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好多管闲事的烂命。”
当真的亲手抱起方路杰那疯狂消瘦下去、并且染透了鲜血的身躯时,何家凡呛红着眼眶,嘴里呜呜咽咽地低声骂着手里的人。“你怎么总是那么笨,你永远宁可伸手拉别人一把,却总是不肯拉自己一把,你这人上辈子造什么孽了,这辈子生的这么糟糕性格。”
“你们都是瞎的啊,看见他被打也不知道出手?”何家凡抱起方路杰,红着眼对盯梢的手下一声怒吼。原本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远远观察,不可打搅,也不知道还要保护对方安全,这一骂尽管委屈,但也不敢吭声。“还愣着?去找医生!”
远处司机开着车匆匆地赶了过来,虽然紧急,却不慌张地小心将方路杰慢慢安置在了后座上。在车子里何家凡就抱着方路杰上半身,双手像护着珍宝一样温柔地抱着方路杰的头。然后车子缓缓地开动起来,慢慢地驶向夜幕中的道路。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呢?除掉看着他被行刑和他拿着枪来绝交的两次。
哦,是送他走的那次,是把那把勃朗宁手枪送给他的那次,是自己顶着二伯的压力救出他一条命的那次。
“你说我那时候救你干嘛呢?啊?”看着怀里的人,喉咙不自觉地梗塞了,带出一股嘤嘤沙哑的哭腔。“我救你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看你这么一次次地往死路上走,一次次地看你对我绝情?我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样还你!小路,小路!”何家凡心脏被一阵心痛压抑得负荷不了,他不得不张开口,大口地喘息才能平复下那样不可思议的伤痛之感。接着鼻腔一阵酸痛,眼泪便猛然掉落下来。
这一时的掉泪便像心里的某处水闸被打开,过去在心头狠狠地堆积了无数个日子的伤痛和隐忍都统统地发作起来,那种洪水一样汹涌而来的痛苦和泪意逼得他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无论如何都快要忍不住了。他想要在此刻放声地大哭一场,把过去所有的不平和愤懑全都发泄出来,把怀里这个正昏迷的人吵醒,让他了解一下自己所承受着的痛苦。
道路不是很平,车子开一会儿便要颠簸一下。当车窗外忽明忽暗的路灯一道一道地投射进来,又转瞬消失时,方路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他半睁着眼,似乎带着怜悯和忧郁看着上方不止落泪的人。
当又一道灯光打下来时,何家凡终于注意到怀里那一双黑夜结晶一般明亮的眼睛。他一怔,接着用力吸一口气把满世界的愤懑忧伤全部逼回去。然后他才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咬牙低吼着说:“还看?你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方路杰试探着张了张口,又好像累了一样闭上了眼,微弱地说:“我知道我混蛋,你别伤心了……”他叹一口气,头无力地朝家凡怀里沉了沉。
何家凡有些心慌,忍不住叫起来:“喂!小路,别睡啊你别吓我啊,小路?小路?”
方路杰听着何家凡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耳边近处却听见像风起云涌一样呼啸的声音。他闭着眼睛勉强地说:“你别叫了,我真的是睁不开眼,让我休息一下啊……”
第十六章
“小路,别睡,睡了要是醒不过来怎么办?”
“醒不过来就算了,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喜欢我,我是多余的,活着害人害己……”
“我去你的混蛋!胡说什么啊?你想过我感受没有?我他妈认识你就是上辈子孽债的!!!”
“我说了,我知道我混蛋,所以你也别为我这样的混蛋伤心,不值……”
昏暗的车厢里,微弱的声息带着一股末日一样呜咽的仓皇。对于现在的何家凡而言,没什么比现在看着怀里那个人活生生地活下去更重要。他什么都不愿意想,只觉得他这一刻可以抛却一切,只要求换面前这个人平安。“你别有事啊,你好好的活好不好?你好好活好不好我求你还不行吗?你就当可怜我好不好?我这一辈子几乎没有求过别人,我就求你这一次好不好?啊?你就当可怜我行吗?”何家凡终于把持不住心里的悲怆,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无法隐忍的心痛和悲瑟。“我现在真怀疑上辈子我造什么孽,这辈子我要这样给你这么个混蛋牵扯住!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吗?”
“家凡……”方路杰听着何家凡心痛的坦白,发白的脸孔上也渐渐地感受到了那一股漫无边际的悲痛和无可奈何。“我就说我这个人害人害己,你还不信……我现在真的累了,我想要拒绝现在一切来自外界的东西……”他想把自己缩进一个昏暗无光的封闭的小世界里,和外面的这个世界隔得远远的。他不用出去,别人也进不来。“我想找一个仅仅只容得下自己的地方,我想要一个人躲进去,这辈子都不再出来……”接着他轻不可闻地笑一声,眼睛释然的闭起来。“好像快了,马上就能到那么一个能容得下我的地方了……”
何家凡听着方路杰近乎临死前的遗言般的呓语,心里疯了一般翻江倒海。“你混蛋啊方路杰,你混蛋!”他大吼一声,双手把怀里的人的脸托起来,对他吼叫:“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你还是男人吗?才经历这么点风波就寻死觅活,你还是男人吗?啊?你别睡!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调头!调头去方家大宅!——”何家凡对司机大吼一声,通红的眼睛俨然一头发疯的野兽。“方路杰,我现在就送你回家,我让你家里人看看你现在这个没用的样子,我让你们方家的顶梁柱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我让你父亲亲眼看着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方路杰,你狠心,你狠心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死!!!”
一阵爆发般的怒吼之后,所有隐藏在心中悲苦都发泄了出来,那时他心中对于生死的惶恐已经超过了过去一切的愤懑,他现在只想要手里这个人有一丝生机,只想他愿意继续活下去。何家凡忍不住埋头下去,悲痛的哭泣声不住地从喉咙深处挣扎出来。“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总是恨不得把所有责任和苦难一肩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想想,那些想要替你担起责任,想要为你分担痛苦的人,其实一直都受你的伤害,因为你从来不给他们机会,从来不肯给他们为你分担的机会。你想过吗,他们的苦痛?……”
到了方家之后几乎是一阵风猛然间在大院里刮了起来,宁静的院落瞬间变得风雨当前般慌乱。
方万崇一听到消息时先是一惊,继而才难忍悲痛地握紧了拳。苏芩在一旁匆匆起身,为他穿衣。一边轻声安慰。“路杰这孩子应该没事的,你不要担心,医生护士都还在呢……”
但是现在方万崇任何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进去,他脑海和四肢中只觉得无限地空茫和虚脱。会不会是做错了,告诉他那么多的事情和秘密是不是做错了?他不该把那么多那么残酷的现实一股脑地全部告诉他,他刚刚受过打击,也许那些秘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过于沉重,已经超过了他可以承受的范围……方万崇越发地感到心中无限的无助和仓皇,他在这个茫茫的人海洋场中拼搏如此多的年月,可是他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失败的。他忍不住叹息一声,那一声仿佛要将他人生中所有的失败全部叹出来。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一手捂住带了皱纹的不复年轻的脸,清亮的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
何家凡把方路杰报到病床上,然后没有失控地死守在旁边,而是很理智地退开,让方家的医护过来给他检查和处理。他脸上到现在还沾着潮湿的泪意,一双眼睛通红潮湿,那张发白的脸就像刚刚从海水里捞出来。
房间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无声的安宁,可是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放在地面上的。
何家凡退到角落里站着,透过一层医护的白衣看着此刻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方路杰。医生已经手脚利索地解开了方路杰身上带伤地方的衣服,掀开来最里层就是厚厚的被血浸得发胀的纱布。何家凡心里一阵揪紧,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
别死,千万别死。
他在心里哀求一样地大声喊,同时也在那种近乎窒息的伤感中难以平静。
这时候紧闭的房间门被推开,方万崇拄着手杖走进来,那张不再年轻的脸孔像一潭在深林中静寂的水潭,而水底沉淀的,是一整个深秋的萧瑟。接着他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何家凡,眼神在那一瞬间里微微闪烁了一下,问:“谁伤的路杰?”在他眼神里,包含的不仅仅是疑问,同时还有一股压抑得很深的警惕和怀疑。
洪帮和青帮的立场,何家凡和方路杰的立场。
何家凡苦涩地看了方万崇一眼,眼中却无力拿出以往对人处事的那一股精深沉稳。他叹息一声:“方伯伯,不是青帮的人下的手,您放心,我不是来谋害小路的。”
“我并不是怀疑你想要害他,而是忍不住说一声,以你的身份,还是不适合接近路杰。”
第十七章
何家凡心里一阵了然,知道方万崇这指的是他派人跟踪方路杰。他明白自己理亏,也没有力气去说那些辩驳的话。只说:“要是这次我不‘接近’小路,说不定您连他最后一眼都看不到。”说完他望了方路杰那边一眼,悲瑟又如洪水般涌来。“你等他醒了就好好管管他,不带这么轻贱自己命的……”
伤情比何家凡想象中的要好一些,医生忙碌了大半个小时,然后就轻松了一口气。“伤口虽然裂开了,但是还好,不会危及到生命。你们要照顾好病人,他再经不起下一次这样折腾了。”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冷漠的脸孔。
田原成何家凡不认识,可是因为始终关注着方路杰,所以对于最近时常出现在他身边的这位冷面医生也看过不少的照片。他知道田原是日本人,而且是医术相当精湛的日本名医。
田原冷着脸收拾东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块不好接近的冰。他这样行医很多年了,对于那些因为执着于生死的人的各种面孔都已经漠然。他只不过觉得,谁都是要死的,活得下去就活着,活不下去就放手,没什么大不了。这本就是这个世界本质和生命的尽头,一点也不值得去在意和伤感。
在整理好东西之后,田原背起医药箱。然后他回头看了方路杰一眼,表情冷冷地说:“中国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你们这些朋友和父母的,能成全他,就成全,不要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害他一辈子遗憾不得安宁。”说完这番话,田原成才转身走出去。
方路杰在这时依然半睁着眼睛,看上去似醒非醒,一双乌黑的瞳孔闪着湿润的光。
这时候方万崇才走回到方路杰面前,看着他时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额头。“孩子,累了就休息。不要想太多了。”
听着方万崇的话,方路杰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看着像终于睡过去了。
看方路杰睡着,方万崇和何家凡才轻轻地退出了房间,他们彼此间望了一眼,惆怅的眉目间带着同一股相似的默契。
“救了路杰的命,我感激你,但是请不要再拉他回去。”
“方伯伯,您很清楚,救路杰的不是我。”何家凡苦笑一声,“我没有那样的能耐,也拿不出那样的底气。”此时他们提起的“救”,不是指这次何家凡将方路杰从街头救回,而是指方路杰在洪帮几乎送命的那次祭天。
“好,我明白你的立场,不明说也没关系,但是谢谢我是要说的。”
“小路也是我朋友,要是能帮上他,我不会犹豫的。只是就怕我帮不上,那样也就只能叹息。”
“好,我明白。”方万崇点点头,然后他回头望着何家凡,那双深沉的眼瞳似乎要看尽何家凡心中隐藏的秘密。“我问你,你真的只是把路杰当成普通的朋友?”
“方伯伯这话什么意思?”此时何家凡心里已经拔起了一层防备,似乎随时招架方万崇接下来的各种盘问和刁难。他不知道对于方路杰的事情,这位父亲究竟知道多少,所以即使是出于最基本的朋友之义,他也有义务要替方路杰保留一些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方万崇沉默一瞬,深沉的眉目间思量着被人看不透的事物。
第十八章
在彻底从洪帮视线中消失之后,每日不断重复着的生活就是化名叫“陆方”,在东兴茶楼开始了所谓的新的人生。可是那时候的生活都是虚假的,像把自己埋进一个暗淡无光的世界里,默默地逃避着外界一切的伤害。但是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是会有报应的,现世报,来的特别快。一点还手之力都再也拿不出来。
方路杰躺在床上,眼睛却不睁开。他在一片自己制造的漆黑里沉默于这个世界,逃避于这个时间,把一切都暂时地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现在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一开始在火海中看到长青狰狞着大叫程潜时的心情,那时歇斯底里的悲恸和打击现在都仿佛已经安静地消失下去了,他心里干干净净的,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也许是他心脏终于负荷不了那样深沉悲切的重负,身体的本能令他的情绪自动地绕开了那让他毁灭的打击。可是现在冷静的时候,手脚却会在被子下面瑟瑟地发颤,整个身体就像一块冻结的冰,寒气从身体内部不断地涌出来。
太阳微弱的光芒在昏暗的窗口一道道渗进来,然后数不清过了多少时候又一道道地收回去,再然后房间内部就被一盏发黄的灯光填满,整个人间影影绰绰的。
深夜间,方路杰终于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后院里有一株腊梅正打着朵儿,顶头填着一抹灿灿的金黄。腊梅树下面的是一口井,井沿是用四色的卵石堆砌的,很漂亮。当时是为了装饰这个小小的院子,但是后来这口井成了母亲蒋青梅的的生命尽头。
方路杰披着一件大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初母亲消失的这个院子里,一个人默默地来到了那口水井旁边。他望着井里面微微晃动的井水,然后就坐在了井口上。母亲死在这口井里,程潜死在东兴茶楼的大火里。他人生里重要的两人分别死在了水火之中。人们常说水火无情,以前还不觉得这话多么深刻,而直到这一刻他才亲身的验证了,这水火的无情和残酷。
吴墨林刚刚才知道一点关于方路杰的消息,听说当初在洪帮济公堂死里逃生的人已经安然无恙,现在在家中休养。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倒是非常惊喜又意外了的,但是又不敢全信,于是带着一股忐忑和猜度的心情来到了方家。因为怕所得的消失是假的,怕失望,所以他也没打算能真的见到那个活生生的方路杰,所以当他真的看到方路杰时,一股激动和一种不能比拟的复杂情绪使得他有种茫茫然的感觉。
管家方叔是领着吴墨林来到后院的房间去见方路杰的,但是他已从院门进来,抬头就看见方路杰一脸落寞地坐在井口,双眼望着井里,当即吓得一身冷汗。他说不上来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想,但是他就是觉得方路杰此刻坐在这夺取他母亲生命的井口边一定是心里生出什么想不开的法子了。于是吓得手几乎哆嗦,好在方路杰先看到他,抬头叫了他一声。“方叔?”
听到这一生叫唤,方叔才觉得心猛然地落回了原处,好一场惊吓。“少爷,这是你同学吴先生,他听说你回来,来看你了。”
望着许久未见的昔日的老同学,方路杰有些怔然,一双乌黑的眼睛中有一股不能跨越般的纠结感。他过了好久,才终于勉强笑了一声:“莫林啊,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