都在哪里?”
“程潜的公馆。”
“哦,这么说外面盛传你跟程潜交情不浅是真的了?听说他那间公馆就跟皇帝的金銮殿一样,不是大人物和内部极信任的下属是绝对没有资格踏进去的。”
“谈不上交情,就是昨晚我喝多了失态,不知怎么就动手冒犯了他。他生气,准备带我去处置的。”
“哦?这么说你昨晚可是凶险,身边也没个人照应,你怎么就平安回来了?”
“他给司令您面子而已,认出来了我穿的军服。”
“噢,那还好,不然你要出了事,我孙敬德可担待不起。”
方路杰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拳,伪装出来的淡定在这一刻悄悄地瓦解。
所谓的商讨国家大事,最多见的形式就是在城里最大的酒楼点上一大桌菜,一众官兵团团包围,然后里面一帮人浑天酒地。一个个都是顶着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吃喝老百姓的血汗。
方路杰在席间始终淡着一张脸,眼睛几乎不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就只是这么坐着,端正英俊的姿态即使不看脸也足够产生一种吸引力,让那周围的人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孙司令,您身边这位军官可还未给我们介绍呢。这么不凡的人物,应该来历不凡吧?”
“赵厅长过奖了。这是我的书记官方路杰。徽兴商行您应该听说过,他就是会长方万崇的公子。”
“哦!怪不得。方书记一表人才,父亲也是商海蛟龙,这样一对父子叫旁人看了可是羡煞啊。”
方路杰听着面前的谈笑,脸色渐渐变得生涩。他自己不喜欢这种场面应酬,现在偏偏又谈及他心底最大的伤疤,脸色怎么伪装也始终透着勉强和生硬。那位赵厅长眼睛望着方路杰,眼珠子不安分地上下打量。他眼睛眯起来,一笑:“方书记脸色不好看,不舒服?”
“厅长大概不知道,咱们这位方书记昨晚可是酒后起兴,连洪帮的老大程潜都敢打,相当的有魄力啊。”
“什么?!”
那位赵厅长本来不大在意地和孙敬德交谈,但是一听方路杰打过程潜,脸色猛地惊讶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敬德。“司令不要开玩笑。”虽然这里人不愿意承认,可是程潜在上海确实没有人动得了。曾经有一起事件在海关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那是程潜在海关巡查一批货物时被海关的部长拦下了,当时的那位部长是现今张将军的爱子。就因为他用枪指了程潜的头,三天后就横死街头。虽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有人敢动程潜,就连张将军都没有办法。
再看眼前斯文文的一个书记官,怎么也不敢想象他竟然动手打程潜。
赵厅长本来从容的脸上突然变得局促,推脱着:“这方书记实在不是凡人,我看这顿饭赵某吃不起,我还是先告辞……”
“赵厅长莫要担心,程潜的洪帮人马不会打到这宏兴楼来的。”孙敬德笑笑,伸手拍拍方路杰肩膀。“我的这位书记官昨晚可是在程潜的公馆大样样地睡到今天早上,什么事也没有。”
“他进了程潜的公馆?!”
“可不是?还是程潜亲自请进去的。”说着仰头爽朗地大笑,相当快意。
方路杰身子被孙敬德拍的轻轻一晃,脸色变得铁青。他心里发冷,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陷阱里面。
上海不到三天就传遍了程潜被孙敬德手下区区一个书记官打了的事情,流言传的绘声绘色,各有千秋。这些传言中的程潜就像一个懦夫被抓住了把柄,只能任由方路杰打还不敢还手。
季长青一从刑堂的小黑屋出来就听到了这样的传言,整个人本来就饿了三天脸色极差,这时更像地狱的恶鬼一样瞪着一双要杀人的通红眼睛。洪帮的外缘社已经召开了最大范围的一次会,社长带着手下的十二个分社长坐在洪帮大堂里,一个个肃杀的脸色在整个洪帮里掀起一阵阵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紧张气氛。
程潜这时却没有出面,只吩咐江绩出来传话,说暂有要事,稍后再谈。
季长青大老远的就听见程潜房间里传来踹倒东西的声音,推门进去时发现摆放古董的烘漆雕花圆架倒了,摆在上面的古董都成了价值连城的碎片儿。
程潜双手叉腰立在窗前,背对着门。他心情极不好,听见门开都不愿回头。“长青你要想说什么我不爱听的就趁早闭嘴。”
“大哥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季长青本来心里激愤疯狂得要爆炸,但是这会儿看到程潜心里的火就突然息下来了,大概这时他心里的火都被程潜给吸过去了。
“除了你谁还敢在这时候来开我的门?”
“这倒是。”
“你来干嘛?又想来气我?”
“不敢,兄弟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上次是我不对,明知道你这个人一旦认谁当兄弟那就是拼死也要护的,我还故意瞒着你,让你后来知道了更揪心。”
程潜本来以为季长青肯定要说些让他添堵的话,没成想一开口就说的这么通情达理的,都不像季长青了。他回头看着季长青,眉头挑起来:“你怎么了?这三天把你脑子关坏了?”
“没,就是想起来这么多年来你对我那些贴心贴肺的好。”他用脚把地上的碎瓷片往旁边挪挪,又把圆架扶起来。“这么多年我确实犯了不少事儿,没叫你少操心。要没你,就我以前干的那些事儿,估计死八百回了。刚才我进门儿的时候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真的,就是进门的那一下想到的。”他把腰直起来,坦诚的一双眼珠子直直地望着程潜。“我想清楚我为什么一直瞒着你方路杰的消息了,我不是为你为帮会着想,我是为我自己。”他突然尴尬地笑一声,手摸摸自己后脑。“我怕你身边要是多一个方路杰,你以后就不会像过去那么对我一个兄弟好了。”他抬头望着程潜,左脸的那条疤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嘿嘿,我挺混账的噢?”
程潜愣了一下:“说什么呢傻小子?”
“我说真的呢,我知道,我这就叫嫉妒,说白了就叫‘吃醋’。”他两条浓眉横着,脸上一股子憨厚的倔强劲儿。“我想过了,你身边确实缺个真正能干的兄弟,我呢,我自己是看清楚了,我一辈子也只能受你照顾的,你还得有个能照顾你的兄弟!”
程潜心里突生出来无限的感叹,看着面前这个二十三岁却永远仿佛长不大的人,心底热热的。“我以前还总操心你总这么长不大该怎么办。呵呵。现在不操心了。”
“那必须的呀!我要再不长大回头怎么娶老婆入洞房啊?”
程潜本来一腔的火气,现在他看着长青,心里面虽然还为稍后即将到来的事情感到压抑,但是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意。“好,大哥将来一定找个漂亮女子嫁给你,让你当个风流倜傥的新郎官!”
“这我记住了啊,不过那是后话,眼前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解决眼下的麻烦吧,这件事情明摆着的,有人要置方路杰于死地!”
第二十一章
孙世昌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孙敬德在正对着门的书桌上埋头练书法,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看着就真的像个很有功底的老书法家。
“人都搞到手了,还来我这儿干什么?”
“人不人的是另一回事儿,我自己亲舅舅我总要没事来多看看的。”孙世昌抄着手在书桌前站着,假装欣赏起孙敬德的书法。孙敬德讪讪地一笑。
“段启都已经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不成你真有那豹子胆想要那方路杰?——我可告诉你,不准有这个想法。”
“我没那么傻,现在碰那烫手山芋。我只是奇怪,您想除了就他除了他,干什么兜那么大个圈子?”
“哼!你呀,嫩着呢。”孙敬德讪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他后面那个张敬那么好对付?他当了这么久的大将军,你以为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手中粗大的狼毫挥起有力,在宣纸上带出微微展墨的声音。“他把方路杰放在我眼底下你以为我舒服?要除方路杰容易,可要让张敬没话说难。反正这次要动手杀人的是洪帮,放出消息的是赵厅长,一切都没我们的事儿。哼,他张敬原来连自己儿子都保不住,我就不信他保得住方路杰。”
“舅舅这是想一箭双雕?再挑起洪帮和张将军的争斗!”
“这争斗我不挑也已经在了,你以为他张敬无缘无故为什么看重方路杰?还不就是应了你那句话,想戳戳程潜的软肋?程潜在大上海出手救了方路杰的事儿张敬不可能不知道,当年杀子那么大的仇,张敬恐怕都快给逼疯了。现下好容易逮到个微小的机会,他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方路杰和程潜没交情他也绝对不会信的。所以说啊,这世道,人就得硬着心肠,稍微露点软弱那就是别人的靶子。”他最后一笔终于完成,偌大的一张宣纸上赫然写了个“将”字。
孙世昌看了之后,提起嘴角一笑:“舅舅您现在是打算要‘将军’了?”
“我跟张敬明争暗斗大半辈子,总不能让他一再压到我头上。”说完抬眼看着孙世昌,“那个段启你可不要对他动什么真心,我可不想哪天有人拿同样的招数对付你。而且我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在玩儿,我不多干涉你,但是你这么下去你母亲肯定不答应的,你要是胡闹过头到时候别怪我心狠,把你身边那些不正经的新欢旧爱统统清了,你可别伤心。”
“嘿嘿。”孙世昌痞笑一声,“我像是那种有情有义的人嘛?”
方路杰打了洪帮大哥的事情在上海闹的满城风雨的,几乎人人都在等着看这场风雨将怎么收场。
方路杰坐在向阳的窗户前,头感到一阵一阵的跳躁的疼痛。已经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洪帮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现在展现在方路杰面前的安宁,程潜到底要花多少工夫和心血,顶着多大的压力去维持。他的人生早完了。可他不想连累程潜跟他一起万劫不复。那样,不值。
“你怎么敢打电话来?你傻啊!”
听筒跟话筒分开的木头盒子电话,方路杰把听筒举在耳边,听见里面传来季长青火烧眉毛的声音。他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有些恍惚。“你是季长青?”
“不就是我吗?”
“我要见程潜,你帮我安排。”
现在洪帮就像时刻戒严的政府大厅,哪里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程潜顶着众多分会的压力,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肯给出一个正面的答复,所有人心里都人心惶惶的。程潜的心腹暗中为他们大哥着急,另一拨人心底就开始不断地搜肠刮肚,想借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拖程潜下台。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爆炸,把现在这个看上去平平静静的世界炸得硝烟散漫,人心恐慌。
“你疯了!谁让你来!——长青你也疯了?真带他进来!”
程潜抬头一看见季长青旁边站着的人,几乎就吼出来,人猛站起来,面前的桌子都几乎掀翻。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做?我方路杰不是个大人物,但也不至于要你这么护着我。”
长青看了看两人的脸,转头走出去。“你们商量,我去外面看着。”
季长青一走出去,程潜的脸就忍不住透漏出一丝迫切的情意。方路杰看着面前深情注视着他的人,心底轰然着哗啦啦,城墙崩塌的声音。
七天时间,程潜明显瘦了,刚毅的面孔上带着灰暗的疲惫,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在这一刻方路杰真的丢盔弃甲了,他用砖土石块在内心深处搭起来的城墙终于在顷刻间倒塌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为我这么做啊?”他声音已然颤抖不已,望着程潜的眼睛几乎瞬间湿润。
程潜依然用深情的眼神注视着他,慢慢地绕过桌子,走到方路杰面前,颤抖着抬起手,猛地抱住他。“小杰,你知不知道你走的时候我心里难过到什么程度?”他抱着方路杰,仰头深吸一口气,从胸腔里感叹出来。“当时我有种从心底里累出来的感觉,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根本就没有我对你的那种感觉。我这几天很彷徨,猜测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你不知道,这几天我过的多难受,我每一刻都在想着怎么见到你,可又每一刻都害怕见到你。我觉得自己在一条陡峭的山梁上走了很久,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跳。”
他们都是没有经历过爱情洗礼的人,内心深处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干净敏感。所有对心灵的触碰对他们而言,都像地震一样浩瀚深邃,经久不息。方路杰惊叹于程潜此刻如此的善感,自己双手也终于忍不住轻轻覆上他宽厚的背榜。
这一次明显的回应深深地打动了程潜,他微微向后撤开脸,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方路杰。在方路杰那双乌黑温润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闪烁的光芒,还有深沉的触动,和他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充满不能自持的,几欲落泪的感动。
程潜终于难以自持,双手捧起方路杰的脸,低头重重地亲吻下去。他吻得激烈而动荡,脑海里回荡着方路杰几乎发烫的呼吸的声音。他能听见方路杰近在咫尺的心跳,和他一样扑通扑通,想要跳出胸腔一样惊天动地。
方路杰仰头喘息一声,叹息般的:“程潜……”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无法无天的怦然心动,和热烈的激情,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疯狂过。程潜吻着他的嘴唇,他感受到口腔里弥漫开的烟草气味,他听见程潜一边激吻他一边喃呢着他的名字。方路杰觉得心脏深处沉重地钝痛起来,那里荒烟四起的爱意使他在这一刻,想要不顾一切地抱紧程潜,让他觉得不满足,让他觉出深切的痛楚和甜蜜。
这样陌生而热切的,不断涌出的感情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绝望感。方路杰不断用生涩的唇舌回应程潜的吻,激痛的眼神中流露着朦胧的水光。
“我想见你,程潜,我想见你……”方路杰微闭着双眼,将心里深处的话语失控地表达出来。打电话过来只是想听程潜的声音,让程潜安排他进来只是为了要看程潜一眼,他到这一刻才肯真实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到这一刻才真的相信。“程潜,我爱你!”
“我知道,我在这儿!”
动荡的激吻和压抑的喘息声里,程潜和方路杰彼此终于心交心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们爱对方,他们的爱是上天给的,从他们出生那一天就定下了的。他们从初次见面时,心就已经为对方而牵动,那就是缘和份,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失控了的程潜和方路杰两个人猛地一阵,从彼此饥荒般爆发的爱意中惊醒过来。外面传来季长青故意拔高的声音。
“郑社长,大哥身体不舒服,在休息,您还是改天再来吧。”
“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我知道您是帮里老资格,全字辈分当中只有您最高。可是这会儿大哥真在休息,您别着急,等我进去给传一声,大哥最近脾气不好。”
“好,那我等着。”
季长青一进门就反手关了门,眼睛慌张地看着里面。
“方路杰呢?赶紧我带他走!”
程潜正坐在办公桌前,脸上除了疲惫点,看不出半点破绽。显然他这是准备好了,进来的人是洪帮外缘社社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