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凡心里有些控制不住。他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方路杰了,久得就好像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他们上一世才是好朋友,他在上一世才叫他小路,上一世他们同进同出,关系好的像兄弟。而这一世他是个混蛋,他没有资格叫他小路,他趁他醉酒对他做了那种事,他明知道二伯那里有照片,他明知道那些照片传出去会毁了方路杰,可是他都没有阻止。
他从心底里承认,送方路杰出大上海的那个决定他是后悔的,二伯说的是对的。方路杰进了洪帮,最受罪的是他。如果不是身份家境重重阻碍压迫着他,他在听说程潜把方路杰从大上海救走送进医院的那次就应该已经表明心迹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站在你身边的人都不应该是程潜。明明陪你一起长大的人是我,凭什么最后你被程潜夺走?!……”
方路杰嘴唇发颤,用一双死灰一样的眼睛看他。何家凡猛然惊醒,他怎么那么糊涂,刚刚那些本该放在心里的话他怎么就,竟然脱口说出来了?!!!
方路杰悲痛难平的表情只持续了一下,然后强行低下头,拿起桌上一杯酒倒头灌下去。他忍得辛苦,可是又不愿意把心里的悲愤爆发出来。何家凡慌了。“小路,你别这样。我错了好么?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你别跟自己过不去啊。我知道你一身的新伤旧伤,还没好彻底呢。”
“呵呵……”方路杰突然笑一声,抬头空落落地望着何家凡。“我不怪你,我没资格怪你。”他停顿了一下,脸上伤痛的情绪强行退下去。他从后面拿出已经准备多时的勃朗宁,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抢座对着何家凡。枪放在玻璃的桌面上,磕出啪嗒一声。
何家凡脸色剧变,不知所措地望着方路杰:“小路,你这是?……”
“你别慌,我只是把这把枪还给你。当初不是你替我从何二爷那里要来的么?”他脸上平静,倒不像何家凡以为的那样。可是随即他心里更难受。
“小路,你为什么要把这个还给我?”他心里有些恍惚,已然猜到了方路杰的意图。可是他不愿意说出来。
方路杰平淡地看了何家凡一眼:“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嘛,我拿着也不安心。”这会儿方路杰看上去很平静,但是更有种临近暴风雨发作的前奏。
何家凡手指渐渐攥紧,盯着方路杰:“你这是要和我划清关系?你和程潜歃血为盟了,反过来就要和我绝交了是不是?”
“该还的总要还,跟我和谁歃血为盟没有关系。”
“什么叫该还的?……”何家凡声音微微发颤,从喉咙里顶上来一股戾气。方路杰现在反应的越是平静,他心里就越感到纷乱难以平复。“十几年的感情,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方路杰你就这么无情?!!!”
“你把枪拿回去吧,不该我得的东西我不能要。”方路杰没有回应何家凡的责问,面孔转过去看着别的地方。
“方路杰!!!”何家凡爆发般的大吼了一声:“我大老远的赶过来,就为了见你!快一年不见,我心里激动,你却一见面就要和我绝交,你怎么能这样?!!!”
“不然能怎样?发生那种事,你让我怎么面对你?”
“什么叫‘发生那种事’?方路杰你真的以为自己很无辜吗?你自己想,以你的个性,如果没有你的同意,那种事会发生吗?别忘了当时喝醉的不止我一个!”人一喝醉就没了理智,做什么超乎常理的事情也不足为奇。现在方路杰明摆了要和他绝交,何家凡只感到心里硬生生地堵着一口气,快要将他压迫死。“我承认事后是我先想起来,没有跟你说。可是你自己呢?你装糊涂吗?做过那种事你自己第二天真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就再糊涂也不至于把那种感觉当成醉酒的后遗症吧?你平时聪明得很,这回装糊涂?”
舞厅里音乐漫天,灯酒喧嚣。方路杰置身其中,感到脑子里乱哄哄的。现在这种状况算什么?他跟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在干什么?犯了错,在相互指责和推诿!他来就是为了和何家凡相互讨论下当时是谁做错了?可是心里难受压抑到了极点,方路杰觉得自己怎么到现在还厚颜无耻无动于衷地坐在这里呢?这件事父亲不知道吧?知道了会怎么想?哦,他的野种儿子无可救药了,早在当初就该用加法处置了,也不至于闹出现在这样的事情。不要说父亲了,现在就是自己看着自己,都觉得恶心,脏!
方路杰手用力攥着杯子,脸上一派平静。“你说的没错,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抓起酒瓶又倒了杯酒,仰头灌下去。“当时我确实喝多了,而且我心里难受,自己就这么堕落了。说不定当时还是我先勾引你的呢,因为你也喝醉了啊,没有人先挑起火,你哪会想到那方面。”何家凡说的很对,事后他怎么可能会没有感觉呢?只是他当时也没有往那方面想,或者根本就是自己故意不去想。也是到了后来跟程潜的除夕夜,身体的记忆力才帮他恢复了记忆,让他想起来,他早就经历过同样的事情了。
其实早在除夕夜之后的一早醒来时,他就已经想起这些事了。他感到心里忐忑,感到不安,为自己犯过的错感到惶恐。可是他就是没有对程潜说。怎么说呢?自己还在程潜面前装的那么青涩,现在想想都可怕。真可怕!
“我没资格怪你,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人。程潜说得对,他看错我了,你也,看错我了。我方路杰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站在你们身边,一开始就是我不配。是你们看错我了。所以你就忘了这个混账朋友吧。”方路杰心里突兀地剧烈撕扯,眼前有些难以控制的混乱了。
“哪句啊?”
“就是有‘柏拉图’的那句——”
“噢,你以为就你知道柏拉图啊?别忘啦,你有英国留学的同学,我也有英国留学的大嫂!”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是帮里规矩,新人入会,所有背景人际都会仔细查清楚的,我可不是故意背地调查你哦。”
“你心虚什么,我又没多想。”
“其实,我是故意仔细研究过你的背景的。因为我想更多更多地了解你。对我而言,你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我总担心,一不小心,我就失去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没你说的那么出色。”他盯着程潜,眼神跳跃了一下,变得认真,和不安。“如果,如果将来你发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出色怎么办?如果将来是我失去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怎么办?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
“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有过这种把握不住的感觉。可是我又难以放手。那天你受了重伤昏迷时,我听见斋藤健一说要救你,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以为他对你有不良企图,我甚至一瞬间在想,将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他叹息一声:“你太出色了。”
早在当时自己就该明白会是这样的下场,何必当时留恋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温存呢。什么兄弟情,什么友情,什么爱情,都不属于他的。“家凡,你把枪拿回去吧。我们以后,各走各的路。”方路杰低着头,手指细细地摩擦着杯子的玻璃口,脸色笼罩在一片晦暗的光里。
“方路杰,你以为我们之间就是一把枪的事儿吗?”何家凡突然冷漠的,一张脸在阴暗的影子里看不出悲喜。他现在心里很难受啊,一点一点的像被一把钝刀在剐。“方路杰你那么聪明,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把枪这么简单。”
方路杰垂着的头稍微抬起来一点,暗淡的眼睛对上何家凡的视线。“是不该这样,我怎么都占你便宜了。当初连同这把枪,你还救了我一命呢。”他想了一下,伸手把那把枪往何家凡面前推了推。“就是这把枪,它不属于我,所以还给你。但是这里面的子弹是该我的,你也得——还给我。”说完方路杰长长地呼出口气,他觉得终于轻松了。之前压着心头的郁闷全都没有了。原来他怎么都觉得前面无路可走,又挣扎得难受,到现在才明白了,他就是已经到头了。
他最后看了何家凡一眼,闭上了眼睛。“我们谁也不要欠谁的,清清楚楚的好。”
第三十四章
何家凡心里抽搐,简直有种要疯掉的感觉。他弯下腰,拿起面前的那把手枪。“你认为,我不会对你开枪的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你。”方路杰淡淡地看着何家凡,眼睛里一点犹豫和感情都没有。他现在就像个没有一点包袱的彻底的自由人,对什么都了无牵挂的。“该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要小气。”
“方路杰,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会对你开枪?!!!”何家凡猛地低吼一声,枪举起来对着方路杰。“反正你都要跟我绝交的,我不如现在杀了你,你知不知道?!!!”
这边何家凡枪一举起来,那边陆肖几乎跳起来,四五个保镖朝这边冲过来。何家凡是青帮的二少爷,洪帮虽然跟青帮暗中较量多年,但是毕竟没有撕破脸。陆肖腰里带着枪但是不能拿,只好自己挺身挡在方路杰前面,望着何家凡。
“二少,我知道你和我们方哥在处理私下事,但是现在你们背后都有不同的立场了。你现在这么拿枪指着我们方哥,好说不好看。洪帮和青帮的立场摆在那的,还请你自己掂量着办。”
何家凡冷笑一声:“方路杰你厉害啊,当初在二伯的枪口下有我这么护着你,现在在我的枪口下又有他们这么护着你。你说要还我,你就这么还?!”
“我说要还就是真的要还,怎么也是认识十几年的,你还不了解我?”方路杰在陆肖后面坐着,仰头又喝了一杯酒。“陆肖,让开!”
“不行,方哥!”陆肖听方路杰是真想挨何家凡的子弹,当时回头大吼一声:“你是洪帮的人,你想还什么是你的事,可是今天何二少的枪只要响了,那就不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了。”
“我说你让开。”
“不让!”陆肖睁大眼瞪着何家凡,头也不回地说。他态度坚硬的要死,眼里视何家凡如洪水猛兽,总之他认定了不准何家凡靠近方路杰半步。背后方路杰似乎生气了,气的摔杯子。
何家凡脸色猛地变化,眼睛看着陆肖后面的方路杰突然瞪大了。陆肖心想不好,这何二少真的要杀人了!刚一想着,对面的何家凡就突然对他冲过来,陆肖心里也发了火,迎头挡住他。
“住手!——”何家凡大喊着,疯了一样地推撞陆肖。他比陆肖高大,陆肖竟然真的没有挡住。何家凡当时的那股狠劲,让任何人看了都吃惊。陆肖被何家凡蛮闯过去,直觉间就去拔腰里的手枪。但是他刚转过身人就愣住了,手放在腰里忘了拔枪。
“住手!你疯了啊?!!!”何家凡的声音声嘶力竭的,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方路杰的手腕。“谁要你命,谁要你还了啊?!!!你以为你死了就是还我了吗?你命都没有了你还怎么还?!!!”
方路杰手里正拿着一只摔碎了的玻璃杯,破损的锋利口上已经沾了血。他另一只手正往下扯开自己的衣领,从喉咙到锁骨拉了很长的一道血口。陆肖心里一凉,如果刚才不是何家凡身手快拦住了方路杰,那现在估计就不是一道血口那么简单了。方路杰脸上决绝,根本就是打定主意下了狠手的。陆肖站在那里怔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想起上次和方路杰对打,方路杰明明是比他厉害的,可出手时总是到他身上就失了力道。这样的一个对谁都狠不起来的人,到最后果然是只能对自己狠。
方路杰被何家凡拦下来,人稍微地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吸了口气,松开手里差点要了他命的玻璃杯,挣开了何家凡的手,然后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离开了座位。陆肖恍惚了一下,立刻跟上去。方路杰回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不像陆肖想象的多么暗淡,只是稍微有些疲惫的神色。
“我知道你接了程潜命令,但是你离我远点,我想一个人走走。”说完准备朝外面走。但是这时他突然停下来,回头重新又看了看陆肖后面的那几个保镖。少了一个。方路杰眼神这时真的暗淡了,说不出来是什么。少了的那个肯定是去向程潜报告了,方路杰心里五味杂陈。
一出大上海的门,外面的冷风呼啸着迎面而来,把他混乱嘈杂的心吹得有些猛然乍醒的感觉。他真觉得现在发生着的是一场梦,狼狈仓促得实在不真实。
外面就停了几辆黑色的轿车,在夜晚里显出一种寂静无声的庄重。见方路杰出来,中间那辆轿车的司机走下来给后座的人开门,门一打开就露出了程潜端正深邃的侧脸。司机站在门口,对方路杰做了个“请”的姿势。方路杰脚步有些僵硬,慢慢地朝程潜的车子走过去。在上车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失魂般的就差点头撞在顶棚上,幸好程潜突然从车里屈身站起来,手挡在方路杰头顶上,替他挡了那一下和铁皮车顶的一撞。
方路杰上车后,几辆汽车就一起徐徐地驶进了夜色里。何家凡远远地在大上海的门口望着刚才的那一幕,脸孔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里。他望着方路杰离开,望着方路杰和程潜一起离开。他心里的种种猜测都在这时得到了证实,都从虚浮的预料之中慢慢沉淀下来,变成挤压河床的沙石一样窒息般的碾压着着他的心。勃朗宁的手枪还在他手里,他拿回来了,他和方路杰十几年的感情他拿回来了。以后,他们就不是朋友了吧。
夜晚很凉,汽车在新街的大道上徐徐地向前行驶,路边昏黄的灯火不时地照进昏暗的车厢里。
“怎么一个人就这么出来了,你还以为你现在就是单独的一个人,是死是活都不要负责任的是不是?”程潜端正大气地坐着,脸依然是那张端正英俊的侧脸。
方路杰头有些发昏,之前灌下去的酒开始发挥着后劲。他一只手捂住额头,腰身微微地弯下来。“你放弃我吧,程潜。我没救了。”
“才这么点小风小浪我就放弃,那我还是程潜吗?”
“这是两码事!”
“一码事。”
“你不要现在装的那么平静,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比谁都难受,你很火,你觉得被欺骗、被背叛了。你……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
“是不是欺骗和背叛,决定权不都还在你身上吗?这次那些照片都是青帮发出来的,他们要我不舒服那是真的。可是你呢?你还没给我个说法呢,你心里想要我伤心难过那我才伤心难过,不然我程潜有病啊,自己找不痛快。”
“程潜你非逼得我走投无路是不是?现在这样我还能再,再说什么?”
“你这个人那,事情一到自己身上就变得特别难说话。你就是傻,你一旦觉得自己错了就死都不原谅,别人想要帮你,你还不让。你这个怪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改?”
一道街灯的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投在程潜的脸上。此刻他正回过头认真地看着方路杰,端正英俊的脸上带着强烈的温暖和包容。方路杰心里轰鸣着嘈杂慌乱的声音,眼睛里涌上来一股酸意,借着迷乱的酒意和心里压抑的痛苦,他想哭。
“请停下,我要下车!”方路杰对司机吼一声,然后不管不顾地去开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