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怎么,他要的是你又不是我。”崇文堂里走出来个小男孩,给江绩递了一样东西,是一支拐杖。江绩没回头,一步一步往后园走。他一条腿明显不正常,非常僵硬,笔直的,一点都不能打弯。后面没了声音,江绩知道方路杰现在一定正惊诧地盯着他的腿看。于是停下来,低头看看自己僵直的右腿。“这没什么,断了,医生就给固定了一块板。”说完回头看着方路杰,“走啊,不然我这老师可要旷课了。”
练枪的时候,江绩始终就站在方路杰身后。他今天在这里教方路杰枪法,说他不带着私心他自己都承认那是假的。江绩是个傲气的人,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低头认输。可是自从将军府大牢回来后,他就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骄傲的资本了。江绩始终站在方路杰身后,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现在惨淡落寞的脸。
“手抬高点儿,一只眼睛闭起来,用一只眼瞄准……盯着准星,不要太死板了,你的敌人不可能站着不动给你打……看见那块那棵树没,试着瞄一下……诶,好,就是这么打……这枪后座劲儿大,你好歹学过武的,扛的住吧?……”
一上午的训练结束时方路杰一头的汗,背心上也湿漉漉的。两条胳膊现在就像被人用锤子挨着寸敲打过,又酸又疼。其实确切地说,方路杰现在全身都疼,尤其是后背和两条腿。
江绩拄着拐杖站着方路杰旁边,看着依然还在举着枪苦练的方路杰。“你不疼吗?”只要是个人都是会疼的吧,他听说方路杰在将军府的审讯处都没叫过一声。可是他真的不怕吗,他怎么也是个人吧?江绩把手里的拐杖提起来,狠狠地在方路杰后肩上抽了一下:“还不疼吗?”
“不疼。”方路杰摇摇头。
“手势又错了!”江绩不耐烦地喊一声,拐杖提起来使劲地刷在方路杰举枪的两条手肘上。他手往下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继续瞄准。
“你还记得你挨了我多少下了吗?”江绩走到走到方路杰身后,拐杖提起来,在手里掂量着。
“八十四下。”
“噢,还挺记仇的。”江绩掂量着手里的拐杖,突然又一下下狠劲地扪在方路杰肩胛骨上。“这是第八十五下,记好了。”
“我也没刻意记,我就是对数字敏感,自己就记住了。”他被江绩打的歪歪晃了一下,又站稳了继续练习瞄准。
“我再问你一遍,疼吗?”
“不疼。”方路杰很自然地回答。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这是第八十六!”结实的一棍子又落在方路杰侧腰上。
在练枪的过程中,方路杰一直以前面的一棵树为靶子,不断地举枪,瞄准,射击。他始终不动地站在那里,笔直的身躯就像一棵树。而他这棵树是给江绩瞄准和打击的,每挨江绩一下他就会很快地又站好,然后再挨江绩下一棍。
“我其实是真的觉得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我没骗你。”方路杰头微微偏着,一只眼睛闭起来,瞄准。隆冬的天空下,汗水从他额头上的发梢慢慢凝聚起来,集成一棵绿豆大的汗珠,在他脸上折射着一些光,过一会混着其他更多的汗水一齐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你知道我以前在洪帮是凭什么闯出名堂的吗?”
“不知道,我没想过去打听。”
“是凭我的腿上功夫,那时候在洪帮,没几个人能赢得过我这两条腿——注意力集中!”第八十七下落在方路杰身上。江绩站在方路杰身后,握着拐杖的手渐渐地颤抖起来。在方路杰看不到他脸的时候,他紧紧地咬着牙关,通红的双眼泛着潮湿和悲愤看着方路杰。他沙哑着嗓子:“我说你怎么那么犟?——你喊一声疼我马上就停手。”他说话的时候第八十八下落在方路杰身上。
方路杰吸一口气,平举着的两条胳膊瑟瑟地打颤。“我不疼。”
江绩深深地吸一口气埋在胸腔之中,眼睛闭紧。他很痛苦,伤感和郁结在他心里堆积得像山,而他这辈子都推不倒那山,只能抬着头,叹气着望。他咬着牙,再问了一次:“最后问你一遍,疼不疼?”他咆哮的声音有点像一头陷入绝境,虽然四肢发颤,但是屹立不倒的困兽。
方路杰没什么犹豫,依然专心地练习。他回答:“不疼。”
江绩手死死地握着拳,嘴唇都开始在发颤。他额头上的青筋突出在脸上,整个人仿佛陷于水深火热一样痛苦。最后他拿起拐杖对着方路杰后背狠狠地抽,一连抽了四十下,方路杰的身子被他抽的直震,却强忍着倒下去的趋势,死死地站在原地不动。当这四十下结束,江绩狠狠地丢下拐杖,硬着喉咙一口气对方路杰大喊:“一共一百二十八下方路杰你以后再也不欠我!!!”江绩悲愤地喊完,手捂住脸,扑通一声瘫坐到地上。男性悲壮的哭声从他压抑的喉咙里发出来,像冬天僵硬的黄河水生涩地流淌过河床。
远处程潜和闻叔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程潜深深地吸口气,闭上了眼,额头上有经脉紧紧地震动着。
闻叔已经八十岁了,一把白胡子,鼻梁上架着圆框的眼睛。此刻那双看了世界八十年的眼睛正微微地泛红了,带着一股苍凉。“江绩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自己孙子死得早,我把他当我亲孙子教。这孩子今年才二十七啊……”闻叔叹了口气,眼眶里蓄着泪意。“阿潜,我本来对这孩子抱很大期望的,我准备让他给你当潜堂的堂主,让他一生给你保驾。”闻叔远远望着江绩的背影,眉头疼惜地皱起来,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一百二十八刀啊,张并生那个畜生硬生生把他一条腿剃肉见骨。这孩子心高气傲,最骄傲他的腿上功夫,现在他举着一条木头的义肢,你让我如何不心疼啊?”
“闻叔,江绩的仇我会记着的,您老人家放心。”程潜从方路杰进门时就站在这里看着的,他心里一直狠狠地揪着一根筋。现在看着远处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他心里已经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阿潜你眼光好,路杰这孩子今天能做到这一步,我也算服了。”闻叔苍老的手摘下眼镜,拿一块布擦干眼睛。“你放心,他的表现我看在眼里的,帮里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声音的。”
“谢闻叔。”程潜吐了口气,心里仿佛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第二章
江绩瘫坐在地上,方路杰也没力气了。他终于垂下了死死举着的两条胳膊,回头望着江绩。他嘴唇有点发白,往里抿了抿,藏住隐隐露出来的血丝。江绩的哭声不明显,只是微弱的沙哑喘息声,可是让他觉得恍惚,头脑空荡荡的。这个男人曾经很坚强,他敢顶着程潜的压力拉他下车,只因为他的冷静。他知道判断什么是更加重要的,更应该守护的。而现在他没有胆量再去重复以前做过的事,他只能默默地呆在这里当一个平静的老师。
方路杰觉得自己无比的残忍,掠夺了本该属于这个男人的了不起的未来。
“现在心里还是很难过吗?”程潜站在方路杰身后,双手轻轻抬起来,温柔地环住他的胸膛。他把下巴放在方路杰肩上,“身上痛吧?我给你带来药油,稍后给你擦。”夜晚似水温良,默默地宁静流淌。
方路杰闭了眼睛,往后靠着程潜的肩膀。“我不觉得痛,江绩每打我一下,我就觉得心里卸下了一些东西。可是我觉得,那些东西我一辈子都卸不完。”
程潜心疼地皱了眉,手掌抬起来抚摸怀里人的额头。“你啊,什么时候能想开一点?这不是你的错。”
“不。”方路杰闭着眼,摇头。“张并生这是故意的,他是为了要我难受,他要我知道,这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否则他不必要对不相干的人下那样的狠手。”他闭着眼睛,可是脑海里不断地翻滚着江绩坐在地上时,从裤管中微微露出来的木头的假肢。“我开始还以为腿只是折了,我没想到会是那样的情景。程潜你知道吗?那时把心一道一道撕开的感觉。”
“好了,不要想了。”程潜低下头亲吻方路杰额头,“你身上旧伤加新伤,最近多照顾自己,我最近可能没有太多精力顾及到你了。”
“程潜,你给我指派任务吧,我不想整日无所事事。我有功夫,我会枪法,我还是个男人。”
“小杰,你不用……”
“他们能为你出生入死,我也能。”方路杰在程潜怀中回头,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程潜。“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自从我传出来那样的照片,大家对我是有议论的。加上你这么久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他们总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被我‘勾引’了。”
“小杰,你怎么……”
“闻叔能帮我说话那只能是治标不治本,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声誉受损。你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我不能毁了他们那么坚定的信仰。那太残忍了。”方路杰叹息,“我自己其实也不能确定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对的,可是我不想什么都不做。我想得到认可,我想让他们知道,你的眼光是对的。”
“小杰,等这次事情一停息,我马上就召开帮派众会,我要宣布,我程潜就是喜欢男人,而我喜欢的人就是你!”
“我不是女人,我不需要名分。”方路杰坚决地摇头,“这不是小事,你不知道他们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你是他们的大哥,就像过去的皇帝一样。你这样就等于宣布你的国家将来没有太子,他们不能接受的。”方路杰脑海里想起了程清那张从容仁慈的脸,一股隐隐的压力横亘在了他心上,还有季长青。他现在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正自私地,卑鄙地,从他们心中盗窃着本属于他们的东西。那是他们对程潜的期望,也是程潜原本应该带给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我程潜也是个男人,我不能让你为我这样的牺牲。”
“你不觉得吗?爱本就是牺牲。”他疲惫地叹息,靠着程潜享受着目前短暂的恬静。“明天我就搬出去,我以后会很少来你这公馆的。你把那些遣出去的佣人全都召回来,你不需要因为我而避嫌什么。”
程潜不再忍耐心中的热切,他不顾可能弄疼方路杰,用力地拥住了怀里的人,双眼闭紧:“路杰,我程潜发誓,有一天我要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夜晚安静极了,隆冬的空气似乎凝固住,在月色下拉伸着大团大团的寒意。
“以后在人前要喊大哥,要和我们一样。不要直接叫名字。”江绩平静下来之后又点燃了一支烟,坐在地上,静静地抽起来。他的侧脸看上去充满了叹息,和看穿人心的冷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摆到明处的好,经不住太阳晒的。”
方路杰心里唐突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对着天空吐出大片的烟雾,白茫茫的,衬着他一张年轻而沧桑的脸。“本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现在都知道了。”
方路杰有些愧疚,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太过心虚,反问了一句才让江绩确定了他心中的猜测。“那你怎么想?”
“能怎么想,乱世乱因缘,我不能帮你们什么了,我只能在这里劝你一句,如果你做好决定了,那就不要后悔。你们这路不会好走,我只能提前给你提个醒,不要到时候拖沓和犹豫。否则你……”江绩眼神里重重地挣扎了一下,“你们两个都不会善终的。”
江绩的话到现在依然撼动着方路杰绷紧的胸膛,那里沉沉回荡着的,都是对不确定的未来的忐忑和不安。
第三章
上海这个复杂的黑暗社会里,一直暗涌着强烈的漩涡和陷阱,哪里都突然变得很难走,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方路杰最近很难受,头疼的毛病也犯了,整夜整夜地不能安眠。他小时候头就经常不舒服,犯起来时要母亲抱着他的头,一下一下地安抚才能好些。后来头部又经历过两次重伤,原本还不是很突出的头部病症就突出出来了。他头疼起来无法无天,连着视线都恍惚,脸色也苍白一片。
季长青从旁边侧过身来看他,眼睛从下往上瞅着他:“你脸色不好,生病了?”
方路杰摇摇头,“小问题,不算病。”
“真的假的?不行就别撑着,大哥走之前可交代过了,说你就是个倔强脾气,真生病了也肯定会扛着不说的。你就呆在这休息吧,反正这个会也不特别重要,我去听他们唠叨什么就行了。”
“不行,这次跟海关的生意有关,我想知道潜哥在外面的情况。”他站起来,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是身子站的笔直,眉目间一派凛然。
现在他已经正式接手了“潜堂”,在慢慢地接替老堂主莫云莫老爷子。洪帮三堂五社,名目基本上不管到了哪一代都不会变动,只有一个负责给历任帮主专司保驾的一堂,名字是随着在任帮主的名字变更的,到了程潜手上,这一堂就叫潜堂。在莫老爷子那一辈叫风堂,是已经过世的老帮主,洪风在执掌。而洪风,是程潜和程清两人的义父。
季长青看方路杰十分倔强的表情,心知道这个人,再怎么劝是没用的,他自己做了决定,除非他自己突然改主意,否则别人说是很少有效果的。
季长青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突然收到青帮那些照片时,自己其实并不非常地不能接受,毕竟那是方路杰自己的私事。他季长青自己从小就不喜欢世俗偏见之类的俗套东西,觉得虚伪又假惺惺。他还是很欣赏方路杰这个人的,这几个月来的表现帮会里面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方路杰他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私下里会和谁做什么事就不重要了。这个世界上,谁还没点不愿意给人看的秘密呢。
“你要硬撑我也就不废话了,但是散会了让咱们帮里的老饼大夫给你瞧瞧,他是老中医了,什么毛病一看准好。”
方路杰正端了一杯茶倒头灌,喝完了揉了揉眼角,然后看向他:“嗯,知道了。”
看着方路杰的背影,季长青还是忍不皱了皱眉头。出门的时候肩膀都差点撞上门框,还那么强撑。
程潜自十天前就去了外地,打理一批从英国接过来的新的生意路线。因为是第一次合作,对方又是大头,所以洪帮这边总得拿出一些诚意才行。头一回生意做得好,以后才有继续发展的空间。程潜忙,方路杰也忙。从港口那边传来的一点点消息他都要亲自过问,生怕漏掉一点关于程潜的消息。季长青现在心里更加认定自己当初的做法是对的,方路杰这样的帮手,程潜是很需要的。
其实前不久帮里一直传出些不好的声音,季长青很火,雷厉风行地镇压了。方路杰是喜欢男的,可是他对程潜的那是忠心。那帮乱嚼舌根的人都他妈该拖出去毙了!而且这些话绝对不能让程潜和方路杰知道了,不然他们俩肯定得尴尬。季长青就不明白了,帮里怎么会流传出那样的传言。再说,程潜本来就出色,身边人对他敬仰和忠诚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那帮人思想怎么就那么脏,什么都要胡思乱想一番才够。想想方路杰那个脸皮薄又清冽的性子,说不定知道要自杀的。季长青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嘴唇渐渐提起来。他觉得,为程潜找到方路杰,这是他做过的最有贡献的一件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