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凡看着正端抢指着他好友的二伯,脸上本来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是突然他勾起嘴角一笑:“这抢我可跟您讨了好几次都没讨着,现在就要送给小路了?二伯当真偏心的紧呐。”
何正威眼睛眯起来,自下而上打量着何家凡,突然也是一笑:“人才嘛,自然谁都爱惜。”说着看向方路杰,枪身一转竟然枪托对着方路杰,真的把抢递到方路杰面前,“小礼物,爱惜着用。”
何家凡送方路杰出了大上海之后,一直到确定没有人跟踪他时才转身回到他二伯那里。
何家凡进来之后就反手关了门,现在里面的保镖已经都撤走了,只剩下他们叔侄两个。何家凡走到原来方路杰的位置坐下,头低着,黯然地叫了声二伯。
何正威讪讪地笑了声,背靠着沙发不看何家凡,说:“不错嘛,方路杰刚来你就收到消息了,连我这边你也敢安置眼线了。”
何家凡依然低垂着头,语气更加地黯然。“二伯,我就这么一个好朋友,您就当送我个人情,放过他吧。”他自己心里现在乱成一团,早知道二伯这边复杂,当初就不该让小路来这里。
那边何正威冷哼一声,“勃朗宁的礼都送了,还缺得了这份人情吗?”
何家凡一听,有些感激地抬起头望着何正威:“二伯,您不怪我了?”
“你别高兴的太早,方路杰以后的路朝哪边还得看他自己选。哼,要选的不好进了洪帮,那以后麻烦的可是你。”何正威意有所指,听的何家凡一愣。
“小路不会进洪帮的,要真进了……”他声音低下去,语气也变得不确定。以方路杰的实力,如果真的要和青帮对立的话,也许真的会给何家带来压力。不过他不明白二伯把话锋挑向他,他虽然是何家人,但又不是青帮老大,正这么想着,何正威又说。
“我和你大伯是老了,以后这上海的争斗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现在有些事情二伯我由着你,因为不让你自己斟酌一番是悟不出损益来的。等你哪天真吃亏了,受教训了,那你也就能上道了。”何正威把话越说越深,何家凡听的心惊肉跳,却不敢轻易揣测那话里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这次明摆着和二伯作对,二伯居然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这关过的,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还记得你上回说过的话吗?”
“?……”
“你说那件事只是个笑话,你不会为了个笑话让我失望的。”
一提起那件事何家凡心里就控制不了的生出一丝慌乱,似乎很没有底气了。那些照片他一直贴身放着的,现在就放在他衬衣左边的口袋里,隔着层衣料贴着他的胸膛。“我自己说的自己自然记得,当然不是糊弄二伯的。”
“我说这些只是给你提个醒,怕你陷进去了。别看我们表面风光,但平常小老百姓家可以拥有的东西我们却不能有。世道不好走,我怕输啊。”说这些话时,何正威正像一个普通的二伯那样充满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侄子。这不是老谋深算的青帮二当家的勾心斗角、逢场作戏,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伯父那样担心着自己侄儿的未来。他走到何家凡身边来坐下,手摸着他的后脑,双眼看着他的脸。“真好,长得像你妈妈。”
方路杰出了大上海之后一直沿着新路的大街直走。偶尔有一两辆汽车迎面驶过来,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又失落又疲惫。
他左手拎着藤箱,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那把差点要他命的勃朗宁现在就揣在他口袋里,光滑的枪身很有质感,被他的体温悟出一种温润的手感来。他心里记挂着家凡。
那小子冷着脸把他送出来,神情淡得跟冰一样。然后他硬塞了个信封到他箱子里,说:“没见过这么傻的,钱都给别人了你自己怎么活?……别给我推脱,当我借你的,以后连本带利还给我。”说完凶巴巴地一推他肩膀:“走!走得远远的!我不想看你死在我何家人的手里。”这时候他的眼睛才红红的,胸腔微微地起伏:“好好保重!”
方路杰回头望他:“你怎么办?我不能连累你……”
“少废话,当初就是我领你来的这里,不然也不会遇到那些的事,我总得负责吧?再说二伯又不会怪我,不然他就不会放咱们出来。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到哪落脚了给我个信就行,等我什么时候没钱了就跟你讨债去!”
“那你也好好保重。”
“嗯!”
方路杰转过背以后,何家凡就一直出神地望着他。那份儿感觉就像大雪天里独个儿坐在雪地里的小白兔子一样孤单跟伤感。
方路杰垂头望着脚底下的路,心里隐隐窒通起来。从三个多月前他们俩在大上海一起醉倒的那次开始,他就感到家凡心里藏着什么事,并且不肯对他说,之后就好像若隐若现地生出一层隔阂来。方路杰试着约过他几次,可都被他说有事推脱掉了。有时碰见他来二爷这边商量事,见了面也就点头招呼一下,话都不怎么多说,生分极了。方路杰自己反省了几次,思考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做了什么事招人家嫌恶了,可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以他对家凡的了解,他也不太是那种会隐而不发的人。真要有什么热了他他一般只会大声地嚎出来,然后嚷着要人家的赔礼,事后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会有隔阂。
方路杰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喝醉酒的那天晚上,他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在同兴旅社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傍晚。知道是家凡送她过来的,不然他就得醉死在大上海的街头。果然酒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喝多了坏事。
方路杰心里叹气,本来以为要永远失去这个朋友了,可今晚他又这么掏心掏肺地护他。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眼睛发涩,心里伤感得很。
揣着一堆心思走完整条东兴路,到了十字路口。方路杰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上一顿还是明仁西医院里吃的。方路杰四处望了一下,看到路头还有一家未打烊的馄饨摊,于是走过去坐了。
小摊老板是个很和气的大爷,憨和地笑着,掀开锅子把一大碗白嫩嫩的馄饨倒进去,浓白的蒸汽腾上来,在这初冬的夜里看上去暖洋洋的。
“这位年轻先生看着不想普通人家出身的,这都入夜了,您吃完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现在世道不太平啊。”
方路杰对他笑一笑:“谢谢您提醒。不过您怎么还不收摊,都这么晚了的。”
那大爷用焯子焯着锅里的馄饨,听了话叹口气:“不瞒您说,我家里那小子不争气,偏要在那帮会里混,用道上的话说,这一片是他的地头,所以啊,也没人来打扰我老头,不值当。”
“既然这样,大爷你为什么还这么幸苦呢?”
大爷把馄饨捞出锅,热气腾腾地端到方路杰面前。“他那黑心钱我不要,我这么起早贪黑的也就想多挣一点,回头拿这些干净钱接济一下困难的乡邻。”
方路杰双手接了碗,“大爷您心善。”
“我哟,只是想有生之年多做一点好事,好抵些那混小子的债哦。”大爷摇头叹气。可是方路杰分明从他眼里看到了温暖的东西。大概这样为儿子付出是这大爷最心愿的事了吧……思想顺着流淌下来,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方路杰抽了筷子,把头埋下去。大碗里蒸出来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红,渐渐地泛出水光来。他夹了个馄饨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却咽不下去。
他很想家,也想家里那个无情的父亲了。
方万崇虽然一直管教他很严,可是也真的对他很好。那时候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父亲宠他要胜过其他姊妹很多。父亲表面上是一放冷清的人可实际上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小时候他出天花,家里人都吓得不敢靠近,爹却不怕,放下生意日日守着他。他还担心体弱的母亲会被传染,于是硬推着嘤嘤哭泣的母亲不准她进门。
平心而论,方万崇过去一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很好的丈夫。即使后来他逼死了母亲,又差点要了他的命,方路杰却狠不下心去恨他。方路杰知道方万崇应该还对他念着父子情分的,不然如果真想要他死,就算管家求着拦着也不一定有用。感情这回事,不是轻易能说放下就放下的。对于给了自己生命的人,那感情能轻易放下的大概就不是人了。
只是他十九年几乎不曾长时间地离过家,也没想过要离开家。现在这一离开就是半年,而且以后大概都什么机会能回去。他是真的被人彻底抛弃了的,无家可归的人了。真可笑,又可悲。
馄饨勉强吃了一半就再也咽不下去了,方路杰头垂着,感到眼眶一直发热,心口堵得慌。
他整理了心情,抬头准备叫那大爷来结账。可是那位大爷突然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身后。
方路杰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颈部就突然遭到一记重击,顿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他身子摇晃了一下,被人反剪了双手架住。昏暗中有人用黑布把他的眼睛蒙了,手也迅速地绑了。
方路杰半昏迷着,隐约的知道左右大概各有一个人,正架住他胳膊往后拖。他双脚倒是自由的,可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馄饨摊老大爷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各位这是干什么啊,做做好事放过这位先生吧!他还年纪轻轻的,求您们高抬贵手啊……”
“砰”一声是汽车关门的声音,然后是发动机的声音。方路杰倒在汽车后座里,在一片黑暗跟恍惚里被陌生的人载着,驶进黑夜里,向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承诺过程潜绝不涉足青帮,他答应过家凡走的远远的。他帮不了小五,也救不了小六。他想起张丙的话。“时代太乱了,能平平静静地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你看,人生就是这个样子的。越想平平静静活着,可怕却要一辈子卷进风力浪里沉浮着,挣扎着,绝望着。好不容易浪息了,在水面上露出头喘两口气,可是下一个浪头打下来就又沉进了水底。左右都是混沌的水跟泥,那是别人烂了的骨头和流出的血。你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那就踩着你能踩到的一切往上爬。运气好的时候踩着水草踩着石头,爬上水面心里依然平静。运气不好时,更多是要踩别的掉进水里的人。如果你不忍心踩,那就想办法趁早滚出这片水域。可也有不愿踩别人又实在逃不开的,那样的人就只能被别人踩了……
第十四章
新年来得毫无征兆的,在大家都没来得及注意到的时候悄然来临了。
上海滩风云变幻的的天空之下,似乎每个人都在繁忙的勾心斗角和机关算尽之中,彻彻底底地记不起还有新年这回事儿。只是当走在大街上看见天上下了场雪,小孩子聚在街头堆雪人,彼此之间吵闹着今年除夕晚上自己妈妈会有什么拿手好菜,以及长辈给小孩的红包,还有小户人家忙碌着置办年货,相互之间的问候里开始多出“拜个早年”这样的话时,他们才会猛然地想起些什么。
多半人会停顿了下脚步,在那一瞬间里,不管是多阴暗的内心也会有一刹那的光亮照进来,感怀时间过得如此不留情面,叹息他们的光阴将自己装扮的或可悲、或可歌的人生。
“都快过年了,没想好准备点儿什么消遣?”程潜边看着报纸,边和一旁的季长青闲聊。他平常到了这个时段都是很忙的,难得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后院里晒晒太阳聊聊天。
程潜公馆的后花园是个相当气派的洋艺花园,他自己本来没什么研究,但是在英国留过学的嫂子是个很有品位的贤惠女子,当初就是她托英国的朋友来设计的这个院子。
季长青学着以前看过的样子给程潜倒红茶,可是杯子忘了加漏斗,结果茶叶茶水全混了汤。他自己是不介意,端了一杯大口灌着,人往躺椅上一仰。“嘿,大哥还不知道我有什么消遣啊?我反正是赖在你们家了,过年我去你们家过,别的事儿你给我吩咐吧。”
程潜听了季长青的话,慢慢地把报纸放了,朝季长青摇头笑笑:“不是大哥赶你,可是你也不小了。你心里有大哥大哥知道,可是我不想你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我和帮会上,你也该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
“诶?考虑什么呀?”季长青把眉梢挑着,脸上架着副大墨镜,怪有点风流公子哥儿的派头。“反正我又无父无母的,亲人也就你这么个大哥了,虽不是亲的,但我认定你了啊!再说,考虑来考虑去无非就是个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这事儿你都不急我急什么哦?”他拿个中指学着程潜平常的样子把眼镜往上顶顶,然后舒服地躺着,嘴里吹个惬意的呼哨。
程潜忍不住笑一声,问他:“这么说我不结婚你就也不结婚了?”
“嗯!”季长青听戏似的摇头晃脑,嘴里嗯一声:“这是个好主意。”
程潜无奈地摇摇头,“我不往那方面想一来是没那精力,二来是实在没遇到合适的女子。我看你身边可是繁花似锦,你不要光顾着玩儿,误了人家姑娘大好终身。”
“您今年过二十九了哥哥诶!连合适的都还没看着啊?”季长青突然拍着大腿一叫,眼镜垮下来,透过镜架拿俩眼珠子望着程潜。“你这话说得我们中国广大女同胞可伤心了啊,二十九年愣没一个入得了您的眼?!——您眼也太高了吧?”他躺回到椅子上,闭着眼睛等程潜反应,可等了一会儿那头一句话没有,季长青一急又跳起来:“真没有啊!”
程潜手掌附上额头,手指揉着额角。“可能是没用心注意过,年轻气盛的时候倒有那心,可是光顾着打拼了,到现在嘛,见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是缺个合适的时机,没准多出去看看就能遇到了。”季长青坐正身子,嘿嘿笑。“今晚正巧的很,新区那边新街落成,几个商家联名办了个大型酒会,老早就发来帖子邀请了,咱们晚上逛逛去?”
“那些人发来邀请有几个是真请你去玩的?我对那些应酬没兴趣。”程潜摇头。
“不行!!!”季长青绷着脸,“你就是平时露脸太少,人家总以为咱们洪帮老大多神秘呢,你就去玩玩,正好看看有没有对眼的姻缘,这个东西要有心才行。”说着一个跟头翻起来,“就这么定了啊,我去准备准备!”
长青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跟着程潜,程潜自己也记不起来他们究竟具体是在哪一天认识了。这小子脾气犟得很,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遭人陷害,反正犯到洪帮头上来。
那晚上他一个人单挑六个,可怜十六七岁的单薄身子骨打得遍体鳞伤,可就这样了还十分挺直地站着,一双眼像野兽一样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那时候程潜还不是龙头,也没现在那么忙。他当时是在那附近消遣,就过来看看。
程潜抱着手站在人群之中观战,就看戏的心态,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中间那个已经被打得很惨的小子就死盯着他,好像看出他与众不同一样。
程潜站在那,心里直好笑:“小不点儿,这里这么多人你偏盯着我看干嘛?”
少年的长青眉毛僵着,一脸倔强强撑着的别扭样。他支吾着,似乎不太愿意说的样子。程潜一笑,突然来了兴趣。“小子,他们这么打你,你疼不疼啊?”
小季长青眉毛拧着,居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