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玉撑起身子看向上官惊鸿,开口时因为刚醒过来,声音有些沙哑。
上官惊鸿又用刀刃拨弄了一下篝火之后,才起身摇了摇头,低声道:「洞穴下面就是林子,夜里猛兽多,我去外面守着稳妥点。」
段景玉何等聪明,先不说下面林子里的野兽能否跃上洞穴外的石台,也不说又是多小的野兽才能挤过那狭窄的洞口。即使是真的有兽闯进来,以上官惊鸿的武功难道又会有什么危险。
他心里清楚,上官惊鸿这么说,恐怕也只是觉得洞里只有一张石床,而以两人如今的关系再同躺一张床,显然是会尴尬的。
上官惊鸿翻好篝火便站起身想要往外走,段景玉看着他就要钻入那狭窄的洞口时,忽然轻声开口了:「将军……」
他只吐出了两个字,便似乎迟疑地顿了顿,随即语声越发微弱了下来:「我睡不踏实……入夜了,这洞穴里实在是有些凉。」
上官惊鸿的步伐不由顿住了,他站在原地背对着段景玉,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眼中流露出了一丝不确定的神色。
短短数月相处,那个人狐狸一般狡猾的行事早已牢牢被他记在了心里。他不知道什么是能信的,什么又是不能信的。
总是暗暗告诉自己,莫要再傻愣愣地凑过去上当,可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营盘里,他明知道段景玉不该是会忘记带暧炉的人,却还是巴巴地把自己的营帐奉上;想着那人未出去狩猎,便急急往回赶送来烤好的猪腿肉。
许多事情,段景玉只是一个示弱的眼神、一个婉转的笑容,便已让他顷刻间丢盔卸甲。
而如今,竟然还是一样的。
上官惊鸿沉默着转过身走到石床边,他踌躇着终于慢慢坐到了床边。
先是伸出手把段景玉身上盖着的、已经有些滑落的黑色衣衫拉了上去再次盖好,微微低下头,只见面前段景玉因为伤势昏迷过去几天后,一张俊俏的脸越发苍白了起来,单薄温润的嘴唇也失了血色。
这样一来,顿时显得整个人都褪去了那抹平常的风流肆意,脸上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桃花眼角那一点明艳的朱砂痣,这么可怜兮兮地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真就好似一只羸弱的小狐狸似地。
上官惊鸿心里忽地一软,他眼神虽然依旧迟疑着,可还是轻轻抓住了段景玉的手掌。
那家伙似乎没有再骗人,手掌心凉凉的,一被上官惊鸿温热的手握住便立刻用修长的五指反握过来。
上官惊鸿没有开口,只是缓缓地把内力再次渡了过去,在段景玉身体里游走着驱赶寒气。
段景玉微微眯眼,一双桃花眼阖起时眼线亦是狭长上挑,在明明灭灭的篝火光芒下越发显得风韵十足。
上官惊鸿这么低头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由又有种被迷了心窍的感觉。「上官将军。」段景玉闭着眼,却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抚摸上了上官惊鸿的脸。
那样的摸索,缓慢而细致,好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稀世的珍宝一般深情。依旧是深邃的轮廓、坚毅的棱角,段景玉话音顿住,指尖停留在上官惊鸿单薄微抿的嘴唇上,过了良久,他终于喃喃继续道:「我真想你……」
段景玉太过聪明,这辈子说过无数虚话、假话、真伪参半的鬼话,却从未有一刻有这般的慌乱悸动感觉。
仅仅是四个字,四个字的真话,便已经让整个胸口都震荡了起来。
「我真想你。」段景玉吸了口气,轻轻道:「惊鸿……」
上官惊鸿指尖有些发抖,却并没有应声。
段景玉也毫不在意,他摇头笑了笑,却慢慢撑起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球球倒好,出猎之前老是往你那儿跑,就把我一个人给扔在景玉府。我也想将军——可将军若不带我翻墙,我就半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惊鸿虽然不信他会没办法,可不知怎的,听身畔男人轻轻地、慢慢地在他耳边这么说着话,却有种难言的感觉。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段景玉似乎浑身都没什么力气似地渐渐靠上了上官惊鸿的肩膀。
他乱七八糟地说着什么宫里的事、围猎中的趣事,听起来也没什么关联。
又过了一会儿,就连那么点儿胡言乱语也听不见了,上官惊鸿只是觉得肩膀上一沉,转过头便见到那人已经绵软地躺在那儿再次睡了过去。
上官惊鸿面无表情,可是伸手摸向段景玉额头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触手之处很是烫手,显然又是发烧了。
上官惊鸿漆黑的凤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他扶着段景玉躺回石床上,又坐在一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有些僵硬地躺在了石床的另一侧。
转头看着段景玉因为烧起来泛起了一丝虚红的脸颊,过了良久,上官惊鸿才算是确信了身旁的人已经彻底睡着了。
像是忽然鼓起了某种勇气一般,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泞滞半晌、又踌躇向前,直到最后……紧紧地拥抱住了段景玉。
……
次日早上段景玉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头隐隐作痛。
洞穴里又弥漫起了一股香味,上官惊鸿还是坐在那架大铁锅旁边,呆呆地看着锅里煮的东西,他见段景玉坐了起来,才低声开口道:「我在下面找到些谷物就煮了粥,虽不是稻谷,但总比一直吃肉好。」
他说着,又指了指床榻旁的酒壶道:「里面新装了泉水,喝点吧。」
上官惊鸿知道这外表总是光鲜亮丽的长乐小侯爷是多么娇贵难伺候,因此即使是已经想得即为周到,心里却还是隐隐觉得不够。
段景玉倒是没什么不满意的表情,他慢吞吞地抱着酒壶从床榻上爬了下来,又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坐在篝火旁,待了半天之后,终于有点苦闷地看着铁锅开口道:「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都打结了……」
上官惊鸿有点无语,说实话他打心底没觉得这有什么,与之相比的话,显然是吃好东西更重要了,于是他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旁收拾好的凹形瓦片呈了点儿热粥转身递给了段景玉。
「我想洗澡……将军,下面有条小河对吧?」段景玉接了瓦片,可是一张俊美的脸上却越发可怜兮兮起来。
上官惊鸿凤眼里划过一抹无奈,低声说:「你伤口没好,不可沾水。」
「胳膊可以不碰水……」
「那要怎么洗?」
「将军帮我!」
「……」
上官惊鸿虽然心中觉得要帮段景玉洗澡无论如何都非常尴尬,可最终还是经不住段景玉那软磨硬泡的劲头应了下来,选了正午日头最暖和的时候背着段景玉跳下石台,到了下面的小林子里。
这几日两人喝的水便是从这条小河里盛出来又煮好的。
河里并不深,在河边往下看去几乎是清澈见底,让人心中只觉得清爽怡人。
两人到了下游处,正好河中有块巨石便一跃而上落了脚。
段景玉一见那清澈河水立刻就来了精神,看样子似乎是真的受不了自己身上都是泥污血渍、站在石头上就开始解衣服,然后很快就迈进了及腰的凉凉河水里。
上官惊鸿最初有些发僵尴尬,却一时发现他暂时也不需要帮忙,便就在大石上闲目盘腿坐了下来。
再说段景玉那边,河水虽然凉丝丝的有些冰人,可是他这么猛地跳进去的瞬间却还是感觉一阵的清爽舒畅。
段景玉极爱干净,平时在京都里更是讲究细致得厉害。
如今在这峭壁洞穴中,虽然不能再那么娇贵,可是浑身脏污却还是让他不能忍受。
虽然是如此,段景玉倒也没忘了把左臂举起到水面之上,单单靠右手在身前有些别扭费劲地用河水擦洗着身体。
约莫是过了盏茶工夫,本来一直闭着眼睛的上官惊鸿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他猛一睁眼,却是看到了段景玉光着身子爬上了巨石,用指尖戳了戳他。
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月牙,那点红痣就在眼前艳丽地晃动着。
上官惊鸿一下子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只得扭过头哑声道:「段、段侯爷……」
段景玉狡黠一笑,轻飘飘地道:「将军还得帮我洗一下后背和头发呢。」
上官惊鸿说不出话来,只好呆呆地跟着段景玉跳下了河里。既然是要帮对方洗的话,自然就不可能再把目光躲闪开来。
段景玉虽然一张脸蛋俊俏好看得近乎女相,可是那修长的体态却着实是个英挺的年轻男子。他不似官惊鸿那般久经沙场,身材一看就如头精壮彪悍的野狼,但是也明显能看出经常有在强身健体,身段秀逸挺拔,肌肉和骨骼的线条非常简练漂亮。
上官惊鸿把段景玉的长发撩到身前,然后才捧起水在颈背处擦拭着,手臂有些微妙地僵硬起来,随即终于强行控制住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专心帮段景玉清洗起来。
「将军……」
段景玉背对着他,淡墨色的发丝浸湿了之后,如同柔亮的缎子一般散发着光芒。
「嗯。」上官惊鸿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想到良久良久都没再听到段景玉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地站在清凉河水间,只有身旁潺潺的水声。
「我小时候就过得不开心。」
上官惊鸿没想到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居然忽然又听到段景玉突兀地扔出了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所幸段景玉似乎也没有要得到回应的意思,而是自顾自继续讲了下去。
「段家乃禄王朝的望族,而我父亲段越天更是当朝丞相。旁人以为我定是自小养尊处优、无忧无虑,实际却全然不是如此。四岁那年我母亲于氏就离开了丞相府,至此毫无音讯。我那时年幼,只以为是母亲有事要远行,直到后来才从府外铺天盖地的风言风语中明白过来母亲是与一个小小的武官一同离开了烟华京都。」
上官惊鸿的手臂微微僵在了半空中。
段景玉毫无察觉,只是平淡地继续道:「我再也没见过母亲,其实如今也没什么难过的感觉,她离开得实在太早……我权当根本没有过母亲。只是那时我还太小,她突兀地离开之后,我便只能越来越黏着父亲,生怕他也一下子就不见。可是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就连对待我也是越来越冷淡漠然。」
「我如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岁之后的童年,永远都是一个人咬牙努力练剑、看书,我并非天生喜欢如此,只是想要借此让父亲多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其实有些事当真妙极。我父亲是当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小小武官如何能与之相比,但我母亲就偏偏是与他私奔了。更妙的是,这二十年来父亲因妻子与外人私奔的事饱受议论,可却再也没有续弦。
后来我渐渐长大,许多事便也自然而然地明白过来,父亲太爱母亲,更忘不了母亲,当年的事是在他骨里血里的一根刺,以至于根本不愿意面对哪怕只是长得极像于氏的儿子。
想想也是,自母亲离开之后,我对于父亲的记忆便只是一个戴着漠然面具的陌生面容。他从不训斥我、甚至偶尔教导我的课业,可是那张脸永远没有任何温度和情感。
他不想看到我这个儿子,也根本不喜欢我。自我明白这一点后,便不再奢望任何来自父亲的温情。但无论我心中作何想法,在人前我们依旧是中规中矩的父子,我亦待他恭恭敬敬、绝不露出半点端倪。直到成年后封侯,我没耽误哪怕一天,就此搬出了那冷冰冰的丞相府。」
上官惊鸿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心中一片酸楚。
旁人眼中的段景玉总是光鲜俊俏,那长乐小侯爷的名头永远与风流浪荡、名酒美人相伴,谁又会知晓当年小小的段景玉在偌大的丞相府里,该是多么的孤独无助。
「你看……将军,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很可笑吧。」
段景玉说到这里,把目光遥遥投向了远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以前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虚伪的。于氏不爱段越天,最初却还是嫁了过来;齐寒疏说他爱我,可是面临危险却丢下我跳窗逃跑;段越天明明不愿看到我,但身为丞相却依旧要维持着所谓父亲的庄重伟大。而我是其中之一,亦或是其中最虚伪的一个。」
有时我甚至厌恶自己,我讨厌虚与委蛇,却又热衷于处处留情。或许是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太过难熬,于是长大了,便变本加厉地害怕寂寞。最初遇见将军时,我的确是并未想要认真……」
上官惊鸿手指微乎其微地抖了一下,他虽然早就在选花魁那一晚就听到了打赌的戏言。
可是如今再次听到段景玉亲口承认,却还是觉得心里瞬间有些发凉。那些他曾经为之怦然心动的刹那,在面前那人看来,或许当真便只是个小小的玩笑,一念至此,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晦涩。
「我那时……只觉得将军英姿焕发,风采远不同于我熟识的任何男子。我看似风流多情,可实际性子却是凉薄。当下心里也只是想要与这般俊美人物春宵一度,却全然未为将军考虑半点。酒宴后唐突亲吻将军是算计、夜里带杏花酿去寻将军亦是算计,最初说的每句话更是算计。」
「段侯爷倒、倒的确是……好手段。」
上官惊鸿在段景玉背后,沉默良久后终于还是沙哑着噪音低低开口。
他的手掌微乎其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很快硬生生地平稳在了半空,指缝间段景玉柔顺的发丝沾了水之后却越发缠绵地绕在指尖。
那一刻,心中已经近乎是一片惨淡。
「将军不喜欢……我以后,便再也不这样了。」
段景玉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转过身,他的手掌上沾了水覆上上官惊鸿的手掌,冰凉冰凉。
上官惊鸿一个激灵,抬起头只见段景玉已经面对着他,桃花眼此时那么的狭长韵致,被阳光折射得泛着水光,只是一眼,便勾魂夺魄般。
那一点红痣点在眼角,更加显得含情脉脉、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上官惊鸿竟然隐约有些惧怕听到面前那人继续要说的话。
段景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一双点星般漆黑的深邃眼眸,笔挺的鼻峰之上一道深深的狰拧疤痕,单薄的嘴唇却微微地颤抖着。
这是张年轻而冷硬的面孔,说不上是什么盖世的美男子,可却就是让他这么的喜欢。
段景玉握着上官惊鸿的手掌,渐渐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把面前的人紧紧地拥抱住。
上官惊鸿明明知道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挣脱开来,可是那一瞬间,却不知为什么浑身上下的力气都不能被支配。
他扭开头,却不由自主哑声道:「你明明说过,会、会好好对我。」
这句话说出口,便是万般的难堪。
他当兵时住在草原,连着三天三夜磨得脚底都要烂掉、当将军时曾险些被一枪刺穿胸口,这些年来诸多的伤势疲累都从未感到这么的委屈,可是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是、是,我再也不会骗将军了。」
段景玉的左臂还带着箭伤,这样用力地拥抱简直连伤口都撕扯得疼痛起来。
可此时却只觉得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他想起自己为了把怀里的男人骗到手使过的那些卑劣招数,说会好好护着他,抚摸着他脸上的疤痕说不会再让他这般痛上一次,可如今所作所为,当真混蛋到了极致。
「以后,我定一心一意地好好对将军——再也不骗将军、也不要什么心机手段。那个赌,我早就向皇帝认输,将军呢……要怎样才会回到我身边?」
上官惊鸿心头混乱成一画乱麻,他漆黑的眸子忽然有些空茫地看向了段景玉:「你、你再也不骗我……?」
那一瞬间,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唇轻微地抿起一下:「那若是我……」
这句话,却根本没有说完就默默地咽了下去。
段景玉并未留意到那一瞬间的微妙,只是听到那人终于有了些不算抗拒的回应,心里居然浮起了丝欣喜若狂般的感觉。
他就这么紧紧地拥着上官惊鸿的手,却怎么也不想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