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是坐在后面的一辆车里。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思考着在他没有见过方路杰的这段日子里他经历了什么,什么把原来那么干净清朗的人变成了现在这样。当方路杰无力地说出那句“还有什么难听话想说的?你说,我听着。”的时候,程潜觉得自己心被什么从里面剧烈地撕了一下。他现在冷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当时说的话实在太难听了,以方路杰那么正直的个性,一定受不住的。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得很。
程潜手掌覆上额头,把双眼都盖了,心里琢磨着回头怎么把这些尴尬话收回来,就算方路杰不入洪帮,他也还是很希望交个私下朋友。但是现在弄成这样就实在是难堪的很了。正这样想着,前面的司机突然叫了一声:“不好!”程潜立刻抬起头,就只看到前面正在行着的车子门打开了,一道人影晃了一下,就那么掉到下面的斜坡里去了。程潜当即就感到眼前一昏,几乎吼出来:“快停下!”
车还没停稳程潜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来,站在刚刚方路杰消失的地方往下张望。夜色太暗了,底下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程潜也顾不上问那两个手下人事情经过,干脆把大衣一脱,把衬衣袖子卷了,然后就顺着笔陡的斜坡往下探。
“大哥!”身边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和方路杰对话过的青年上去拉住程潜。“太危险了,这条路我们都不知道下面有什么,我们去救人就行了!”
“滚!——”程潜瞪着通红的双眼,整个人就像头发怒的雄狮。他回头看了江绩一眼,“好好的人坐在你后面居然让他摔下去,这个帐我回去慢慢再算!”说完就不听任何人的劝告,我行我素地继续往下探。
现在是冬天,但是斜坡上的枯草依然很深,一脚踩进去直接没到膝。
“方路杰!方路杰!”程潜一边往下探,一边大声叫着方路杰的名字。他想着这是个斜坡,又不悬崖,应该不会有事的。方路杰不会死,应该不会严重。
可是不管程潜怎么叫,底下始终黑漆漆的,很幽静没有一点回应。程潜也不知道这道坡到底有多深,他只是不断地往下探,不断地往下探,心里期盼着再走一步就会突然遇到方路杰……等再走了一会儿,程潜突然惊了一下,听到漆黑里传来哗啦啦的河水声。他脑子里轰了一阵,不会掉进河里了吧!?这么冷的天,他人醉着,听这水流又相当湍急。程潜简直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这时候所有的手下都到了斜坡下面来,过了那一道很陡的坡,底下其实有一小节平坦的河岸。河水就在下面哗哗地汹涌着。
“找!往下游找,快!”程潜站在河岸上失控地大喊一声,一双眼睛恨不得能够夜视,好看到方路杰现在被冲到哪里了。“方路杰!方路杰!你回答我!”程潜沿着河岸大声喊,浑厚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出很远。他的手下很快行动起来,有人带了煤气灯,黑暗里立刻多出来一些光亮。
程潜感到很热,闷热的感觉从心脏里蒸出来。他很少使自己到这种慌张的程度,除了大哥废了双腿的那次。
站在离程潜不远处的一个手下突然叫了一声,非常惊喜的。“大哥找到了,在这!”
这句话在程潜耳朵里简直就是一针强心剂,那股闷热的感觉猛地散开了,心里才轻松。他大步走过去,随手接过一盏煤气灯。
方路杰没摔死,也没掉进河水里。
他躺在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的草丛里,程潜过去时他已经从草丛里坐起来,一双醉眼恍恍惚惚地张望着,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到程潜身上,就那么愣愣地望着。过了一会,他突然皱了皱眉,对程潜叫道:“喊什么啊?吵得我耳朵难受……”他看上去就像个不讲理的小孩儿,一双眼不满地盯着程潜。
程潜走过去,一手拽着他胳膊,一把把他从草丛里拎起来。吼:“我叫你你干嘛不回答?啊?”
方路杰被他拎起来,还没站住又摔下去。程潜这才借着灯光看到方路杰一条腿使不上力,大概摔伤了。方路杰赖在地上,仰起头对着程潜喊:“腿疼……腿疼……”然后他攀着程潜的两条大长腿,撒娇着:“背我,不背不回家。”
程潜望着腿上直蹭的方路杰,把眉毛皱了。他回头对江绩喊:“叫人找路!”这么陡的坡,背个人肯定上不去。
回去的路上程潜就真的把方路杰背在背上了,正路离得挺远,方路杰被他背着,此刻安静得像个睡着了的小猫。
程潜背着方路杰走,一边教训他:“你个醉鬼,下次再不让你喝酒!醉成这样,明天有你受的……”方路杰趴在程潜肩膀上,头就埋在他颈窝里。
“爹……”
程潜听到方路杰埋头在他颈窝里哼了一声,居然是在叫他爹。他突然明白方路杰居然会抱着他腿撒娇,原来他喝醉会像回到了小时候,会把身边的人当成亲人。程潜嘴角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怎么那么容易被人看成爹,长青这样,方路杰也这样。是不是在他们眼里自己真就这么老了?……
等回到公馆,程潜直接把方路杰安置在自己的卧房里。他叫人打了热水,然后自己亲自撸了袖子,拧毛巾给完全不省人事的方路杰擦洗。他对着方路杰,嘴角忍不住一再地笑。“真想有个什么东西能把你今天的样子记下来,明天让你自己也看看。”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候,那时候他也喝多了,大哥也是这样这样的照顾他。程潜突然心里产生一种温热的感触,但是说不清是什么,但就是觉得现在这样非常的好。
方路杰一路上闹腾了不少,这时候已经完全睡着了。他坦然地睡在程潜的大床上,干净俊秀的面孔非常柔和的蒙着一层柔柔的光感。程潜看着他,拖了张椅子在他床头坐了。他知道方路杰待会儿还要闹的,夜里要是醒了,找不到人肯定要慌。最后他就干脆在外间的办公沙发里坐着,头靠着沙发背勉强睡了。
第十七章
方路杰是惊醒的,整个人就像被噩梦猛地惊吓到了,突然睁开了眼睛。现在天还没亮,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只看得清近处的屏风和头顶上的幔帐。方路杰惊恐地睁大着眼睛,湿漉漉的瞳孔微微颤抖地盯着他睡着的,不属于他的房间和不属于他的床。他心里怦怦地跳,手脚有点僵硬。
就这么怔了一小会,方路杰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静悄悄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小心地掀开被子下床。他望了望摆在床脚下的,他昨天穿的皮鞋,发现皮鞋旁边还整齐地放了一双男式棉拖鞋。他吸了口气,光着脚板踩下了地。
屋子里面光线很暗,又安静得像早晨下着雾的树林一样。方路杰手发颤地扶住屏风,悄悄地从屏风后往外探出一点。外间的光线要明亮一点,从打开着的窗户透进来一点发暗的天光。
程潜闭着眼睛斜斜地靠在沙发上,一只脚架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一只脚搭在旁边的矮几上。他这样折腾一夜已经有些架不住了,大半个肩膀已经从沙发背上滑到一侧去,头歪着,一下一下地像钓鱼。
方路杰愣了一下,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可是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只不过刚才那种惊恐的心理已经消失了,就是现在这样有些尴尬。程潜这样睡觉肯定受罪啊,要叫他起来么?可是人家睡着的,好好的叫醒他又好像不太礼貌的……在方路杰犹豫不定的时候,程潜已经感觉到十步之内有人呼吸,自己醒过来了。
“醒了啊,怎么不叫我一声?”程潜迷蒙蒙地揉了揉眉心,睁开涩涩的眼睛望着站在面前的方路杰。然后他想起自己刚刚似乎没有听到脚步声,于是往方路杰脚上看过去,果不其然,就皱起了眉头。“怎么不穿鞋的,大冬天想着凉啊?”
方路杰也望了望自己的脚,然后头抬起来看着程潜,嘴动了一下却没说出话。程潜已经站起来,绕过方路杰到床脚下拎了那双棉拖鞋过来,放在方路杰脚边上。“来,穿上。放心,很干净的,我也没穿过几次。”他站直了身板,看面前的方路杰低下头乖乖地穿上拖鞋。笑着说:“你这样有警觉心是好的,在不知道处境的情况下尽量不要暴露自己。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这里也没坏人。哦不对,洪帮老大是坏人,典型的坏人。”
方路杰终于给程潜这一下冷不丁的自嘲给逗的咧了下嘴角,露了一瞬间的笑意。可是这笑意一瞬间又消失下去了,方路杰眼帘放下去,朝窗口望望,然后又朝旁边的屏风望望,全身都显出一股尴尬和不知所措来。他知道自己昨天喝醉了,具体发生什么他已经不记得,可是当时那种压抑的,窘困的,尴尬的还有绝望的气氛却还留在他心上,他知道昨晚跟程潜肯定有什么了,自己绝对做了什么丢脸到家的失态举动。自己这一点最头痛了,醉酒后总不记得做过什么。
“我现在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现成的吃的没,你要跟我一起去,还是再睡一会儿?”程潜这么问着,自己已经走到衣架子上面取了件大衣下来,就好像他已经猜到方路杰肯定会愿意跟着他后面一样。
方路杰披着程潜的大衣,地下露出来棉布的睡裤。他跟着程潜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脚下的棉拖鞋和程潜的皮鞋发出同频率的脚步声。冬季天亮的迟,现在外面也只有一些依稀的微光。
程潜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方路杰。“你肯定饿了吧?你昨晚可吐的不轻,胃里肯定空的难受了。”
一知道自己果然失态了,方路杰有点无地自容的。“你是给我准备吃的啊?不用了。”
“我也饿了啊,也不特地为你准备什么的。你别以为我拉你来当观众的啊,厨房这地方我其实转不开的。”程潜知道方路杰性格,知道他最怕给人添麻烦,自己饿死估计也不会开口跟他要求什么。可如果程潜自己把他的要求满足了,那方路杰肯定又会觉得尴尬的,想来想去还是拉他来搭把手会让他自在一些。
程潜不在行厨艺是真的,他也是依样画葫芦,学着大嫂的样子做了道“面蝌蚪”。这是他们家乡的一种特色了,做法也不难,就是把面用冷水和了,然后抓一把让面糊自然滴下去,等面面糊一接触开水就会自己成型,然后随着沸腾的水动起来,就像真的蝌蚪一样。
方路杰是第一次拿火钳这个玩意儿,可是他用的倒是很顺手,塞柴火的时候也会控制量,不会造成狼烟四起的的状况。他披着程潜的大衣,缩着手脚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乌黑的眼睛望着灶垅里跳跃的火光,手里还握着那把乌黑的已经很温热的火钳,脸上静静地透出一股潮湿的迷惘。“你何必这么照顾我,昨晚让我在外边冻死摔死不就算了么?”
“原来你记得昨天晚上?”
“嗯,记得不多。刚刚才想起来一点。”
“噢。”程潜应了一声,低下头去。他心里琢磨着,方路杰不知道想起来昨晚他说的那些过分的话没有,心里一时悬起来。他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洗了手,然后盛了两碗“面蝌蚪”放在厨房的小桌上。“先来吃点东西,这个要趁热吃才好吃。”
方路杰在小凳上坐着没有动,只是抬头淡淡地望着程潜。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也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既然这样干吗还这么照顾我?——我可记得我昨晚打你了。”
程潜心里暗叫一声坏了,尴尬地笑着,望着方路杰:“你记得你打我?那肯定也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了吧?——你别生气,我当时也是糊涂了才说的那些话。其实我猜到你心里有苦难言,没体谅你是我不对。”他站起身,把一碗面捧到方路杰面前。“算我给你赔罪了,吃点儿!”
方路杰心底一阵心酸,双手轻轻我成拳。“你知道我有苦衷你还说那样的话?”其实现在他心里对程潜充满了一种感激,也觉得挣扎了这么久的疲惫内心得到一种安慰。可是他忍耐不住就说出了怪罪程潜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次看到程潜都会觉得有种特别的感觉,自己渐渐地就会丢了平时的修养和忍耐,就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一样。
“我这不是给你赔礼道歉了吗?来,端着,暖和。”程潜大手拉着方路杰的手,把盛着热汤和面的碗放到他手上。“生气归生气,饭得吃啊。”他在方路杰面前半蹲着,端正英俊的面孔像隆冬的劲松一样带着一种刚劲和另一种撼动严冬的温和。方路杰怔怔地望着他,心里的温热感急剧地蹿升。他看着程潜乌黑的眼睛,端着碗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你……你是不是……”他感觉到喘不过气,喉咙一阵阵地发紧,有种要窒息的趋势。
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大概也就是这样的事情,两个人面对面,不用说出来,光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会突然地顿悟,领会到对方突然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来的如此唐突,甚至恐慌,让人忍不住颤抖和全身麻木。并且带着惊人的痛,感触,还有和谐。就像一把从哪里射来的箭,在一瞬间同时刺穿了他们两个人的心脏。他们在心脏痉挛般的疼痛里感受到对方心跳的频率,还有那些从对方的心脏,泊泊流进自己的心脏里的血。
程潜望着方路杰,温柔而感触地叹息般的笑了一声:“是。”
他伸出一只手到方路杰后颈,温暖的手指轻轻按住他僵硬的身体。盛着温热汤面的碗隔在他们中间,宁静地往他们之间腾起蒙蒙的雾气。程潜微微向上探出身体,颤抖的嘴唇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方路杰的眉心。
命运此刻如此地温柔,悄悄地用一只手把两个可爱的人牵到了一起,她并不着急,她等他们自己去想,等他们自己去看,等他们自己去经历……等他们相信他们之间的——就是爱。
第十八章
方路杰始终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经历的不是梦境,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像困在了梦魇中一样。他躺在程潜的大床上,睁大眼睛看着窗格里透出来的一点点霞光,脑子里还在嗡嗡地传来颤音。在今天早晨,在那个飘着温暖雾气的厨房里,程潜蹲在他面前,亲吻了他。
方路杰把头缩进杯子里,眼睛在黑暗中不安地睁着。他用双手捂住脸,心里一片嘈杂。怎么会这样?就好像做了个荒唐的梦。他觉得自己面前突然横出来一座巨大的高山,突然挡住了他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让他充满了慌张和忐忑。
孙敬德的部队里有两个人是非常突出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孙敬德的手下,一个当了书记官,一个当了副书记官。就三个月的时间,上海的上层社交圈子就以这个为话题和谈资,相当一部分人都充满了兴趣。
段启在书房里收拾着文件和资料,双手捏着那些纸张时不停地在颤。他现在就想冷风里摇摇欲坠的枯黄树叶一样,似乎等待他的就只是被打下枝头,从此碾进黄土里面了。
他今天刚刚知道,方路杰已经不在了,从今天开始这个狼窝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比方路杰先来这里,然后他当了方路杰的副书记官。说是书记官,他其实很清楚如果没有方路杰的话他将扮演的是什么身份。因为在方路杰来之前他过的就是那样的日子。现在方路杰不在了,接下来他会怎么样呢,会不会又回到原来那样的生活,甚至比以前更加凄惨?他双手哆嗦地攥着一叠纸,压迫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一只手僵硬地捂住面孔,发抖的声音传出来:“方哥,我怎么办呐?……”
段启没有方路杰那么高,可是有种恰到好处的匀称。身上穿着挺拔的军装,藏青的颜色衬得他的脸像冬天的水潭一样清秀。他在来这里之前叫做小六,是和表哥小五一起在大上海做服务生的。小五哥为了救他还陷害过方路杰。但是现在他还是没有逃开下层人卑微的命运,到底还是到了这一步。段启比方路杰还要小三岁,现在这个十六岁的男孩望着窗外,心里不断地陷入了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