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怒最初拒绝见她,这也是周芸意料之中,她忍泪恳求:“我知道这段时间你无法分心照顾幸幸,就
交给我好不好?孩子跟我,总比外人好吧……”
电话的那头,沉默中渗出一股软化,周芸趁胜追击:“雷怒,你和余多的事我知道了。我不会怎样,
更不会带走孩子,你让我帮帮忙,好么……”
他打断了她的话:“中心医院旁边有个咖啡馆,半个小时后在那里见吧。”
“好。”周芸忙不迭地答应,她迟疑着要问多一句——
然而听筒里却只剩下忙音。
第五十八章
胡来学默默地看着病床左面的滴注袋与静脉注射泵,管子蜿蜒曲折,伸至床上那人的胳膊。
他不太敢凝神去看那张惨白的脸,眉宇之间蹙出点点痛楚,每丝每毫,都在悄悄碾磨他的心脏。
为什么会这样?
自问千万次,没有答案。
胡来学把脸埋入手掌中,不幸中的万幸,尽管曾经危在旦夕,甚至连医生都要以为余多没救了,生命
却固执地顽强着。
一叶肺衰弱了,上过人工呼吸器,他终于在昏迷了六天之后苏醒——让胡来学泪流满面的奇迹。
原是打算在余多脱险之后便销声匿迹,然而他却发现他怎么也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似乎还欠着余多什么,且从今往后,何去何从?
几日来寸步不离余多的雷怒今天找上了他,请求他帮忙照看一阵。
胡来学二话不说地答应,抬眼看雷怒时泪光闪烁。
雷怒苦笑,轻叹:“不管怎么说,他把你当朋友。”
有此一句,足让胡来学死心塌地,哪怕守候余多到天荒地老。
床上的余多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胡来学毫无所知。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余多的下颌,清洁光溜的
程度显示出看护的细心周到。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人?胡来学想着,视线上移,骤然间与余多若有所思的视线撞个正着。
“嗨。”他有些慌乱,勉强挤出笑容的同时语无伦次信口开河,“你……还好吗?痛不痛?那个,你
看,事情跟电影里真的有很大区别,如果是电影,警察一定会在钞票里放什么微型电子追踪器的,这
样即使歹徒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一网打尽……你说是不是……”
胡来学说不下去了,余多看他的眼神里,关怀与悲凉的重量让人难以承受。
“我听说,是你找到我的。”
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胡来学只能低头不语。
你差点就死了啊,只要晚上那么一点。
在警察实施下一个计划之前,胡来学领着众人找了几处地方,最终还是找到了关押余多的房子,然而
当他们赶到时,已经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余多了。
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在那之后,胡来学接到了廖青打来的电话,他说了再见,说了余多的下落——
只是,为时已晚。
余多伸出手,却在中途无力地落下。
“阿学,”他显得疲惫不堪,“我知道不该在你面前说,可是我……我恨他。”
胡来学闻言霍然抬头,凝视着余多。
“他用一种我无法原谅的方式伤害了我。”余多说,身体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声音也失去了平衡,
“我死里逃生了,可却不觉得侥幸。”
“小余……”胡来学声音发颤,他战栗着,撑在病床的床头,呻吟地低呼,“天啊!”
“我……我不敢跟他说这些。”余多的目中泛起了泪。
话语中的“他”无需挑明,两人都清楚地很。
胡来学轻轻地抚摩上余多的手臂,力道不大,与言语搭配在一起重似千钧:“你可以跟我说,没关系
的。”
余多闭起眼睛,他似乎成功地克制住了泪水,嗓音仍是沙哑:“如果能够怪谁,怨谁,也许我心里会
好受些。可是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咎由自取。阿学,我……真的很没用啊!”
“不是这样的……”胡来学爆发出的嘶叫引来了护士,他没有理会,用尽全力紧紧地握住余多的手。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多么希望能够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它们依然紧紧地闭合着。
半晌之后,当余多终于开口,筋疲力尽,却没有睁眼:“阿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逃,逃得远
远的。”
胡来学心痛如绞,汹涌在眼中的泪硬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他何尝不想逃?这不是潇洒,是仓皇。
唯天地之大,究竟何处才是容身之地呢?
咖啡馆的装潢摆设透出一股廉价的感觉,当咖啡端上之后,两人啜了一口,不约而同地同时皱眉,本
就不见喜色的脸上更添一层阴霾。
搁下咖啡杯后,雷怒率先开口:“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提供帮助。”
这句话不算强硬,但周芸多少还是明白雷怒的,所以她唯有苦笑:“你放心,这一次,我自然也是别
有企图,绝对不是单纯地善心发作。”
雷怒笑笑,不予答话,静候周芸再度开口。
面对这样的人,明嘲暗讽于事无补,反会让自己挫败。
周芸叹了口气,琢磨着怎么开口才不至于激化矛盾,哪料冲口而出的话竟是:“你跟余多……是怎么
在一起的?”
“这与你无关。”雷怒一顿,“请你有话直说,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
咬了咬下唇,周芸鼓足勇气,摆上端正的表情,将网络里闹腾的乌烟瘴气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她道:
“我不知道会乱成这样,但我把照片贴上去了——虽然经过处理,但是……让网站删帖,却到现在也
没动静……”
雷怒的面无表情让周芸道歉的话只有哽在了喉中。
两人沉默了一阵,周芸感到主导权已去,不由地难受。
“你真打算照顾幸幸一段时间?”雷怒发问,语气里不辨喜怒。
“是的,雷怒,你能处理那件事吗?我怕……”
她没有出口她的担心,用颤抖的手再次端起那难喝至极的咖啡,象征性地抿上一口。
蒸腾的水汽遮掩不住她美丽的脸孔上深深的忧虑,雷怒暗地里叹了口气,漂亮的女人,他当初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
“老实说,”开口时雷怒将感情收敛地不泄露分毫,他不紧不慢,不愠不火,“我真不大希望把孩子
交给你,我完全不知道你这样的母亲,能养育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这毫不留情的话语犹如鞭子抽打着周芸,她俏丽的脸上血色尽失,大眼瞪着,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不
满与怨恨。
“但你是孩子的妈妈,对这点我毫无办法。好吧,如果你想息事宁人……”
“等等!”周芸尖叫起来,她僵直起身体,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急促地让话语成了颤音,“雷怒,
什么叫你这样的母亲?”
雷怒扬眉,一哂。
周芸连珠炮似地将责怪的话语轰到了雷怒身上:“我这样的母亲怎么了?我没有抛弃她,没有因为丈
夫离我而去憎恨她,没有因为她是我的外遇而生下的孩子而视她如仇敌,更没有为了赌一口气,硬是
把她拖累到身边,毁掉她的一切,却要她记着我是多么地爱她!我做了这些吗?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了
,不要男人了,可我不会拉着自己的孩子去陪葬!”
她把脸掩埋在双掌之间,双肩耸动着。
“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女人,明明说什么有了孩子,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难都不怕,可到头来,却比
谁都要恨她……”
小心翼翼地啜泣声成了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沟通,气氛缓和了下来,周芸收拾好心情抬头,不敢看雷
怒,直到那个无比熟悉的男低音在对面沉稳而平静地响起:“这是你的故事吗?”
周芸深深地吸入口气,咬着下唇,无意识地摇晃着咖啡杯,堆起了笑容:“女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
的母性,我就不这样。幸幸也是个女孩子,她肯定会成为另外一个我。”
她一口气喝干桌上的咖啡,平息了泛滥的情绪,笑道:“我妈妈总是说,她不要别人,有我就够了。
可是自我懂事以来,她却在无休无止地埋怨我葬送了她的一切,彻底毁了她的生活,很可笑吧,一边
嚷着为孩子牺牲,一边又……”
她猛然抬眼,瞪着雷怒:“我没有一技之长,这你也知道的。我不想在未来憎恨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在为她牺牲那么多之后让她憎恨我。”
再次端起咖啡杯,杯缘贴着唇间,她不再说话。
雷怒无声地将自己的咖啡杯推了过去,叹息一声:“你是她妈妈,她总会依恋你,至少别让她伤心。
”
周芸点点头,泪水滚到了杯中:“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地照顾她的,你们别担心。”
雷怒拿上账单起身,离去前,他倏然低头,对周芸道:“我是个自私的男人,你遇见我,也是不幸。
对不起。”
第五十九章
大年夜降临了。
打开卧室的落地窗,步入露台,倚杆远眺,西边夜空光明如白昼,灿烂的烟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
然后,归于凋零,虚无。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依着传统,之前也用激烈的白酒刺激着感官。
只是依然无法纵情狂欢。
灾难之后,伤痕已在,便是不再鲜血淋漓,疼痛还是会纠缠那么一会、一阵,甚至……
寒冷的空气包裹着他们,喜庆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孤岛。
余多轻笑:“不让他们来是正确的。要不,非把孩子憋死。”
雷怒抱以一笑,将杯中酒再次饮尽,转身回房间。
过会儿他再出来时,手中是满酒的两杯。
余多默默地接过,再度望向远方。
生活有时候就这么奇怪,乍然间,曾经执着的一切冰消雪融,烟消云散。
他并不清楚详情,出院后重见周芸,愕然发现雷怒与她之间竟敌意不再——谈不上友好,平平淡淡,
却没有呛人的火药味道。
周芸愿意暂时照顾孩子,以及大狗佳佳,如今她们同住在雷怒从前的别墅里,她甚至表示不介意与他
们共度年关。
余多诧异不已,不由怀疑雷怒是否要和周芸重修旧好,对周芸的转变,雷怒的解释轻描淡写:“她还
是有求于我。”
余多没有追根究底,他也有瞒着雷怒暗自进行的计划。
两人心照不宣,年前一天,愈临近午夜,便愈是沉默。
远方报时的钟声遥遥传来,最后一响震彻九霄,全城的欢呼声随之雷动,春回大地的期盼。
余多举杯向雷怒,笑道:“新年快乐,希望今年顺顺利利。”
“会的。”
碰杯后,两人都将酒一饮而尽。
雷怒凝视着品酒般尝试词句的余多,微微一叹,轻笑着先行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余多闻言大惊,手一松,酒杯掉落在地。
清脆的一声让他如梦初醒,难以置信地,他看向雷怒。
对方依然平静如深海:“别担心,我不会反对,更不会阻止。”
余多低下头,回避雷怒直接灼热的视线。
下一刻,他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中,柔和的男低音在耳边呢喃:“我知道你的恢复不需要别人的干涉
与打扰,无论我怎么希望陪在你身边,但那并不是你想要的,对吗?”
余多把头紧紧地贴上雷怒的胸膛,谛听那坚强有力的心跳,没有回话。
依偎着,直到周遭的寒气润湿温暖起来,余多才惴惴地开口:“不是的,雷怒,我只是对自己失去了
信心。我知道你在乎我,可是在乎你的我并不因此多少就充实了起来,我还是空虚着,不明白要究竟
是为了什么才能与你站在一起……”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鼓足了勇气:“他们对我做的那些事,以及我自己做的事,让我觉得,我根本…
…就是个废物。”
感觉到雷怒的身体也随之僵硬,余多慌乱地接道:“不,雷怒,这不是你的关系,纯粹是……我自己
的问题。”
雷怒抱紧余多,半晌之后,才叹息着道:“我明白,这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
“对不起。”
“不,别道歉。”雷怒松开手,扶上栏杆,望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你需要时间,需要独立的空
间,这些我都能理解……余多,你会回来的,是吗?”
这回是余多主动凑了上去,张开双臂环住雷怒,他低声:“我渴望得到平静,但我不会逃避责任,永
远不会。”
雷怒转身,左手食指的侧腹轻轻抚摩着余多的脸颊,看着余多眨也不眨的眼睛,他略一摇头,俯身吻
在唇间,道:“不用勉强,在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最终成为回忆之前,我不要求你——对我,负上任何
义务。”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说话,仿佛语言已成了累赘。
拥抱在一起便可抵御寒冷,或许这只是种错觉,但这种错觉几乎就要动摇余多的决心了。
他稍微用了点劲,重新独立开去,满怀愧疚,正欲开口,却听雷怒问道:“什么时候走?”
语气的平稳让他心潮澎湃,克制着心头的震颤,余多回道:“明天早上。”
雷怒仿佛并不意外余多行程的迫切,他淡然点头,道:“休息把,明天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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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的目的地并不遥远,火车也不过一日一夜的行程。
余多的行李也很简单,手提的旅游袋塞上衣服跟洗漱用品,车票,信封装着五百大洋夹在衣服里。
雷怒坚持将信用卡垫到了层层衣服的底部。
“不要担心,有阿学跟我一起。”余多看着雷怒,愧疚顿生。
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任性哭闹的小孩,这个念头骤然闪过。
驱车去火车站时,雷怒瞥一眼余多,状似不经意地提道:“你现在离开也好,我可能又要打官司了。
”
“什么?”余多惊讶。
雷怒微微一笑,将周芸之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余多,他尽量轻描淡写,把事实干巴巴地叙述完毕。
周芸将他们的照片上传,尽管经过处理,但人物并不是完全不可辨认。
网站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拖延着迟迟没有应上传者的要求撤销那个混淆是非曲直的帖子。
它在网站上待的时间越长,影响力呈几何级数增长。
雷怒说到这里,颇觉好笑般,讥讽地扬起嘴角:“直到律师去函,算是不再无动于衷了。不过好像有
不少自居正义的人士开始蠢蠢欲动了。”
余多深深吸进口气,等待雷怒下文。
等到他自己焦躁不安,扭头看去,雷怒已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似乎索性把麻烦抛诸脑后。
“雷怒!”
他应该是听出了语气中的愠怒,可是不为所动,两眼直视前方,平淡地回答:“具体的事情你就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