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阿翰见他定在那处,一动不动,像是突然石化了一般,不觉甚感奇怪,顺着他的目光往那书生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异之处,便伸手拉了他一把,道:“李队正,李队正,你怎么了?”
阿翰的呼叫像是把李世民从什么梦境之中唤醒过来似的,他又是全身激灵灵的大大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答阿翰的话,反倒是一手就甩开了他的拉扯,忽然迈开大步向着那书生飞奔过去,一边还纵声喊道:“无忌……无忌,是你吗?”
那书生听到他的喊声,霍然转头。这时李世民已跑到离他较近之处,能看清他的相貌,只见那书生面如冠玉,不是那有“箭神”之称的长孙晟的嫡子长孙无忌还能是谁?!
这真是名符其实的“惊喜”,李世民不假思索的几乎是和身向着长孙无忌直扑过去。长孙无忌看到他,也是立时笑逐颜开,张开双臂迎向这朝他飞奔而来的少年。李世民差不多是一头撞进长孙无忌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抱着他,开心得像是炸开了一样,旁若无人的大叫大喊:“无忌,无忌,是你,真的是你!”那双眼之内满满当当地倒映着的只是长孙无忌的身影,事实上也是,这时他的眼里只能看见长孙无忌一人,压根儿再都看不见旁边的其他人了。甚至是眼圈儿一红,隐隐的泛出了泪光。
长孙无忌也高兴得把李世民紧抱在怀,手上用力之大似乎也不下于李世民抱着他所用的气力:“世民,世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真好,真的是太好了!”
李世民听他这么说,又是略略一怔,瞪大了乌溜溜的眸子,奇道:“无忌,你在找我?我刚才看见你一边走过来,一边四处张望,像是在找着什么,你是在找我吗?”
“是啊,我就是在找你啊。”长孙无忌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搂在李世民腰间的其中一手,提起到他的脸庞之上,轻轻地给他拨开刚才飞奔之际覆到他脸上的发丝,细心地一缕一缕的整理着,满脸喜悦之中更添几分兄长对待幼弟的宠溺关怀之色。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雁门?你来雁门就是为了找我的吗?”李世民越发的感到惊奇了。他个子长得比长孙无忌还高些,这时为着方便长孙无忌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之间便屈曲了双膝,压低了自己的身高,让自己的脸面与长孙无忌的前胸处在同一高度之上,微微抬起脸仰望着他,也是承受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拨弄那些发丝。
“嗳,这事说起来就长了,你这样站着不舒服的吧?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再慢慢地聊吧。”眼尖的长孙无忌已看到李世民是屈着双膝来迁就自己的身高,便又四处张望,这回却是想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李世民连忙向自己那支小队的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找来一张马扎,按着长孙无忌的肩膀要他坐在那马扎上,自己却盘腿坐在地上,仍是微微的抬头仰望着他,还是那一副欢喜得炸开的模样。
长孙无忌见他看着自己是如此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他自己的心尖儿也不由得在那胸膛之内轻轻的颤动不已。他的两手不觉十指屈曲,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臂膀,好像不这样的话就会忍耐不住伸将出去,将眼前这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少年又一把搂入怀中。
“世民,你大概还不知道,上次我和妹妹在洛阳与你相识之后,回到长安寄居的舅家,我就托请了舅舅写了一封信函到你河东的老家去。那是一封向你父亲提亲的信,是希望你父亲答应让你与我妹妹结为连理……”
李世民一听,虽然其实他早就知道此事,还是霎时热红过耳,羞得垂下了头,像是惟恐被长孙无忌看破了心事。
然而,他这害羞的样儿就在长孙无忌眼前呈现出来,完全就是欲盖弥彰。长孙无忌不觉微微摇头,温然而笑,道:“怎么了?世民不喜欢这门亲事吗?”
“不……不是这样的……”虽是羞不自胜,李世民听长孙无忌这么一说,还是连忙又抬起头来,眼睫如蝉翼般颤动,“其实……其实这事我有听父亲和大哥说过的……而且……我本来从太原出来就是要到长安去,亲自到高家去,向高家舅舅、向无忌你,还有……向无双说,这门亲事……我愿意!”
290.谎言
听李世民这样说,长孙无忌双眉一挑,道:“是吗?原来是这样!我让舅舅写了那提亲的事之后,一直就翘首以盼地等着你父亲的回音,却好久都没等来。呵呵,世民你可别笑我,我扳着指头等了十天就觉得实在是心焦如焚,按纳不住便动身到河东去,想探问个究竟。去到河东才知道,原来你父亲高升为太原留守,你大哥带着一家子人都去了太原给他祝贺。我就想,怪不得等了那么久也没回音,原来李家的人都跑太原去了,大概是甚至都没看到我舅舅写的信吧……嗯,不过世民你刚才不是说,你已经从你父亲和大哥那里听过这件事了?”
“呃……是这样的,大哥在临离开河东的时候就已经收到高舅舅的信了,只是那时他急着去太原,这事也不是他可以作主的,要跟父亲商量过才行,所以就没有马上回信,而是带着那信到太原去了。大哥跟父亲说起这门亲事的时候,我在一旁听见了,所以也就知道了。”李世民想起此事的真相,自见到长孙无忌以来一直都是那样欢快高昂的心,突然就猛地沉了下去。但他知道不能让长孙无忌知道父亲其实不想让他娶妻成家的真相,虽是百般不愿如此欺骗长孙无忌,还是不得不随口地编造出听起来合情合理的所谓“事实”。
却见长孙无忌显得是全然的不疑有他,微笑着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在河东的时候只道你的家人没来得及看到舅舅的信就走了,便索性继续往太原去。可是当我到了太原,却又碰上你已经离开了那里跑到这雁门来勤王……”
“啊?”李世民听到此处,不由得惊叫出声,但他随即想到:一定是父亲看到无忌前去追问提亲的事情,他既是不能将他不想我娶妻成家的用心坦然相告,但也不好当着无忌的面拒绝这门亲事,他也不晓得我离家出走其实就是要去长安迎娶无双,更不知道我在半路中途捡到皇帝的勤王木诏而折到这雁门来,于是索性向无忌谎称我是为着应募勤王来了雁门,结果误打误撞反而给他说中了我的行踪。
他再转念想到:父亲向无忌如此“谎称”,一定是以为无忌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是不敢到雁门这种突厥大军近在咫尺、兵凶战危的险境。这样他就既可以借我人不在太原、一切等雁门的战事结束之后我回去太原再说的理由而推搪了无忌的提亲之议,又可以打消了无忌离开太原来找我、当面告诉我这门亲事的念头。父亲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去长安,大概他以为我是觉得在李家呆不下去而离家出走,以后都不会再回去的。这雁门之围结束之后若无忌又去太原提亲,父亲借口说我一直没回来,多半是在勤王之时战死沙场了,那就可以一劳永逸地推掉了这门亲事。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我中途折到这雁门来,无忌竟然也不惜蹈凶犯险一直追寻着我来到雁门,使我们二人得以如今在此地重遇。这固然是无意之中圆了父亲的谎话,但这一切如此机缘巧合,不也说明了连老天爷也在帮我和无忌的忙,要我们这一场姻亲能结成的么?
想到这里,李世民只觉又是一股热流直涌上心间,感动与坚信的两种思绪充满了胸臆,不禁双手一伸,又握紧了长孙无忌的两手,凝视着他那一脸温和的微笑,认真的道:“无忌,对不起,本来我听了父亲和大哥议论高舅舅代你向我提亲的事,我立即就说了要答应的。可是……无忌你也别笑我啊,我是少年心性好玩,想要给你和无双一个惊喜,就让父亲不要给你们回信说答应,而是我亲自去长安一趟,当面向高舅舅求亲。只是没想到才刚要启程,楼烦那边就传来皇帝被突厥大军围困在这雁门的木诏。我父亲才刚刚当上太原留守没多久,这雁门也在他的管辖职责之内,如果竟然被突厥人攻破了雁门,掳劫、甚至杀害了皇帝,他首当其冲就要被朝廷治罪。我想着这勤王之事比较紧急,又是牵涉国运的大事,我自己的婚事毕竟是私情,应该是先办好了公事再顾及私情的,所以临时又改为到这里来。我父亲在太原见到你的时候,大概是想着之前我让他别先跟你透露了口风,所以只说我来了雁门这里,没跟你说我对这亲事很乐意。无忌,你……不要生气,好吗?”
长孙无忌本来就没有怀疑过李世民对自己妹妹的心思,这时见他向着自己睁大着那么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还满目都是小心翼翼之色,一副惟恐招惹了自己不快的讨好之态,便当真有过半分气恼之情也发作不出来,其实是霎时便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他忍不住从这少年的两手紧握之中抽出一手,曲起食指落在那红通通、热乎乎的脸颊上,在那里轻轻的刮了几下,笑道:“嗳哟,世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那样容易生气的人,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吗?你把我想得那样小心眼,那才招我生气哩!你这样说我,我可要羞你啦……”
“对……对不起……”李世民口里说着对不起,双眼却是蓦地一亮,分明地流露出舒心欢喜之色。他略略地低了低头,似是因为感到不好意思,又似是被长孙无忌这样以手指轻刮着热红的脸颊而羞意益盛,想低头相避。但他终于还是保持着脸庞微微抬起仰视长孙无忌的姿势,由得长孙无忌的手指在那上面又轻刮了数下,眼睫微微的垂下,轻轻的颤动,“无忌,是我错了,我确实是不该把你想得那样小心眼的……”
“好啦好啦,这有什么好道歉的?现在不是很好吗?你也立下了勤王救驾的大功,我也如愿以偿地找到你了——我从太原来这雁门的路上,遇到了这支从长安来的军队,索性也应募投军,跟着他们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就来到了这里,也没你父亲说的那么危险嘛。”
听长孙无忌这么说,李世民估量着父亲肯定是在他面前极力地渲染雁门这里是多么的步步凶险,好阻吓长孙无忌这文弱书生裹足不前。可是长孙无忌受了父亲如此“恫吓”之后,还是义无返顾的前来,则他对务必要促成自己与他妹妹之间的这场亲事的用心之坚决,可想而知!
李世民心中感动之情更深,眼中蓦地泛起一阵酸涩之意,连忙用力眨了几下,竭力仰下那似要汹涌而出的热液,口中也故意说些笑话岔开这心思,道:“咦?无忌你居然也能应募投军?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靠的是什么在军队里立足的呀?”
长孙无忌看着他故意在脸上挂出一副不可思议之色,忍不住失笑道:“好啊,世民你武艺精良、进出千军万马也如入无人之境,就敢来取笑我的无能是吗?你可别忘了在这军队之中也需要有文士做做写文、记账之事的嘛。我手无缚鸡之力,拿不动兵器上战场杀敌,但我还是可以握起一管毛笔,做个记室、典签什么的嘛。”
“哈哈,对哦,无忌你那样聪明,做这种事情绰绰有余啦。以后如果我有机会当上将军、甚至是元帅统兵打仗,非得聘你来做我的记室、典签不可。我是提枪上马,无忌则是提笔舞文,这样我们两人同心一体,那就是文武双全,一定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啦……”
李世民如此叽叽咯咯的俏皮话一串一串的直往外冒,不要说长孙无忌听得忍俊不禁,就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一众士卒也扛不住的全都笑翻在地。
耳边尽是一片欢声笑语,映入眼内的也都是一张张笑脸,其灿烂之意丝毫不下于头顶上那轮秋日,李世民在太原之时的郁郁悲苦之意至此终是彻底地一扫而空,一边跟着大家一起开怀大笑,一边心里暗暗的感激着:娘亲在梦里对我说的话是对的!我这一辈子并没有完!这世上还有无忌,还有无双,还有这里那么多只是和我相处了这些日子就已经与我结成共过生死患难的剔颈之交……他们都喜欢我,绝无半分鄙薄我的意思。这,才是对的!这,才是我应该过的、正常的人生!从今往后,我不该再见皇帝一面!我要忘记曾经跟他一起的一切!
我也不要再等那云定兴回来了,免得他总是来追问我什么时候要去面圣,担心我会在皇帝面前说他的坏话。我本来就没想着要见皇帝,现在无忌还找到我了,我这就跟他一起悄悄地离开雁门,到长安去迎娶无双。然后,我们就可以双宿双飞,还有和无忌一起,幸福快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想到这里,李世民只觉全身心都是那么的放松、释然与舒坦,这是一年多前的中秋夜宴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在皇宫的时候,哪怕是与皇帝和解之后的那段过得最甜蜜、最快乐的时间里,偶尔之际还是免不了会在脑海之中浮起“我只是一个以身体侍候皇帝的娈童”的苦涩念头,心间便又霎时被一片阴霾所遮蔽,身体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得举步都觉得维艰,一颗心更是像被谁狠狠地用力抓捏般闪过一阵的剧痛。然而,现在他的身子,和那胸腔里的一颗心,却像是化作了一片轻软的羽毛,在空中飘啊飘啊,不知飘向何方,却也不用担心要飘向何方……
他想着不再等云定兴回来,马上就跟着长孙无忌离开这里。可是,在这最初的一刻,在这开心的感觉、快乐的感觉、幸福的感觉浸透了他整个身心的一刻,他只想仍是保持着这个微微仰头望着长孙无忌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的脸,看着他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那双凝视着他已是出了神的眼睛……
无忌……
他在心底悄悄的呼唤着这似乎能浸透出甜蜜、把他的胸腔都充满了的名字。
与自己的大哥不同,与姐夫柴绍也不同,每次见到长孙无忌,他在自己面前展现着的总是这一脸温然的微笑,总能给自己带来一种宁静致远的快乐。只有快乐,没有痛苦……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得得之声,蹄声甚是急促,隐隐显出来者的焦急之情。
众人止住了嬉笑,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很快就见到此前去了面圣的云定兴与刘武周正策马奔回。两骑一直跑到李世民面前,二人几乎是同一时刻飞身下马。李世民也连忙从长孙无忌身边站起来,肃立当地。
刘武周抢上前来,一脸兴高采烈之色,欢声叫道:“二郎,二郎,我升官啦,我升官啦!皇帝提拔我为鹰扬府校尉,还就是派我回马邑任职呢!”
李世民一听,也是替他高兴得喜出望外,道:“真的?那太好了!你这回可真的就是名符其实的衣锦还乡呢!”
那小队的其他人在旁边也纷纷上前向刘武周道贺,笑得他合不拢嘴,却又一把抓住李世民的手,道:“二郎,你也不用替我高兴,这回雁门勤王,你的功劳最大,皇帝给你的封赏一定比我更大!”说着,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云定兴,“云将军,皇帝的话,你快跟二郎说啊!”
李世民听刘武周这么说,心头剧震,想:什么?云定兴还是向皇帝透露了我有参与勤王之事么?
却见云定兴向着自己满脸堆欢的说道:“李侍卫,你虽然说你的功劳由你自己去跟皇帝说,可是要向皇帝禀报我和刘校尉的功劳可没法绕开你不提的呀。所以呢,你的那一份大功,我们跟皇帝都一一细述了。皇帝听了我们的话,那可真是龙心大悦啊,立即便着令我们两人马上回来向你传旨,让你现在就去见驾,说要重重地赏赐于你……”