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凄凄的有些恍然,无边的天尽头似乎被过了一层漂亮的油彩,可是却生生地将湛蓝的天染出一副如同入秋的荷塘一样败落的景色。
“你派人杀的墨林?”
“方路杰,你别这么问我,杀了你好同学的人是谁你最熟悉了,不就是你自己么?”
“胡说八道,我没有杀害他!”
“这话说的多无辜啊,可是你自己从他口中套出来的话,你就应该知道他的下场。这没什么好意外的。当然你也不必自责,毕竟你的这位好同学当初也从你口中套了不少事情,你们算扯平了。两不相欠。”
“张并生,我们两个都该死!”
“这话我喜欢听,这证明你终于看清我了。不过在死之前有件事还是特别让我开心的,那就是程潜走在你前面了。老实说我当时并没有真的打算那场火就能烧死程潜,可是他自己躲在火场里不愿意出来。方路杰,这一点上你比我该死。程潜不就是想向你赎罪么,又或者是想给你殉情。你自己聪明,也长情,这其中的因果你应该看的清楚。”
将军府的大牢跟以往相比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一副生冷无情和黑暗。
张并生和方路杰两个人同坐在牢房里发霉的草枝上,一个无言地对地板望着,一个漫不经心地对头顶望着。两个人穿的是一样的衣服,都是这将军府审讯处的囚服。手脚上也都锁了镣铐,都是这里的阶下囚。
张并生捡了根草枝叼在嘴里,头仰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上方发绿的屋顶。他这时候特别地释然,对什么都无所谓了,也无所畏惧。“明天咱们俩一起上刑场,黄泉路上有伴儿了。倒是你的程潜可怜,死得孤单。”
“你别拿这话激我,你休想靠这个满足你的好胜心。”
“我知道你是一心跑来送死,顺道拉上我这个罪大恶极的坏人。你觉得你死了就没有对不起程潜了,甚至可能你觉得你死了就可以和程潜在另一个世界里见面了,所以你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心里面有负担。我明白,我懂。”
“……”方路杰一时无言,却像真的被张并生说中了心中的想法般低下了头,眼中透出一股默认般的沉默。“张并生,你能说出这样的看法,不仅仅是因为你了解我吧?更多的,是因为你了解你自己。你自己也有过差不多的时候,所以你现在特别能体会我现在的想法。”
“是啊,”张并生笑一笑,“我也觉得世界上可能真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所以我们总能轻易看穿对方的思想。真神奇,我们这样了解对方的人,竟然最后是对方最大的对手。方路杰,说真的,现在能陪着你死我觉得特别满足,我甚至觉得,要是你一个人死了,那我剩下来的人生一定特别孤独和无聊。”
方路杰扭头看了张并生一眼,那一眼并不是像看着一个发了神经了怪物,而是真的像在看一个多年的知交一样。“我也说真的,你父亲对你也确实足够狠了。”张并生已然是张敬唯一的儿子,可是他竟然真的就把他丢下这审讯处的大牢,甚至判了和方路杰一样的死刑。
东庭大会的一场大火了结了张敬多年来因为痛失爱子张俊而对洪帮和程潜积累下来的仇恨,照理说他现在应该是要好好赞扬筹划了这一切的张并生一番的。可是东庭的一把火了结了旧仇,却也招来了新的麻烦。作为上海第一大会的洪帮,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和损失,过去那些和洪帮有利害关系的政府部门就该着急了。这个世道树和藤是相互依赖着生存的,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一个帮会牵连着多少势力和利益,千丝万缕的关系理不清却心里明,程潜一去,季长青那边把洪帮多少关系都动了起来,一时间上海就像从地底下拔起来一波巨浪,囤积着万钧之力,只等待一个可以扑过去的方向。而方路杰在这个时候指明了这个方向。
“你在万和园的戏班子里带了一批人刺杀我,傻子也能明白是为了什么。杀我可能并不是目的,因为你明白要刺杀我将军府的人绝不会那么容易,你只是要别人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就够了,有的是人来当你的枪,联合洪帮来对付我将军府。于是我那冷酷的父亲就可以接着抛出我这颗弃子,去用大义灭亲来驳回这场较量的主动权——方路杰,看你的眼神你现在是不是终于觉得同情我了?觉得我实在是命不好,生下来就注定了将来这么悲惨的命?”
第二十二章
方路杰想牵动一下嘴角,却居然真的笑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你,真的不知道。我总觉得你给我的感觉不应该是一个坏人,可是你做的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彻底的寒心。”方路杰面对着张并生,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像列车缓慢而沉重地爬过高山一样缓重地说:“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那个刚满不到一岁的弟弟,我那位已经疯了的蓝姨,我的父亲,我的舅舅——我甚至是刚刚才发觉的,你已经毁了我的多少啊?现在你还杀了程潜——你现在可以想一想了,我还有什么没有被你毁灭,我方路杰还有什么可以供你来毁灭。你好好想一想,在我们上刑场之前,你也许可以继续做完,那样你大概就觉得你的一生圆满了吧?嗯?”
张并生这次终于愣了一下,怔然地看着方路杰。他好像在这一刻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犯下的错误,双眼中仿佛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一样流露出一股想要痛改前非的忧愁来。方路杰冷眼看着这样的张并生,讽刺地问:“你,又想到什么可以打击毁灭我的事情了?”
张并生眼里瞬间涌上来一股邪恶的得意,那笑容将刚才的演戏般纯真的情绪瞬间淹没,整张脸上只剩下一股恶意的笑。他往前凑近方路杰,手托起他下巴。“我还真的想到了呢,我其实早该这么做的。”他停顿一下,把脸更加的凑近了面前俊秀的脸。“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程潜的风流,不如今天就让我来尝尝。”说完就毫不停顿猛然亲上方路杰咬紧的嘴唇,并且一挺身,蛮横地将方路杰抵到了墙壁上。
方路杰没有立刻反抗面前这个疯了一样亲吻他的人,他只是用一种单一的眼神冷静地注视着。他感觉不到张并生的亲吻,感觉不到张并生想要对他造成的羞辱,感觉不到自己被侵犯了的巨大悲愤。他一动不动,任由张并生将那个吻不断地加深和变得蛮横。暗红的血丝从方路杰嘴唇溢出来,然后被张并生像饕餮一样贪婪地舐尽。“你的血都是甜的……”一股食髓知味般的狂热从张并生疯了的胸膛和心脏中爆发出来,让他不断地想要将那个吻变的更深更狠。
方路杰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股恨意在心里渐渐地升温和激化。那股恨意超越了一切的感官和道德和修养,他感觉不到耻辱,他只感觉到仇恨。他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也从来不清楚恨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是现在他知道了,他了解了,恨不是一种情绪,那是一种人格,是一种人性。当恨意爆发时,以前接受过的一切的思想和教育和道德都可以抛到一边,一切的性格和认知都是无稽之谈,一切的观念是非都是形同虚设。没什么是在恨意充满胸膛的时候可以去在乎的东西!
锁着手靠的左手用一种冷静的态度抬起来,卡住了张并生的脖子。
然后恨意的直接表现才真正地显现出来。
方路杰突然低吼了一声,猛然一用力,重重地将张并生推到压在地上。他一只手卡住张并生的脖子,右手握拳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张并生胸口和小腹。他在使劲全力地打击,哪里是人体的弱点就朝哪里出拳。
他一边打,一边用被恨意变得几乎狰狞到底脸对着张并生低吼。凶狠的力道使得他的声音也随着出拳的节奏变得断断续续,而他那时的眼神,是真正的狠厉:
“张敬一定是从你出生起就知道你将来不会是个好东西,所以从你一出生他就恨、恨你!……你该死,你这种混账根本就不该给生出来!……你该死!生了你的那个女人也该死!……你没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活着都把人间给弄脏了!……你这样的东西就该一辈子锁在漆黑的地狱里,让蛆虫和污泥陪着你到永生永世!!!”
方路杰停了一下,双手把张并生衣领揪住。“你知不知道,我现在都怕你死在我前面了,我觉得要是不能看着你受苦我死都死不安宁!!!”他大吼一声,拎着张并生站起来。然后一抬脚,用力将张并生一脚踹到墙角。
在嘭的一声砸在墙上的时候,张并生闭着眼睛,冷漠地笑着,沿着墙壁颓废地滑下去。于是方路杰大步走过来,对着已经倒下去的张并生狠狠地踹。疼痛使张并生本能地蜷缩起身,喉咙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压不住的呻吟,可是他还是笑,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似乎对张并生的恨意实在在胸腔里堆积得太多太久,爆发时猛烈得不能想象。“张并生,你给我睁开眼睛,睁开!!!——你有一个混蛋父亲是你自己命不好!你凭什么把这种不好转嫁到别人头上,我告诉你,这就是对你这种人渣的惩罚,是天罚!你活该生在这样的家庭,你活该有这样的命运!我现在都希望你活久一点,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多受一点无止无尽的苦!——”
手铐的锁链太短,无论怎样都抬不高、不能使出想要的那种力道。于是方路杰就将锁链一圈圈缠在双手上,用钢铁对着张并生的胸口狠狠地打。此时张并生的身体才忍不住接踵而来的伤害,一张口,喷出来一大口血。
那血喷了方路杰一身,白色的囚服胸口几乎要和张并生的胸口一样被血浸透。可是方路杰无法停止,铁链缠绕的拳头仍然一下接一下地落在那胸膛之上。
一开始张并生没有还手,一直到后来不再有力气还手。而方路杰第一次拿出了那种正常的、被逼疯了的人该有的表现。
最后是牢里的军管听到动静赶来,将方路杰从张并生身上拉开。被几个人用军棍架住拖开的时候,方路杰还是不想放过张并生,凶狠地向张并生挣扎着、嘶喊着、咒骂着。
张并生半睁着眼睛躺在墙角里,全身像被垃圾车践踏过的地面一样,现出一股坑坑洼洼的惨淡摸样。但是他渐渐涣散的眼睛却还是望着方路杰的方向——
“恨一个人是对自己的惩罚……方路杰……你到底是想罚我?还是想惩罚你自己?……”
然后张并生眼睛里没有了动静。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去了。
第二十三章
上好的精致红木家具,每一件的花纹做工都是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坐在这些充满自己掌控的痕迹的房子里,各种对于生活强烈的主动欲都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张敬是个很喜欢对周围一切充满主动权的人,只要任何一件事超出了他的掌握,似乎某种天然的本能就会强烈地驱使他迅速做出判断,并且最终将一切的被动全部化成主动。
丁一是张敬的副官,当了他三年的副官,不是没见过这位铁腕将军的狠厉,相反是见得很多了,但是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似乎他做出再超乎常人的事情,也是在丁一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将军,洞察楼审讯处来人报告,少将军被方路杰打伤,伤的比较严重。”丁一一次把话说完,细节都考虑到了,刻意在最后加了一句“比较严重”。因为这么多年他很了解张敬父子的关系,也比较能明白现在他们这位少将军的处境。或多或少地就忍不住想要稍微地帮帮这位生不逢时的少将军。
张敬坐在红木的椅子上看报,听罢端起手边的茶杯,悠然地喝一口。“到一块儿就能动起手来,看来两人关系挺好嘛。”
“现在少将军在医疗处那里,您看特别安排什么?”因为按照洞察楼里的规定,不特殊安排的话,犯人只要不死,那就都得送回原来的牢房。
张敬抬头瞧了丁一一眼,将茶杯放下。“你在我手下,不是最会说话的,也不是最会做事的。可是六年了,我身边的副官只你一个人没换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丁一愚笨。”
“呵呵,首先因为你够聪明,其次因为你够笨。”这话说飞矛盾,丁一知道张敬后面话里面一定带着玄机,于是安静地低着头,等他训示。“说你聪明,因为你总能先人一步想到别人想不到的,甚至于我在做什么决定之前,你大概都能猜出个七八分,然后你总能先他人一步甚至是在我将那个决定付诸实践之前不动声色地给我某些暗示,这些暗示其实正是你笨的地方。你不必惊慌,我其实明白你这些暗示其实大部分倒是真的想替我考虑了。”他停顿一下,又重新拿起报纸看起来。“其实这些年我正是看中你的这些笨,才始终没有换人。想当年李世民那是一代君王啊,他身边那个魏征他真是恨死了,为什么啊,因为这个人老跟他唱反调,你想想,一代君王还要受一介臣子的气可怎么了得,不过李世民嘴上恨这个人,心里却始终明白这个人的忠义。为君者,站在权势的巅峰上,一览众山小啊,可再怎么强大到底还是个人,还是需要有一个人来时刻保持他的冷静和理智的。这就是我这么多年始终不换你的原因,因为我心里清楚,你是个忠心的人。”
这一番话说下来,丁一只觉得胸腔一阵躁动,当即给张敬跪下来:“将军,丁一不敢自比唐朝忠义,但只求有生之年一直为将军尽忠,万死不辞!”
“我要你死干嘛,你得活着才能给我尽忠啊。赴汤蹈火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我还不会让你犯险。”
丁一握紧了拳头,眼眶呛得微微发红。“将军厚爱。”
“好了,你下去吧。并生的事情我自有主张。”
“是。”丁一站起来给张敬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但是步行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将军,其实今天夫人从南京那边来了电话。”
“哪个夫人?瑰丽?”
“是的。”
“噢,她怎么说的?”瑰丽是张并生的生母,作为母亲,这时候她自然是最急的。
“夫人说,要是您再不准她来看望自己儿子,她就,来和您同归于尽。”这话换其他的副官肯定不会说的这么直白的,但是也就丁一会这么实诚地把那些大不敬的话实实在在地说出来。
张敬却笑了一声,“行了,我知道了。哦,回个电话给瑰丽,让她来吧,脚程快一点说不定还能赶上见她儿子最后一面。”
丁一听完心里一惊,非常震撼地看着张敬。可是此时的张敬在他眼里真的就像一头会食子的饿虎,任他平时有多“笨”,现在也没有本事说出令张敬改变主意的话来。他怔然地看了张敬片刻,才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张并生重新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两名牢管扶着她回来,尽管他面上想要表现得不在乎,可是虚浮的脚步还是显示他伤得不轻,连伪装都伪装不好。方路杰靠着墙壁坐着,看了他进来,又将眼睛闭了,似乎对这个坏人不屑一顾。
牢管对张并生还是很恭敬的,毕竟他还是少将军,于是关照了几句才离开。牢门咔嚓一声锁上,然后又哗啦啦地落了两套锁链。
重新回来,张并生没有去招惹方路杰,他很安静,在另一面的墙壁下慢慢瘫倒,一手扶着墙,一手想要按住因为动过而发痛的胸膛,但是忍住了,把手都放下了,最后也像方路杰一样靠着墙壁闭目休息。看着这样的张并生,方路杰心里想,这人真的是要下狠手教训过才行,否则就算明天下地狱,他今天也能在阎王殿前闹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