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街都是一片动乱的呼叫声。
头上是冲天的火光,地上是灭火的警车刺耳的啸叫。本来因为戒严而一直处在安宁平静中的东兴大街突然爆发了冲天的混乱,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叫喊,到处都是烟尘。
方路杰坐在小巷子的角落里,抬起头怔然地望着天空被火光照的发红透亮的地方。原本夜空漆黑得深邃而冷漠,像一片密不透风的黑色泥淖。但是现在天空被完全地烧红了,那样冲天的火光使得头顶的云层都变得像烧着了一样,红而烈,像一头正发了疯的野兽。突然方路杰脑子一阵轰鸣,像一阵脱缰的野马猛然地窜出了胸膛——火光是从东兴茶楼的主会场上空窜出来,火势那样的剧烈,一片红光几乎将整个东兴茶楼笼罩在其中。
方路杰心中一阵激痛,慢慢地站立起来。他好像被现在突如其来的状况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头脑还在刚才对再见程潜的冲击中没有回复过来。
“程潜……”
方路杰嘴唇发抖地喊了一声,然后人就像失了魂一样怔怔地朝东兴茶楼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夜空中唐突地响起了刺耳的枪声,开始还只是几声短促的点射,接着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阵盖过一阵的密集枪声突然从冲天的火光下造次起来。方路杰心脏里一阵剧烈的收缩,突然感觉到从某个不明的地方传来一阵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传说中的心有灵犀是真的存在的东西吗,真的会使两个相隔异地的人感同身受吗?
此刻方路杰心里像被风雪硬生生地灌了进去,那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透彻心扉。他仓皇地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是荒唐的人群,到处都是难以看得清脸孔的人影。远处的火光中枪声震天,密密麻麻的射击声不断地刺激着耳膜和脆弱的神经,其中不时夹杂着倒地前的惨叫和谁悲愤的咆哮。
第八章
方路杰疯了一样冲到东兴茶楼时,冲天的大火已经迅速地掩盖了原本繁华一时的巨大木石建筑。这座东兴茶楼是前清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座京剧戏院,后来才改建成了东兴茶楼,里面的梁板柱大部分还是老式的全木,火势一起来就立刻控制不住。方路杰心跳到嗓子眼,四处寻找任何可能认识的人的脸。他想找一个洪帮的人问问,想听到对方说,大哥已经安全离开了。可是这时候一阵密集的枪声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脚下也给子弹溅起一阵点坑。
方路杰抬头一看,对面混乱的人群中早已经发生了激烈的枪战。这时候各大帮会的头目都集中在这里,这火势又来的莫名其妙,哪一家心里都不会相信任何人,这时候除了自己帮会的人,其他估计都当敌人。
方路杰脸色给火光映的通红,眼睛被大火的强光刺激狠了,再去看后面的人群时就只剩下一片昏暗。
“程潜!——程潜!——”一股心痛和悲愤占满了胸膛,方路杰顾不上自己早已死去的身份,站在那里大声喊叫程潜的名字。一股一股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天的热气炽烤着他,使得他脑海一片慌乱。他实在不知所措,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大声喊叫程潜的名字,也许程潜没事儿,只要他喊几声,那个人立刻就会探出头来,抱住他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可是他喊了两声立刻就停住了,心跳得发疯。
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喊程潜的名字?也许他早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时候喊他出来不是害他吗!
方路杰心惊,站在火光冲天的东兴茶楼前惊惶地张望。然后他握紧拳头,心里祈祷,程潜应该已经离开这茶楼了,洪帮的人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这场大会是洪帮在主持,应该有应对任何风险的措施。这时候又是一阵几乎紧贴着身旁擦过去的子弹,咻咻的啸叫声刺耳。可是方路杰没去理会,只是望着东兴茶楼冲天的大火。可是他心里慌突突的,难以名状的心悸。
火场中传来一阵木柱吱吱呀呀的损毁声,接着火势稍微弱了一下,然后就是轰的一声,之前还高达十几米的三层建筑瞬间垮塌,一片火舌和气浪轰然地向四周铺开。方路杰不得不后退了几步,眼睛被火势逼得睁不开,只能用手挡住微微侧过脸。火场周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呼天抢地地大叫救人,估计这时候该撤离的都已经撤离了。方路杰心里松一口气,人有些虚脱,快要倒下去。
但偏偏这时候身边不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吼,嘶喊的声音已经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声音。
方路杰心里一惊,转头正看见季长青疯了一样要往已经垮塌的火场里奔,嘴里嘶喊着:“大哥——大哥——”
周围有几个手下拦住她,阻止他往里面去送死。那一瞬间方路杰突然好想失聪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只看得清长青挣得发红的脸,脸面上青筋暴起,周围的手下拼了命的拖住他。接着那几个拉住长青的手下身后已经冲出来几个人,用外衣蒙住脸就冲进了火场里面。方路杰窒息了,迈着蹒跚的步子朝季长青走过去。
“程潜……没出来?……”方路杰声音直抖,几乎听不出那错落的声音说的是什么。季长青怔然地回国头,看清方路杰的一瞬间震惊地睁大眼。
“你没死?!!!方路杰你没死?!!!”
但是接着他的震惊又被巨大的悲愤占满,又回头去望着火场,头上狰狞着青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大哥没出来,混蛋他没出来!!!——”季长青早就感觉到程潜不对劲,事情发生时他就在程潜身边,可是程潜让他去接应小斌那边,他自己有预定的出路,郑克挣会来接应他。可是等他去接应小斌时,才发现小斌和郑克挣在一起。妈的,根本就没人接应程潜!“我当时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大哥会这么做!!!”季长青激愤至极,回头用力踹开身后揽住他的手下。“滚!!——谁他妈拦着我我杀了他!!!”接着他就不管不顾地朝火场里冲,但是这时候身后竟然还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回头直接从腰里拔出了枪。“滚!!!不然我崩了你……”可是他愣了一下,发现抱住他的人是方路杰。
“程潜打下来的江山不能没人管,你留下我去!!!”
季长青一阵悲愤,心痛地咬着牙,冲方路杰吼:“你自己都受了伤你怎么去!!!”
方路杰一蒙,低头才发现自己腹上有一处枪眼,血涌出来,在脚下的地面上染红了一片。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刚才的一阵虚脱来自于哪里,现在双脚也一阵阵地无力。
火场的气浪一层推过一层,那几个进去的手下也没有再出来。方路杰双眼迷茫地看向那一片火海,嘴唇哆嗦着:“我不管,我要去接他!!!”然后他一手捂着伤口越来越涌流的血,迈着发虚的脚步朝火场里走。
背后传来一阵动静,似乎又有洪帮的人赶来。接着季长青一声低吼,然后就被打昏了。方路杰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然后后颈一吃力,也被打昏过去。在倒地之前,他无望地望着面前已经坍塌成一片残骸的东兴茶楼,心里无比地空虚和寂寥。他仿佛看见了浓烟滚滚的火海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隐约显现出来。在无边的大火的映衬下,那身影像隆冬雪原上站立的青松一样劲硕英伟,透漏着一股豪气和荒原般的悲壮。
疯方路杰眼睛没有泪,就这样闭上了眼。
第九章
方路杰在一片恍恍惚惚的白光世界里停住了脚,望着周围的世界,脸上一点悲痛的表情都没有。他跟程潜,这辈子好像都没有什么非常有纪念性的东西留下来,比如信物啊,照片啊,纪念日啊,竟然什么都没有。他才发现他对程潜原来是一无所有的,他自己这个人本身也是一无所有的。现在望着面前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他反而觉得安静了,好像天生就只适合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小杰?你来接我啊?”
白光里有人说话了,声音又低沉又有磁性,一听到就能想象到那个男人温和的双眼,还有劲硕的像青松一样笔挺的身躯。
“程潜?你在哪儿啊?”方路杰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却看不到一个人。
“小杰?你来接我啊?”
“程潜!程潜!”
茫茫的白雾里一直有那一声“小杰,你来接我啊”穿过来,可是就是看不见人。
于是他忍不住开始跑,慌张地朝四面八方地张望。可是这个世界里明明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一样,除了那一声声低沉的呼唤,一点其他的东西都找不到。
“程潜!你出来啊,你在哪儿啊?”
“小杰,你来接我啊?”
耳畔还是那样一声一声不变的“你来接我啊”,但是就是看不到人。好像程潜人并不在这里,他的声音只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方路杰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小杰,你来接我啊?”……
接着方路杰的眼泪就不能控制了,因为他突然明白了,程潜这是要走了,他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要离开了!“程潜,不要去!程潜不要去那里!!!”
方路杰对着空虚的白雾大声喊,他心里焦急难受,他明白程潜在朝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世界里走。“程潜,我在这儿,你不要去那里,不能去……”
“小杰,你来接我啊?”
声音还是再不断地变远,越来越远了。好像在这茫茫的白雾之后,就是那一条渡世间所有生灵忘却前世今生的桥。
他突然觉得不是那么伤感,而是觉得放开了某种固执的执着一样。于是他没有再喊叫,而是也朝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他心里知道,只要走到那个世界去,就能见到程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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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仁”医院的重症病房里一片窒息的沉闷,医生护士都在一片低压中忙碌,主治的大夫头上已经微微冒出了冷汗。在被一种医护包围着的病床上,方路杰一张苍白的脸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煞白的皮肤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已经死了一样。医生给他打了强心剂,可是再听他的心跳时,依然只能无望地摇摇头。
陆肖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终于也忍不住问医生:“你们怎么不给他动手术?他子弹还在身体里面啊!”
那主治的医生已经是资历很深的老资格了,可是他却只能对陆肖摇摇头。“病人身体本来就虚弱,而且这次伤的凶险,再加上他自己本就没有求生意识,现在要是对他动手术,他更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那怎么办?就这么不管不顾?你是不是大夫啊??”
“先生你冷静,现在能做这种手术的人不多,成功的案例也很少,我真的无能为力。”
“那真的就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死?”
“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当年那位著名的日本医生。可惜他已经消失好多年了,听说是来了中国。”
“你现在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有用吗?我现在上哪儿去找?!!!”
“让一下。”
背后突然有人推了陆肖一把,田原成从外面走进来。依旧还是那张淡漠的脸,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后面走进来的是季长青,还有小斌。
“准备手术室,我来做这场手术。”田原成大致地检查了一下方路杰的状况,然后果断地对那位主治医生说。
那医生倒是在当年的报纸上见过田原成的照片,所以愣了一下之后快速反应,马上叫人准备手术。
手术进行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那段时间长的几乎使所有人都认为方路杰一定活不成了。可是十二个小时过去之后,田原成走出来,一张苍白疲惫的脸漠然地看了看外面的人。“手术成功了,接下来你们只要能安定他的情绪,他就能活下来。”
季长青长长地吐了口气,双手疲惫地捂住了脸。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时,方路杰迷茫地睁开了眼。他眼睛乌黑暗沉,像一潭搁置不动得太久了的死水。他嗓子干哑,全身僵硬,颈部稍微动一下都仿佛听到骨骼喳喳作响的声音。
“方哥,你醒了啊!!!”
耳朵边传来陆肖惊叹的声音,高兴的不知所措。方路杰慢慢地转头,才能看到左边陆肖朝他探出来的充满感怀的脸。
“陆肖?……我没死啊?……”
陆肖一听方路杰醒来就是这样一句话,立刻伤感地红了眼。“方哥,我们都以为你死了,都以为你死了!那次我们那么多人眼睁睁看着你身上刺了三刀,后来亲眼看着你下葬,你的灵位到现在还摆在济公堂里……大哥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去看一次……可你居然没死,你真的没死!”陆肖用手背掩住双眼,痛苦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方路杰一听到陆肖说大哥两个字时,心就揪起来了。可是他看陆肖在说那声大哥时,脸上没带一点挣扎和悲痛,于是心里稍微地放松下来,问:“潜哥怎么样?”
“大哥也是个让人操心的主儿,你们两个加在一起能吓死一洪帮的人!”陆肖本来还难过,但是这会儿突然缓过来了,脸上带着一股庆幸。“大哥没事儿,他早就出来火场了,所以就让郑社长去接应小斌了。也是怪青哥,没搞清事情的吓死我们。”
方路杰听着陆肖的话,看着陆肖的表情,心里渐渐地生出来一股温暖的感觉。他这时才放心地闭了闭眼,心里重重地叹一口气。活着就好。
“方哥,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不管以前怎么样,三刀祭天都已经过了,你就算不能回来洪帮,至少也应该看看我们啊。你都不知道,你‘死了’以后大哥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拼上一整天,有时候遇到事情也不跟大家商量,完全就是在玩儿命。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和青哥看得出来,大哥是心里有事儿,拿工作发泄。”
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方路杰此刻心中早就已经把一切都看淡。他问陆肖:“你,知道,我和潜哥的事儿吗?”
陆肖稍微地犹豫了一下,才把头点点。“知道了,大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不放到台面上说。”
方路杰感怀地笑了一下,心里知道,这个“大家”指的一定不是少数人。估计整个洪帮的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了吧。只不过不愿意提出来,因为那样就等于逼程潜把他们的事摆到明处来。那这事就坐实了。“还是那句话说的对,纸包不住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方哥,你也不要这样消极,这件事情别人的想法我不说,但是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和大哥都不说小孩子,你们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也没必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对不对?何必难为自己,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留,如果这段时间还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思走,那活一遭有什么意思呢?不管是我们洪帮里的哪个人,每天那么拼命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向往中的生活吗?”
方路杰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陆肖。“一年不见,口才见长。”
陆肖也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手挠挠后脑勺。“青哥说也不太知道你和大哥当年发生的事儿,我也搅不清楚,所以你还活着的事儿我们也没敢告诉大哥,他现在还不知道你活着呢——青哥说,你这么长时间,明明活着却不肯露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他让我等你醒来问你。”陆肖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睛望着方路杰。“方哥,你打算怎么做?你,要见大哥吗?”
陆肖的眼神和口吻都深深地使方路杰心中无比惆怅,一时间竟有些沧海桑田般的错落之感。他摇摇头。“相见不如不见,只要知道他还好好的,我就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